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濃煙密布,烏黑的煙柱從遠方成百上千的火堆中盤旋升起,黑色的煙塵摭蓋了天空。護城河兩岸,火焰佔滿地平線,徹夜燃燒,北城的金川河沿岸,亂軍點燃整個河岸地區,碼頭和倉庫,民宅和妓院,北城城牆附近的一切統統焚毀。
即使身處東面的皇城,空氣中也有灰燼的味道。
徐景天一路穿過正陽門,趕到了洪武門。在金吾前衛的大營中找到了父親和兩位叔父,一身戎裝的徐輝祖看到飛馳而來,便問他金川門情況如何。
「金川門一片混亂,北城的百姓全都在往中城逃命,我還沒趕到金川門便被逃奔的人群擠的不能前進。」他口喘著粗氣,尤被剛才北城那恐怖的情形所壓抑著,「似乎半個北城都在燃燒,听百姓們傳言,曹國公和谷王已經打開了金川門,迎接燕王進京了!」
「不可能,曹國公世受國恩,深得當今聖上信賴,怎麼可能開城降敵?」徐輝祖說話時搖搖晃晃,一手扶住營門,鐵甲包裹著的強壯身軀劇烈的顫抖著,一臉的難以置信。
「李景隆誤國,辜負皇恩啊。」才剛剛三十五歲,正是壯年的魏國公徐輝祖滿臉的疲憊,一邊嘆息一邊拍打著身邊的營門。
徐景天的四叔,官任左都督的徐增壽面色復雜,听聞燕王從金川門進京,他心中一陣高興,但轉而眉頭又緊皺起來。
「大哥,李景隆本就是個紈褲子弟,不懂兵法,妄自尊大。先是率五十萬兵馬敗于北平,後復領兵六十萬,卻再敗于白溝河。喪師辱國,一敗再敗。回京師後又一意主張議事,如今他開城投降,也屬意料之中事情。大哥,如今陛下大勢已去,燕王進京,我們也當早做打算才是。」
身為中軍都督僉事的徐膺緒點點頭,「四弟說的有理,我們都知道大哥向來忠心為國,對陛下忠誠不二。但如今形勢,燕王已經取得靖難之役的勝利,大哥身為我徐氏一族家主,還請多加思量。父親當年百戰功業,才創下徐家如今家業,可不能全毀于今日。更何況,燕王妃乃是我們的長姊,從私下說,燕王還是我們的姐夫。更何況,景天還是」
「不要說了。」徐輝祖一雙虎目狠狠瞪了三弟一眼。徐膺緒看了看徐輝祖,又看了看一旁的徐景天,終究還是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
「我徐家世受皇恩,值此之時,怎麼能和李景隆輩般投降北軍。」徐輝祖說完這句話,翻身上馬,帶著身後的數十親兵直往北城金川門而去。
「父親,父親!」徐景天有些無措的跟著父親的戰馬跑了十幾步,最後直到那背影徹底消失在空中揚起的塵土之中。
徐增壽拉住了佷子,看著這個大哥的私生子,他的目光有些復雜。
「增壽,大哥心意已決,我們勸不動他的。還是想想辦法,怎麼保住我們徐家,避免大哥把整個徐家都帶上絕路。」徐膺緒有些無奈的道。
徐增壽皺眉沉思了一會,最後咬牙道,「三哥你馬上回府,帶各家小子們安置好各房家眷,我和景天馬上進宮去!」
徐膺緒面色一變,沉聲道,「你難道打算?」
「事以至此,我們難道還有其它的選擇?大哥已經表明了心意不肯歸降燕王,為了徐家,我們只能這樣做了。也許,這樣還能取得燕王諒解,將來得以保住父親創下的家業。」
徐家是大明第一國公之家,在朝中聲望極高。但是如今夾在皇帝和燕王這對叔佷之間,卻隨時有滅家亡族之禍。身為家主的徐輝祖已經選擇了站在皇帝一邊,但如今的形勢卻是燕王將成為贏家。為了徐家,向來就偏向于姐夫燕王朱棣的徐增壽只得選擇與兄長相反的一邊。
不過眼下燕王已進京城,此時想投向燕王一邊保住徐家,卻不是那麼容易的。非常之時,唯有行非常之事。
徐景天有些迷惑的望著兩位叔父,小心的問道,「我們是要去勸陛下投降嗎?」
徐增壽拍了拍佷子的肩膀,「走吧,願天佑我徐家。」
感受著四叔那凌厲而決絕的眼神,徐景天忽然打了個抖。他是大明第一名門徐家的長孫,父親是大明開國元帥徐達的嫡長子。除了早死的二叔,父親三兄弟,父親承襲了祖父的魏國公爵位,如今更是加封太子太傅。而三叔也領中軍都督府僉事高職,四叔更是擔任左軍都督府都督。而姑母更是如今打到了京師金川門的燕王朱棣的王妃。
不過徐景天雖然是徐府的長孫,卻不是嫡出,而是徐輝祖十歲時從北平帶回來的私生子。不過雖是庶出,但在徐達生前之時,十分得徐達喜歡。如今不過剛剛二十二歲,卻已經掛著勛衛的官職。
徐景天跟著徐增壽向皇城而去,進入洪武門後,一路穿過千步廓,再穿過承天門,進入了皇宮。
繼續穿過端門和午門後,徐景天叔佷兩個終于到了被筒子河所環繞著的紫禁皇城。不過比起外面幾道宮門的守衛森嚴,越是接近皇城,反而越是混亂。連午門也無人看守,皇帝已經將大部分衛士調去守外面的宮城。剩下的一些衛士對于徐家叔佷兩人,也並沒有人管顧,徐增壽是左都督,徐景天也是親軍衛的勛衛,入皇城倒也是常事。
此時北軍入城的消息已經傳進了皇宮,宮中人心惶惶,到處都是四處奔赴的宮女太監。徐景天跟著徐增壽連續經過了太和殿、中和殿、保各殿,依然沒有找到皇帝的人影。
「太和、中和、保和三殿我們都找過了,皇帝不在外廷,看來是在內廷。我們得抓緊時間,得在北軍入宮前找到皇帝。」徐增壽有些焦急的道。
「找到皇帝怎麼辦。」徐景天迷茫的問道。
「勸他投降,讓位給燕王。」
「如果皇帝不肯怎麼辦?」徐景天從沒有想過,他們入宮是要做這事情。皇帝他見過多次,他一直覺得那個只比他大了幾歲的皇帝十分的儒雅,比起那個滿臉大胡子的姑父朱棣,更有好感些。
徐增壽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說出要該怎麼辦。
叔佷倆沉默著繼續向內廷前進,又走了一會,一名太監迎頭撞到兩人面前。那太監滿臉是汗,張嘴剛要罵人,一抬頭見是徐增壽,忙打起笑臉道,「原來徐都督在這里,害的咱家好找啊。陛下有旨,急詔徐都督于北邊乾清宮晉見。快跟咱家走吧!」于是徐景天連忙跟著徐增壽一起,往乾清殿而去。
一路左轉右轉進入乾清殿,乾清宮是**規模之首,皇帝在此辦公,也在此居住安寢。叔佷兩人到時,一身明黃色皇袍的當今天子正在幾個太監的護衛下,爬梯子登上了近十丈高的殿頂屋檐。從上面往北望去,濃煙遮掩了天空,北城上空黑呼呼的,滿是陰影。從這兒看出去,全城盡在眼簾,紫禁城巍峨的宮城殿宇樓閣,下方如迷宮般的城市街道,西面南面是穿城而過的秦淮河,東面則是玄武湖,北面則是大江以及一叢叢煙柱和灰燼,火,到處都是火。士兵擎著刀劍,像螞蟻一樣爬滿城牆和從城垛延伸出的塔樓。
金川門下,飄蕩的煙塵中依稀可辨數十座投石機的輪廓,不過此時這些投石車都已經用不著了。北面的金川門已經打開,沿著金川河,無數的北軍順著金川門內大街涌入了京城。
這一切讓屋頂上的建文皇帝萬分的恐懼,一陣尖利的刺痛突然襲來,建文緊捂肚子,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他差點摔下去,幸虧一個影子突然閃出,用強有力的手緊扣他的胳膊,將他穩住。
徐增壽托住了建文,將他穩住後跪拜到,「臣護駕來遲,還請陛下責罰。」
驚惶未定的朱允炆看到是徐增壽,蒼白的臉上越發的陰沉了幾分。
等諸人回到了乾清殿中,朱允炆怒視著徐增壽,從御案上取過一迭書信扔到了他的面前。書信散落一地,其中一封散開的書信落在徐景天的腳前,他拿眼望去,卻見上面正是四叔的筆跡,而內容隱約正是向燕王通報京師的部署。
看到這些信,徐增壽面色大變,許久後,他哈哈笑了數聲,一言不語。
朱允炆見徐增壽不語,憤怒莫名,跳下丹墀,失態的一把抓住徐增壽的衣襟,大聲的怒喝道,「你告訴朕,告訴朕錦衣衛找到的這些通敵書信都是假的,你說啊!」
徐增壽微微一笑,緩緩道,「不,這些書信都是真的,全是臣親筆所書。陛下,如今南北之爭形勢已明,臣為陛下安全計,特來勸陛下讓位于燕王。現在燕王已經進了金川門,再過不了多久,就要進入皇城,還請陛下順應時勢。」
「逆賊!」朱允炆憤怒至極,唰的一把抽出了腰間的寶劍,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時,一劍刺入了徐增壽的胸膛。
「不!」徐景天驚叫著撲上前去,一把推開了朱允炆扶住了徐增壽。
「小心後面!」徐增壽眼神渙散,無力的抬起手,指著徐景天的身後,口中吐著沽沽鮮血,聲音顫抖著道。
突然,徐景天只感覺背心處幾道劇烈刺痛傳來,他低頭望向月復部,只見月復部透出幾把明晃晃的帶血劍尖。他吃力的轉回頭去,卻只看到朱允炆滿臉怨恨的對著他破口大罵。
一陣陣冰冷、無力感傳來,徐景天與徐增壽一起倒在了殿中,身下大片的鮮血如同一片綻開的鮮紅玫瑰。彌留的最後一刻,徐景天只隱約听到朱允炆斷斷續續的罵聲在繼續。
「二十多年了,朕今日才知道這個秘密,要是早些知道,朕也不會誤信了徐家,也不會有今日之禍。徐達該死,徐輝祖該死,徐景天該死,所有徐家人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