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用這麼一筆款子,林木森感到壓頭。
林木森說︰「三千一百五十元!富貴哥,我六七年的工資呀!」
王富貴說︰「我也這樣說;羅老八說,你城里的姨媽有能耐,可以托她賣了。還說你的姨媽多多少少也能賺此紅利。」
林木森一听,連擺手帶搖頭,趕緊回絕說︰「算了,算了。富貴哥,還給他吧!我同姨媽提起過羅老八,姨媽當時就咬牙切齒地;誰知他們之間有什麼怨仇,別為了錢,擾得姨媽不愉快。」
王富貴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木森兄弟為了不使長輩煩惱,寧可舍去三五百元‘橫財’!可稱得君子坦蕩,佩服!木森兄弟,其實,羅老八也是一片誠意;喬巧剛吃‘牢飯’回來,又被劉水根糾纏一陣,連驚帶怕地病了;羅老八說,他和喬巧商量好了,如今他倆已是茅廁的石頭,在錢北街上臭名遠揚。加上上次的事,身體一直不好,人看穿了,厭了,煩了。想吃歇長病假,干脆吃‘勞保’回于林老家去。說是吃‘勞保’每個月也有三十六七塊錢,把這些東西換成現錢,兩個人有了‘棺材本’,于林老家多少也還有幾間祖屋,三五個親戚能走動,可以過些清閑日子。羅老八原想托王建華夫婦給你;他說,王建華夫婦太直率,反靠不住。」
王富貴打開梳妝匣,面上有份「清單」,林林總總寫的是「黃貨」多重,幾成,記得清清楚楚;一張「房產證」,是翠山街風火巷九號。
王富貴說︰「木森兄弟,你驗驗?」
林木森隨意拿只戒指套上,伸直手比劃兩下。覺得挺扎眼,忙取下放回,笑笑說︰
「富貴哥,這些東西我可是只知名不識物。」
林木森對「黃貨」無所謂。當年,黃金首飾對年輕人來說,只是個奢侈的「貨物名稱」慨念。更進一步來說,黃金首飾就是封、資、修!
林木森母親曾有對金耳環,一個金戒指,還是外婆給得嫁妝。林木森卻從來沒有見母親戴過。听母親說,父親去武昌時,母親「借住」姨媽家時,有時接濟不上,一天買斤熟烏菱充饑,也不肯動這「金器」。沒料想,「紅衛兵」來抄家時被作為「反動證物」繳獲,連同其他四類份子和「牛鬼蛇神」的「反動證物」,工廠還辦了個「階級斗爭成果展覽。後來「派戰」一打,許多的「封、資、修戰利品」都七弄八轉地失蹤了。一九六八年,工廠保衛處曾對「抄家物質」進行過清理,可越清越少,問誰都不承認。最後只好找四類份子和「牛鬼蛇神」談話,讓他們自己否認被查抄的「反動證物」。父親一听,馬上表態,說,「我家從來就沒有這些東西。當時是紅衛兵小將不認識什麼金呀銅的,弄錯了!」而後,一個「造反派」被打倒,從他家里抄出一包金銀首飾。一查,全是「紅衛兵」抄家時繳獲四類份子和「牛鬼蛇神」的「反動證物」。這就是標榜為「無產階段造反派」的豐功偉績之一。
「文革」期間的「革命群眾造反」,本質就是魯迅先生筆下《阿q正傳》中的阿q式的「革命」。「無產階段造反派」如同阿q,欲以「造反」的方式成了未莊的主宰,隨心所欲地奪取財物和女人。「無產階段造反派」在奪得權力後,在斂財漁色上往往更肆無忌憚,更窮凶極惡。而因「文革」拉下馬的當權派,經受了「文革」期間的遭遇,便他們深知喪失權力的苦難,一且重新獲得權力,則更為貪婪。只是種種私欲都以「要斗私、批修」的幌子下在半公開地蓄積、膨脹,*澤東所發動的「文革」由此而離他的初衷也越來越遠了。
由于已蓄積了錢財,林木森想到姨媽為他準備結婚的一對耳環,突然掠過一個想法,還母親一個心願。可如今社會,誰會要,誰又敢要這種「資產階級的象征」?他開不了口。
王富貴一笑,把梳妝匣收了,說︰
「這倒也是,這些東西現在誰也不敢拿出來。木森兄弟,以前,湖興可作興戴金器了,我小時候也戴金佩銀。以前,兒童多佩戴銀飾;阿婆‘三朝’看外孫,銀項圈、‘長命鎖’、腳鐲、手鐲、鈴檔等銀飾一件不能少。作了娘子的女人們一般都佩耳環,有金的、銀的、珠玉的、翡翠的。還有項鏈、手鐲、戒指。有錢的男人也有戴金戒指、佩玉器的。年長的男女愛佩帶玉鐲、玉虎等。以前,湖興娶娘子首一是三金,金耳環、金戒指、金項鏈,‘牆門人家’還得加一只金手鐲。解放後,不作興了。五八年後,戴的人就更少了,到了六四年,連老人也把戴了幾十年的耳環取了下來。就是在‘七巧夜’扎了耳朵眼的姑娘,也只塞截茶葉柄了。」
林木森笑了笑,他知道李金鳳扎了耳朵眼,也塞了截茶葉柄。說是塞茶葉柄耳朵眼不會堵塞,還不會發炎。
有次,李金鳳換茶葉柄,搗弄半天沒穿上。當時,林木森剛從湖南返回錢北不久,忙于「雙搶」,泥水打濕了耳朵眼里茶葉柄,小姐妹們說,不換茶葉柄耳朵會爛。她只好央求林木森,李金鳳的耳朵垂厚厚地、柔柔地。倆人挨得近,林木森急促的喘息,象一波一波的熱浪噴在李金鳳的臉上。李金鳳的臉越來越紅,不安地扭讓,林木森的手越來越顫栗,半天沒穿上。李金鳳說︰「真笨!我讓阿姐穿去。」
後來,倆人相偎時,林木森揉模李金鳳的厚厚地、柔柔地耳朵垂,說了被拒絕的心情。林木森說︰「當時我好沮喪!」李金鳳不懂什麼沮喪,但很清楚記得哪天的細節,說︰「你還說我,當時我心里象打鼓,耳朵象火燒……」為了消除男人當年的沮喪!李金鳳強忍著,讓林木森換了茶葉柄。心里沒打鼓,耳朵也沒象火燒,可心被撩撥得癢癢地……
林木森決定再幫李金鳳換一次茶葉柄,不過這次換上一對金耳環。
王富貴說著,一陣笑,遞過香煙,又說︰
「木森兄弟,‘黃貨’我驗過了,足秤;貨的成色都不錯!除了‘老廟’就是‘老鳳祥’的。小宅院,羅老八標價二千四;我去看了,三間二層小樓,獨門小院;加上些家俱,值得二千七八。我思量,你留下太招搖,干脆出手算了;托人轉戶也麻煩,這事我去辦。這樣也就差個四百五六十元。木森,走‘黃貨’我沒有路子。我的‘圈子’哪幫人也靠不住,蠅頭小利,斤斤計較;辦不了這種事。我盤了一下,‘黃貨’你可以留下三五成,說聲辦‘喜事’,總得有些‘黃貨’。其余交給城里姨媽出手,不向她提羅老八就是。」
林木森對「獨門小院」倒有些依戀不舍。他決意離開錢北,如果城里有了落腳地,父母退休也有處安身之所。他遲疑地說︰
「富貴哥,小宅院需要維修嗎?」
王富貴一怔,窺到他的心事,淡淡地一笑,說︰
「木森兄弟,我這個人有個怪脾氣,朋友要就不結交,結交了就作知心人。木森,不管你听不听得進,我還是這句話;作事要審勢度人,能作則作,不能動則不為。不瞞你說,小盈她媽就想把家里這些破磚爛瓦給你去起屋;我不肯,不是小氣,是你不能象家里廚房里的灶王爺,作錢北的‘灶頭’!盤在一塊小地方,不論葷素,有吃有喝就行了。木森兄弟,解放以來,每次運動,*產黨考查干部首先講的是廉潔,那些職務越高的干部衣著越樸素,為什麼?外表是給人看的,骨子里有什麼,誰也看不到!木森兄弟,阿福哥說了,你的‘根’不在錢北,要進城去作大事。其實,錢北這三間破房就是塊‘招牌’;它能證明你廉潔!從前我的房子大,每天也是吃飯一張桌子,睡覺一張床。現在同樣也是吃飯一張桌子,睡覺一張床。木森兄弟,你進城是作大事的;凡是作大事的人,生活環境是隨著地位的變化而變的!」
林木森笑了;他的心象開啟了一扇窗,頓時敞亮起來!
林木森想起批判國家主席,中國「最大的‘走資派」*少奇時,總把他的《論*產黨員的修養》列入「修正主義」思想黑綱領里。我們是革命者,我們「這個軍隊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它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各級組織指導「知青」狠批*少奇的「吃小虧,佔大便宜」、「下鄉鍍金論」。而培養一代熟悉人民並能為人民利益而奮斗的接班人的理論,不正是證明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嗎?我不願隨著「龍溪河水向北流」,就是因為「山外青山樓外樓」!
林木森腦袋閃過念頭,王富貴真不虧是錢北的精明人;擴展工作有他作「幕僚」,一可以看住他人,二可以「參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