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溪繭站突然間喧鬧起來,空氣中都似乎有些緊張。王建華被人叫出去時,林木森並不在意。庭院里不時有人匆匆走動,烘繭房傳來嘈雜與訓斥聲,引起了他的好奇。
林木森裝作小便,進了衛生間。「105」在小樓一樓東南端;房門對走廊,衛生間里的窗是向庭院的。窗上刷了油漆,時間長了,油漆開了裂縫,貼著縫,他看見「治安大隊」隊員們都扎著武裝帶,背上了搶,在庭院里進進出出地。
猛然,一陣寒噤襲來——進來第六天了。按常例,在「十.一國慶節」前,公社都要召開一場聲勢浩大的「批斗大會」;首先是對近期「新動向」的壞份子,對一些歷來不老實的「階級敵人」進行批斗示眾,批斗大會還會要求各個大隊押送幾個「牛鬼蛇神」來同台「陪斗」。「批斗大會」在公社大操場舉行,高音喇叭的革命歌曲先把龍溪鎮激起階級斗爭的熱浪。各個大隊在指定位置站好後,一聲令下,在群情鼎沸的口號聲中;兩人「治保人員」扭送一個,反剪著「批斗對象」的雙臂,迫使他深深地彎下腰去;又不時按會議進程,抓住他的頭發,抬起他的臉來「示眾」。「陪斗」的人待台上「批斗對象」就位後,在武裝民兵押解下,一個個掛著牌子,魚貫而行,自覺地在台下排成一列……此時,會場秩序大亂,嘈雜聲中人們已顧不上激昂慷慨的批判,個個蜂擁向前,象看猴戲一樣激奮,觀看、譏嘲這些「批斗對象」……
龍溪河對岸傳來了革命歌聲,「批斗大會」拉開了序幕。我是「示眾」還是「陪斗」?驚惶之余,林木森不由笑了;餓肚皮的乞丐還操勞怎樣討飯吃?
在繭站,飯倒一日三餐,頓頓吃飽。關鍵是沒煙抽。林木森身上還有五塊七角錢,可王建華執行任務去了,大牛又不在。此時林木森急需用煙草來「麻醉」。四下一尋,看到了煙。一、二、三……十二個?林木森驚喜了,還有三個煙有小半支。截下一條材料紙,對折成一個三角,小心把煙撕開,剔出燒焦的,捏成喇叭狀;伸進被子,扯出一小團棉花,放在煙絲少的一端,用手指壓住煙絲,順勢一卷紙,成一個喇叭狀,將多出的紙在舌頭上一舌忝,就著唾沫一貼,一支帶過濾嘴的「喇叭筒」完工。點燃,吐出煙霧,真美!
這一招是隊長王阿土教他的。春上開「三級干部會」男人最關心的是香煙。買香煙憑煙票,除了九分錢一包的「豐收」;公社按大隊上報的名單給開會的人都發了票。大隊一級是紅色的票,可買一包「新安江」,二包「雄獅」;生產隊一級是白色的票,三色「雄獅」。大都人買了香煙卻不抽。他們心疼「會議補貼」,在農村,因開會不能回家吃飯有補貼,每人每天三角錢,每天扣伙食費一角五分,剩下買包「雄獅」還得貼二分錢。于是,二包煙,藏一包,帶回家「待客」。留一包偶爾抽一支。也有的與人換二包「豐收」煙,可以賺回一分錢。湖鄉年過三十的社員大都喜歡抽「潮煙」,一角五一包,一包煙絲可抵五六包香煙。煙桿是竹制的,簡單的取細剛竹一支,連根挖出,截取根兜部分一尺來長,打通竹節。在根兜處燙個煙窩,成了。褐黃色的煙絲,切得細細的,取一小撮,捏揉成一團,放于煙管的煙窩里。有個謎語很形象地描繪了吸「潮煙」的過程,「烏龜吃鱔,鱔吃螺螄;烏龜放屁,螺螄彈去。」他們口口聲聲說香煙不過癮,可對煙從不放過。有了便攢起,集攏五六個就卷只「喇叭筒」。有的煙來自他人(一支煙二寸長,丟半寸煙簡直是「糟蹋糧食」),隊長王阿土便「發明」了「棉花過濾裝置」。還吹噓任何不良物質均可濾除剔盡。林木森報之一笑。且不說什麼無稽之談;凡事能樂得個自我安慰,最舒暢。
大牛開門進來,見狀一愣;背轉身,模索半天,掏出一包「豐收」煙,數了一陣,抽出一支,說︰「省著抽。抽了煙,要認真檢查?」
「謝謝!」林木森很珍惜地撫模香煙,小心地夾在耳朵上,假裝糊涂地問,「今天好熱鬧,有什麼事嗎?」
「公社今天召開‘批斗大會’。說是有五十六個批斗對象!」
大牛很響亮地回答。林木森心里一顫,規模這麼大!
大牛正準備數落被批斗的人員,他向門外瞥了一眼,突然跳起身,前去開門邊沖林木森小聲說︰
「把煙藏起來,別說是我給的。快!沈書記來了。」
林木森剛把香煙藏進被窩,一群人走了進來。大牛正要說什麼,領頭的沈心田揮揮手,讓他出去。
沈心田是「南下干部」;四十多歲,高個,單瘦,有些駝背。他原是龍溪公社黨委副書記兼副社長;因「專種資本主義的苗」被「打倒」,又因是「農業骨干領導」,在「三結合」時進了公社革委會。「軍代表」撤回後,接任公社革委會主任;恢復公社黨委會,擔任公社黨委書記。
「林木森,錢北大隊的。」沈心田說話很慢,仿佛每個字都要在嘴里嚼爛才吐出來,「考慮的怎樣?等等,說過的,我不想听。有新的沒有?」
林木森知道,這是「帶出去接受‘批斗’的開場白」。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心一橫,說︰「沒有。真的沒有。」
「態度不對喲。林木森,老蔡為你來了二三趟,他對你的評價很好。知道為什麼來這里嗎?別說老蔡,我和宏銘都為你感到惋惜。你的‘大批判專欄’搞得很有特色;去年底,公社還在錢北開了現場會哩!」
「對。」王宏銘說,「沈書記,錢北的‘大批專欄’采用漫畫形式,貧下中農喜聞東見,這件事還上了地區的報紙。」
「是呀!林木森,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年輕人,為什麼不能腳踏實地呢?私欲惡性膨脹,就會滑入歧途,就會犯錯誤,甚至滑入犯罪邊緣。」
林木森蒙了,怎麼會這樣嚴重?
「沈書記,我,我真的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誤?」
陸寶林進門來,說︰「沈書記,王主任,各大隊送來的‘批斗對象’都集中在烘繭房了。」
林木森感到要上「刑場」了;他告誡自己要冷靜,卻听見自己的牙齒踫撞聲。他乞求道︰
「我能、能抽支煙嗎?」
走到門口沈心田站住了;他望了一眼桌上的煙,皺攏眉結,說︰
「宏銘,我不抽煙,你有嗎?寶林,昨天那條煙呢?給他。」
陸寶林應了聲,僅乎有些糊涂。
林木森接過王宏銘遞過的煙,點燃,吸了一大口,濃煙從鼻孔噴出,心底的膽怯隨之散出一大半。他站起身,做好被「押送」準備。
沈心田見他如此舉動,和王宏銘交換了一下眼色;搖搖頭說︰
「犯了錯誤,要改!不管錯誤有多麼嚴重,首先要端正態度。給你交個底,你是‘知青’,公社可以區別對待;給你‘出路’。但你要認真反省,要觸及靈魂,要從思想根源上嚴格檢查。宏銘,不要把人老關在屋子里,讓他在院子里走動走動,怎樣?」
「我同意。」王宏銘對門外的人說,「沈書記的指示你們都听見了嗎?」
屋里的人全走了。烘繭房傳來陸寶林高聲訓斥,一陣嘈雜,安靜了。林木森如釋重負,真的沒被「批斗」。
政策越「寬大」,林木森越不知所措。依沈心田的口氣,自己罪行不亞于*毅。這位「南京知青」創作的《南京知青之歌》擾得「知青」不安分;「說出了帝修反想說的話,唱出了帝修反想唱的聲音」。1970年2月,**橋批示︰迅速查清,予以逮捕。若不是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反對,*毅差點以「現行反革命罪」處于極刑。怎樣才能從思想靈魂里爆發革命,恨批自己嚴重錯誤,在罪惡邊緣「懸崖勒馬」呢?
送晚飯時,大牛捎來八包「雄獅」煙。說是「錢北知青」送的,有兩包在「檢查」時破損了。林木森如獲珍寶,立刻打開一包抽了起來。他想到了金德江和徐武;感激之際,他想到了朱麗雯、楊慧麗,還有田樹勛;他永遠忘不了,在「押」出大隊部時,田樹勛那雙幸災樂禍,摻合了卑視的眼光……
突然,林木森察覺到一股怨憤的眼光——大牛!林木森悟到了,是因自己太激動而忽視了他,挫傷了大牛的自尊。
「來,大牛,抽包煙。」林木森丟了一包過去,略停,又丟過一包。
「夠了,夠了。你的煙癮比我大。」大牛樂呵呵地說,「再說,還有建華……」
林木森心底泛起一股無奈,真是「閻羅好見,小鬼難纏」……
上下五千年,糾葛在文章,無論多少辛酸淚,留于他人講。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薦、求點擊、求評論、求紅包、求禮物,各種求,有什麼要什麼,都砸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