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問下葬前夜,墨譽在牢中畏罪自盡,刑部將此事呈給景元帝,景元帝卻遲遲未能查看。羋浪只因晉陽王府命人送來刺客一名,說當日在圍場正是此人對落駙馬下的手,一箭當胸,傷及韓曄的性命,而前日西秦使者遇刺一事,也與他有關。
韓曄傷未痊愈,未能到場,來稟明此事的是晉陽王府的侍衛總管韓城。
景元帝如何能听信晉陽王府的片面之詞?
「哦?此人如此神通廣大,是何來頭啊?」景元帝問道。
韓城道︰「此人身上紋有鹿桑花的圖案,是西秦滎陽白家的人。」
「西秦白家的人?」景元帝眼神銳利,「你的意思是,西秦豪族膽敢在大興的京城撒野?不僅刺傷晉陽王世子,還膽敢對西秦使者下手?他們是何居心啊?」
韓城蹙眉︰「奴才不知,只是如實稟告陛下。奴才以為,若真與西秦白家有關,陛下何不召西秦使者一問究竟……」
幾位大臣面面相覷,小聲議論,還是黎國舅先開了口,道︰「陛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那些西秦使者很是可疑,他們一來就招惹了幾多事端,說不定正是西秦奪人眼球聲東擊西欲圖不軌的把戲!」
景元帝想起昨日西秦使者聶子陵說,刺客未曾查清,他們不便離開大興,且要親眼看到婧駙馬下葬,才可向大帝交代……若是細細追究,言辭確實頗為可疑。
不多時,聶子陵便被請至大興皇宮,景元帝親自問詢此事。一見到那被捆綁扔在一旁的黑衣人,聶子陵有一瞬的心驚,心道果然是出事了,白家也忒大膽了點,居然敢派人來盛京刺殺陛下!
然而,經過這幾日,他已被他主子教得沉穩許多,即便他真是個木偶,也能自己走兩步了,何況在刺客一事上,主子早就教過他該如何應對。
因此,在景元帝問他是否認識被綁著的白湛時,聶子陵很意外地挑眉道︰「此人在下從未見過,又怎麼會認識?陛下這是何意?有話不妨直說。」
雖然聶子陵這話不大恭敬,但出于被冤枉的西秦的尊嚴上,也無可厚非。無論刺客是否為白家的人,西秦都是不能招惹的。
景元帝自然知道其中利弊,便命人將白湛身上的衣物撕開,他的後背上赫然紋有一朵鹿桑花,景元帝道︰「听說西秦滎陽白家的族徽就是鹿桑花,朕想請聶大人辨識辨識。」
聶子陵是聶家最沒出息的子弟,很少過問政事,然而西秦各大族將各自的聲譽看得最為重要,無論四大豪族中的哪一姓,都以家族利益為第一位,不論生死。
聶子陵此前當然見過白湛,卻基本不曾與他打過交道,如今白家的嫡孫公子在東興被抓捕,以刺客罪被他國皇帝審問,如果傳到西秦去……
後果可想而知。
聶子陵不由地心里一寒,面上卻越發鎮定下來,冷笑道︰「東興陛下的意思是,這人是大秦白家的子弟?故意來東興行不軌之事?還落在了晉陽王府的手里?事情發生得未免太過巧合了。難道陛下不覺得是有人故意挑撥東興與大秦的關系麼?陛下如此英名,僅憑一個紋身就斷定他是白家的人?」
見群臣不語,聶子陵手心里捏了滿滿的汗,繼續道︰「在下出身河內聶家,亦是大秦名門望族,不知東興的家族利益于各子弟來說價值幾何,在大秦,那是比生死還重要的!若是有人令家族蒙羞,就該自刎以謝罪!陛下想必知曉,白家在大秦是何等地位,我大秦當朝皇太後和歷代皇後皆出自白家……」
他說著,對著西方一拱手,以示恭敬︰「即便是大帝本人,也要對白家禮讓三分。試問,堂堂白家的子弟,又怎會跑來東興盛京興風作浪挑起是非?這分明是有人刻意栽贓冤枉!」
眾說紛紜,各有各的理,大興朝臣議論了一番,卻並不敢對聶子陵嚴加斥責,一來,他們沒有證據,二來,礙于西秦國力的強大。
討論到最後,除了黎國舅等人堅持己見,主張嚴查西秦使者外,其余的朝臣都力主將刺客收押,仔細調查後再做定論。
白湛中了毒,韓曄刻意琢磨過藥性,並沒有立刻要他的命,只封住了他的經脈,讓他說不出話來。他的意識還清醒著,听了聶子陵的話,他心里霍然一松。
因為,聶子陵嘴里說的話,定然代表了那個人的意思,那句「若有人令家族蒙羞,就該自刎謝罪」分明是說給他听的。聶子陵不指證他是西秦白家的人,便表示,大帝知曉卻不追究,只要他一死,白家便不會被牽連進去——
是的,家族利益最重要。大帝在提點他,告訴他,放棄白家的身份,保全白家的聲譽。而他白湛即便能活著回到長安,也難逃一死,還會讓白家被拿捏住把柄……兩相權衡,大帝知道他不會反抗。
白湛想通了便認命了,他身為白家的子弟,卻無法在死後回歸故土,葬入宗祠,都是韓曄害的!韓曄以為他會乖乖听從他的擺布,將西秦陷入不義之地?
「刺客他……他……」
有人發現了什麼,驚訝地叫出聲,眾人看過去,才發現被捆綁住雙手的刺客,側著身用鮮血淋灕的手指在地上寫了一個字︰「韓……」
朝臣嘩然,都看向晉陽王府的人,晉陽王府的侍衛總管韓城卻絲毫不見慌張,單膝跪地道︰「世子交代奴才,刺客惱羞成怒或許會反咬一口,若陛下懷疑晉陽王府的忠心,世子即便垂死病中也會親往陛下面前請罪!」
景元帝周圍都是吵鬧聲,一絲清淨也無,他早就覺得煩躁,便揮手道︰「將刺客帶下去吧!朕對晉陽王府的忠心絲毫不曾懷疑,對西秦與大興結交的誠意也感同身受,朕不會讓任何奸詐小人興風作浪!韓城,傳朕的口諭,命晉陽王世子好生休養身子,不日晉陽王便要回京了,父子相見,也算樂事一樁,應當開心才是!」
又對聶子陵道︰「西秦使者不妨在大興多留幾日,朕定會查清刺客身份,給使者一個交代。」
見景元帝已下旨,群臣、聶子陵等人也無法再說什麼,一場辯論以白湛被收押而暫止。
等到眾人散去,整個紫宸殿內只剩下景元帝一人,身為帝王,高高在上,卻最難揣測人心,無論是西秦的使者,晉陽王府,還是被綁縛的那個刺客,他一個都不信!
一眾太監宮女都在殿外,獨高賢在一旁伺候著,見景元帝面如寒霜,便輕聲道︰「陛下莫要心憂,幾日下來已是憔悴了許多。老奴這就命御膳房備下清心養神的藥湯。」
說著,高賢就往紫宸殿外走去。
才剛剛命小太監往御膳房跑一趟,高賢一抬頭,就看到黎國舅站在樹蔭底下,見他看到他了,黎國舅點頭一笑,抬腳朝高賢走來。
黎國舅對高賢示好已非一日兩日,宮外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往高賢那兒送,作為景元帝面前幾十年未曾離身的老奴,高賢的顏面是最大的。常在河邊走,哪能不知黎國舅有心與他結交?
然而,已身居國舅爺的高位,還想著巴結陛下面前的老奴,是在打什麼主意?
這麼想著,黎國舅已經到了高賢跟前,那張布滿橫肉的臉上堆著笑︰「高公公,上次老夫同您商量的事,高公公考慮得如何啊?」
「這……」高賢沉默片刻,亦以笑臉相應道︰「國舅爺吩咐,老奴哪敢不從命啊?承蒙國舅爺看得起,以後有什麼可以行方便的地方,國舅爺只管開口便是。」
黎國舅見事成了大半,那雙小眼楮里迸射出光芒來︰「他日事成,老夫定不忘高公公成全!只要有七殿下在一日,便有高公公一日的榮華富貴!」
一到冬日,深宮之中秋葉落了,淒涼滿目,更見陰冷,有人在暗地里謀劃著驚天大事,而七皇子的寢宮之中卻格外熱鬧。
「七殿下!您不要胡鬧了!」宮女在庭院里追逐,卻怎麼都趕不上七皇子百里明煦的腳步。
他手里握著皮影戲的小玩意兒,一路往長廊深處跑著,回頭頻頻跟宮女們做鬼臉︰「你們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七殿下,要是讓娘娘知道你不認真讀書,他會殺了奴婢們的!奴婢們求您快回去吧!這里風大,您當心凍著了!」
百里明煦才不肯听呢,他好不容易擺月兌了那些煩人的功課,正像飛出籠的鳥兒似的自由,他加快速度往前跑,一下子撞到一個急急奔過來的小太監身上,那小太監一把抱住了他︰「哎唷,七殿下,您怎麼在這兒啊!」
那追著百里明煦的宮女忙叫道︰「小福子!快攔住七殿下!快啊!」
那叫小福子的小太監一邊抓著百里明煦不放,一邊急喘氣道︰「姐姐們,我剛才听說,七殿下的老師……狀元爺墨譽昨兒夜里在牢里頭自盡了!」
百里明煦本來還在掙扎,听到小福子這話,嚇得呆住了,他是不喜歡跟墨譽念書沒錯,可他沒想過墨譽會死。
宮女們在七皇子的寢宮里,倒不比在別處那般受束縛,听罷,一人唏噓道︰「怎麼就死了?一點兆頭也沒有。」
另一人哼道︰「殺人償命,他敢殺了婧駙馬,就該償命!我看哪,他就算是自殺了,也該被鞭尸!」
百里明煦才不懂什麼刑罰,憑著小孩子的道理來判斷錯對,跟著附和道︰「原來墨譽是壞人!他死得好!」
他想了想,還笑起來︰「我以後不用讀書咯!他死得太好了!以後我可以玩啦!」
他笑著,掙月兌了小福子的束縛,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去。
「七殿下!」
「七殿下!」
宮人們又開始手忙腳亂地追著喊著,可見,旁人的生死在他們的眼里其實都不算什麼,無論婧駙馬還是墨譽,都只是一時的話題罷了。
……
百里婧在等,等墨譽的判決,即便他畏罪自殺,也還要定一個罪行,死者已蓋棺定論,凶手絕不能留下全尸。
然而,第一日沒有消息,刑部的意思是,陛下太忙,還無暇顧及此事。而宮里的來人已著手收拾百里婧的東西,準備讓她搬回宮中去住。
自三月初十成親至十月初十墨問遇害,整整七個月,他們夫妻偏安相府一隅,這里卻處處都留下了他們的回憶,讓如今活著的人一步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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