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吻來得太突然了,以至于被「襲擊」的男人一時間都忘了該如何反應,他已做好一百種準備對她訴說別離之情,也早已將那些溫柔詞句在月復中一遍遍溫習了,想著應該能博得她的感動,然而、然而怎麼……失算了?
哦,他的妻……在親他?從西秦的營帳歸來,當著兩國使者那麼多人的面毫不避諱地親他?
男人的腦子忽然不夠使了,所有陰謀詭計頃刻都忘了個干淨,待他總算從目瞪口呆的神情中反應過來,雙臂後知後覺地環住他的妻縴細的腰肢時,視線下移,看到他的妻近在咫尺的雙眸是閉著的——那神色就好像她一直都很想念他,這個吻發自真心毫不掩飾……
她沒有把他當成別的任何人,她的吻就是要給他的。
唇上的柔軟一直熨帖到心上去了,男人唇邊的笑容放大再放大,收緊手臂正要壓下腦袋回吻,他的妻卻已經退開了,恰好將他覆上來的唇躲過。
男人心下好生懊惱,真恨不得將自己掐死算了,竟被一個吻攪得六神無主的,他的妻好不容易主動一次,他竟錯過了回應她的好機會,他還惱恨自己此刻是個啞巴,那些巧舌如簧的甜言蜜語一句都說不出口!
真真沒用極了!
「墨問。」
他的妻開了口,墨問呆呆地看去,她低垂著腦袋,輕聲道︰「我想你。」
遠赴邊關,身陷敵營,見過了那麼多殺戮和血腥,再回首時,發現她的夫君站在空曠荒涼的晚風中等她,背後的山坡上是大片大片火紅的虞美人。然後百里婧明白過來,她的愛情可以是鹿台山上驚鴻一瞥時的念念不忘刻骨銘心,也可以是此刻離亂硝煙過後的山河永寂脈脈守候……在這血洗過的大西北,她被血洗過的心上,此刻盛開了一朵虞美人。
薄延早已下了馬,青瓷一般的溫潤氣度有一瞬的錯愕,大秦高貴不可一世的皇帝被一個女人的輕吻輕輕松松斬落馬下,連束手就擒都不用,干脆直接傻了。
三日前,他的陛下還曾囂張邪肆地大放厥詞說等拿下他的心肝寶貝,歸國與他交流心得,原來,何止是不曾圓房,竟是連個吻都不曾得到過麼?真是有夠窩囊的。
薄延悄悄用余光掃視周圍,將士們各種神色,好在他們不知這大興的病駙馬就是他們神聖不可侵犯的皇帝陛下,要不然,大約大秦在東興面前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了。
只是……薄延的視線忽然停在近旁的馬車上,他看到那個身受重傷的司徒將軍倚在窗口處,那雙鳳目定定地看著不遠處正親熱的兩個人……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薄延發現司徒赫不是在看他的主子,而是出神地望著他主子的心肝寶貝,就好像他的摯愛毫不掩飾地愛上了別人,他在一旁看著,意識到他們竟然兩情相悅,而他無話可說。因此,司徒赫的鳳目中沒有恨,沒有怒,也沒有不甘心,只剩無窮無盡的空洞,死灰一般。
薄延有點不忍,受盡了突厥非人折磨的鐵血將軍,被他的主子搶了心愛的女人,明明人家才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的主子不僅窩囊還卑鄙無恥……
啊,也不是,薄延重新看向不遠處那一對男女,他主子這會兒真不能算無恥。不知那榮昌公主說了句什麼,他主子好不容易恢復的鎮定再次被唬得傻了,好像還有點招架不住,隨後,他平淡無奇的相貌一瞬間又由錯愕笑得跟朵開殘了的白花似的,這種種轉變著實讓薄延驚悚了一番。
墨問此刻是顧不得任何嘲諷了,眼里除了他的妻再沒旁人,薄延的神色變化也完全不在他的思慮範圍內。听罷他的妻那句喃喃,他的雙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好,也不知是該抱著她還是立刻吻她,半晌想起自己反應太遲鈍了,忙收緊手臂,一把將嬌小的人兒帶進懷里,他修長高大的身子俯下去,將她牢牢地密不透風地困在了心口處。
他有沖動想在她耳邊叫一百遍「小瘋子」、「小傻瓜」、「小心肝」,再說一百遍「我想你,我想你,想你快要想瘋了」,然而,他張了張口,卻只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婧兒……」
聲音自喉嚨發出,異常沙啞難听。
他等這句話等了好久,不,不是,他等這個時刻等了好久。他茫茫然毫無著落的心總算得以確認,他的妻心里有他……幸福來得太突然了,他的嘴角都快要笑僵了。
這麼粘著也不是辦法,倒是百里婧先反應過來,從他懷里掙出來道︰「墨問,嗯,有話咱們回去再說。」
她的臉色也有點可疑的嫣紅。
然後,百里婧才注意到與墨問一同前來的還有鎮北將軍杜皓宇的親信李繼,隨後將墨問和李繼等人帶到薄延的面前,介紹道︰「這位是西秦的丞相薄延大人。」
「薄相,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駙馬。」百里婧扶著墨問的胳膊對薄延笑道,「不過駙馬不會說話,身子也不大好,自然是不能與薄相的風姿相比。」
本是很自謙的一段介紹,薄延卻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著,望著對面那個身姿單薄面色蒼白的病弱男人,眼神中似乎摻雜了那麼點隱隱約約的笑意,薄延忙垂首道︰「榮昌公主過謙了,駙馬爺……」
薄延腦海里一瞬間閃過不少恭維的句子——
「駙馬爺才是真絕色。」
不行,明顯他主子現在相貌平庸之極,听起來絕對是嘲諷。
「駙馬爺與您才是天作之合。」
不對,這在他主子听來好像他要搶了他的心肝寶貝似的。
「駙馬爺受刺激過重,眼神呆滯,面容僵硬,公主是否該為他傳軍醫診治?」
不成!這分明是在挑起兩國戰事啊!
薄延最後,只得笑道︰「榮昌公主過謙了,駙馬爺親自來接公主回去,可見伉儷情深恩愛有加,令薄延羨慕不已。」
抬頭時看到他家主子望著榮昌公主的眼眸一柔,薄延這才算松了口氣,他這婉轉的恭維,說到男人的心坎上去了。
「已至貴國疆土,榮昌公主保重,薄延不再遠送了。」
寒暄了一番,薄延笑著道別,禮貌地望著墨問的眼楮道︰「駙馬爺多多保重。祝您的身子早日康復,與公主琴瑟和鳴。」
墨問的黑眸含笑,唇邊含笑,頷首,從薄延的臉上移到他的妻眼中。
薄延憋得有點內傷,轉身告辭,跨馬西去的那一刻咳了好幾聲,這戲他演不了,每每面容幾乎扭曲,也不知陪在主子身邊的那些暗衛怎麼忍住的?
薄延走後,李繼道︰「婧公主,赫將軍平安麼?」
百里婧的笑容斂去,望著不遠處轎簾放下的馬車道︰「受了很嚴重的傷,必須要回盛京休養,短時間內應該無法再上戰場了。」
李繼與杜皓宇一樣面色冷硬,頷首道︰「赫將軍保住了性命便是萬幸,如今對突厥的戰局已經扭轉,赫將軍可安心地去回京休養。婧公主,天色不早了,回城再說吧。」又對墨問道︰「婧駙馬,您請。」
墨問听著他們的對話,插不了一句嘴,心下本來就不怎麼痛快了,這會兒他的妻仍舊上了司徒赫的馬車,而不是與他共乘,他方才經過撩撥的心怎麼都靜不下來。當然更不能直接對他的妻說,人家表哥傷得那麼重,又是青梅竹馬同生共死的情分,他算是看明白了,只能把這表舅子高高地供起來,要不然他一準失寵。
但是啊,一想到他的妻剛才那句軟綿綿的「我想你」和那個柔軟甜蜜的吻,他決定不再與司徒赫計較,他才是名正言順的婧駙馬、婧公主的夫君枕邊人,什麼表哥、大師兄的,通通都是外人罷了!
「赫,你醒了?」百里婧剛上馬車,司徒赫便轉頭朝她看了過來,听到她的問,他輕輕一笑,朝她伸出一只手去。
百里婧握住他的手,坐在他的身邊。
馬車緩緩地往前行駛,司徒赫用干啞的嗓子問道︰「婧小白,你愛上那個病秧子了?」
「我……」百里婧咬唇,想了想,蹙起眉頭道︰「我也不知道。看到他站在那,心里突然特別高興,好像劫後余生歸來,越發地想要珍惜眼前人了似的,怕一個不小心把他也丟了。」
「眼前人……」司徒赫默默地念,聲音不曾擠出喉嚨,只在心底一遍遍回蕩。望著他的傻姑娘認真思索的神色,唇邊染了澀澀苦笑——他自以為做了那麼久的眼前人,雲開霧散後,她卻還是牽起了別的男人的手。
他的傻姑娘,對他太誠實了,他一問,她就如實地答。他可以背著她從小時候走到她亭亭玉立待字閨中,她可以冒著凶險為他身陷敵營渾身浴血一念生死,使得天下人都知曉他們的感情深至堅不可摧,然而,天下人卻不知道,司徒赫一往無前地跋涉了這些年,竟連婧小白退而求其次的眼前人也做不成……
他愛她,她也愛他,但他永遠……在她的愛情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