「母後,我錯了,一切都是我的錯,您要罰,就罰我吧!可我是您的女兒,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事實,就算是死了,我也不能不要母後!我知道您心疼我,怕我過得不好,但墨問是我的丈夫,我選了他,就要對他負責到底,母後難道希望婧兒做一個不負責任始亂終棄的人麼?」百里婧跪直身子,眼淚撲簌簌而落,嘴硬脾氣臭心軟,與她的母親一般無二的個性。
司徒皇後的鳳目有些微動容,卻還是下定了決心,撇開頭去,喚道︰「來人哪,將婧公主帶下去,在她想通之前,不準她入未央宮半步!違令者,斬!」
「是!」禁軍得令,上前來押百里婧。
「母後!」百里婧哭著跪爬到司徒皇後鳳塌旁,心里一陣又一陣的疼。長到十六歲,母後雖然不是一個溫柔的人,卻從來不會對她的選擇有過多的限制,她一旦有了什麼主意,不用去求父皇,母後同意了便可以算數,就連當初沖動地下嫁墨問,母後也允了她。
如今,對待同一件事,母後為何突然改了主意,開始對她嚴加管束了?是她真的變得不听話不像話,讓母後失望了麼?
從小到大,百里婧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曾匍匐哀求過,即便是父皇,她也只是偶爾承歡膝下,從未做過這等謙卑而懦弱的姿態。因為母女之間沒什麼顏面和放不下的尊嚴可講,她是女兒,永遠軟弱,求自己強勢的母親本就太平常,只是比平日用了更卑微的姿態罷了。
然而,司徒皇後這次卻一點都不肯放縱她,她垂首看著抱住她的腿哭得哽咽的女兒,怒氣一層層地涌上來,鳳目不含一絲溫度︰「本宮的女兒,何時開始做這種低微的姿態?竟學起了黎姬母女哭哭啼啼!婧兒,別忘了,你的骨子里流的是司徒家的血!即便你是女兒家,即便你的身子再孱弱無力,也只可流血不可流淚!」
訓斥完,司徒皇後面朝禁軍,語氣不容抗拒道︰「帶婧公主下去!立刻!」
禁軍得了司徒皇後的懿旨,剛才還對百里婧存著幾分忌憚的心都放下了,上前架住了百里婧的胳膊,便拉著她朝殿外走去。
未央宮紅色的大門緊閉,禁軍持統一的佩刀擋在宮門前,氣勢威武,不容褻瀆。
百里婧孤零零站在門外,面對著大紅色的宮門上豎起的根根黃色門釘,如同尖刺般阻住她的去路,哭泣早已止住,她卻沒有折身離開,而是退後一步,緩緩地緩緩地矮子,雙膝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守門的禁軍面面相覷,卻都不敢出聲。
太陽已經從東邊升起,照在未央宮的紅牆黃瓦和高聳的屋檐獸首上,也照在百里婧的一身海棠紅的華麗宮裝上,將她長長的影子投射在前方的紅漆大柱子上,在地面和柱子間扭曲成模糊的一團,難以辨認。
一直跪到太陽照在正上方頭頂處,每個人的影子都變成周身的一小圈,百里婧還是沒動。禁軍已經準備換崗,後宮的娘娘們也都傳了午膳,在此之前,禁軍不得不進去稟報司徒皇後,怕將婧公主餓出毛病來。
然而,司徒皇後摔了杯盞狠狠訓斥了他們,連未動筷子的午膳也撤了下去,母後倆都是一樣的倔強性子,誰也不肯退卻半步。
未央宮的長長台階下,木蓮被禁軍擋住,不得上前去,只能眼睜睜看著百里婧跪在那里的背影,在這禁宮中她也不敢高聲喊,急得只能在原地打轉。
雖然還是初夏,天氣卻說變就變,上午還晴空萬里,下午便開始雷聲陣陣,天上瞬間烏雲滾滾,不一會兒,酣暢淋灕的雨水從天而降,給皇城郊外干渴已久的田地帶來了甘霖,卻也措手不及地打濕了許多人的衣衫。
禁軍得了司徒皇後的命令,除非百里婧做出選擇,否則不準管她,不準放她入未央宮。然而,禁軍也著實難做,遇上兩個倔強的主子更是里外不是人,無論司徒皇後如何心狠,婧公主畢竟是皇後的唯一血脈,禁軍就算再公正嚴明,也不敢真的得罪了婧公主,若是她淋雨有了什麼三長兩短,他們如何向陛下和整個大興國交代?到時候可就不是執不執行軍令的事了。
于是,為了小心起見,一位禁軍護衛踏著大理石地板上的積水,停在百里婧面前,單膝跪下祈求道︰「婧公主,下雨了,屬下送您回府吧。」
百里婧抬起頭,梳好的發髻已經被雨水淋濕,凌亂不堪的發絲結成塊垂在她的額前,水珠順著她的臉部輪廓滴落,從一滴滴到一束束,她啟唇,雨水便順著她的動作流入口中︰「告訴母後,我做的錯事一人承擔,不要牽連無辜的人,母後若還不肯原諒我,我便在此長跪不起。」
說話的時候,百里婧的唇已經蒼白,後背的傷口被雨水浸濕,越來越疼,真是多虧了她在鹿台山上受罰打下的好底子,扎兩個時辰的馬步也不在話下。
然而,如今已跪了四個時辰,她的腰漸漸支撐不住,雙手便不自覺緊握成拳按在地上借著力,手掌上的淤青未徹底消退,反而腫了起來,一使力便疼得渾身冒著虛汗。
禁軍不知道百里婧受了傷,木蓮卻知道,她在雨里陪著百里婧站了四個時辰已然覺得受不住,卻還是不見百里婧起身。從前在鹿台山不覺得,以為婧小白只是個傻姑娘,這一個月以來才知道,她可以倔強到何種地步!
她若是喜歡你,便順著你,你爬到她的頭上去撒野罵她瘋罵她傻怎麼都成,她始終笑嘻嘻的,可當她決定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便是有一百個人拉著她也拽不回來。
帝國的公主,她的驕縱與倔強與生俱來,只是因意外而帶著些難得的不拘小節。
這深宮中,木蓮無所依靠,出了這種事,不知該去求誰才好。忽然腦海中閃過一個人的影子,木蓮立刻拔腿朝宮外跑去。
一路奔到皇城的東華門,木蓮意外地發現她想要找的那個人正冒著雨策馬而來,連一件雨衣都沒有披,他的紅衣黑發都已濕透,一手牽著韁繩,一手卻藏于胸口的衣下,似在護著什麼東西。
那人亮了一下虎面雲紋的赤金腰牌,便攜座下的黑馬一同入了城門,司徒家的人擁有在皇城內策馬而行的特權。木蓮忙上前攔住來人,仰起頭道︰「赫將軍!求您勸勸皇後娘娘,饒了公主吧!」
司徒赫也已認出木蓮,起初沒在意,卻在听完木蓮的話後,眉心一蹙,月兌口而出︰「出了什麼事?婧小白怎麼了?!」
木蓮被他這陡然增大的聲音一震,因為仰視的姿勢,眼楮里已經濺入了太多雨水,回答道︰「公主一大早來宮中向皇後娘娘請罪,已經在未央宮外跪了四個時辰了……」
司徒赫頓時愣住,不過一瞬,他用力一夾馬肚子,「飛沙」箭一般在雨中奔馳起來,不一會兒便將木蓮遠遠丟在身後。
持有虎面雲紋赤金腰牌可以自由在皇城中行走,卻不代表能策馬出入禁宮,上一次魯莽的教訓司徒赫不敢忘,這一回,他在宮門前跳下馬,足下的馬靴踏著四濺的水花朝未央宮奔去。
即便是初夏,淋久了雨,也會覺得渾身冰冷,司徒赫遠遠就看到他的傻姑娘跪在未央宮門前,身子單薄而瘦小。
「婧小白……」他腳步頓住,張了張口,卻沒喊出聲音來。反應過來,幾大步躍上長長的台階,禁軍見是他,也不敢攔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放他過去。
越來越近,司徒赫在渾身濕透的女孩面前單膝跪下,手心里自始至終一直握著的那個漆木盒被他隨手拋在地上,許是用的力氣大了,盒蓋被震飛,露出盒中紅色的、紫色的桑葚果。
「婧小白……」司徒赫一把將女孩抱進懷里,她緩緩偏頭看他,蒼白的嘴唇張開,叫他︰「赫……」
她沒叫出聲,他卻听到了。
司徒赫要抱她起來,百里婧不願,她固執地跪在原地,雙手用力撐著地面,司徒赫狠心掰開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掌心不堪入目,紫紅色的淤血被雨水一泡,比她原本的手掌浮腫了數倍,這哪里是一個正常的健康的女孩的手?
頓時,無限的自責和心痛重重襲來,他有多想將墨問置之死地,他使了多大的力氣踢出那一球,他完全清楚。
他知道墨問病弱,他知道那一球會讓墨問送命,可是為什麼,他犯下的惡果會應在婧小白的身上?他那完整無缺活潑可愛的婧小白,誰把她弄得如此破碎?他努力地拼湊,卻湊不成完整的她……
「婧小白,別跪了,有什麼事解決不了的?解決不了我來解決……你跪在這里……做什麼?」他嗓音顫抖,使了很大的力氣抱著她起身。
婧小白,你知道麼?當我在蹴鞠場上看到你的身影出現,瞬間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氣時,我便知道,這輩子有人是王侯將相,有人名垂千古,而我注定做不了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