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三忌心懷惴惴,在三千里加急狂奔往醫院的路上,先是做了個最壞的打算——直接被董姨的兩道三昧真火給燒成了渣。後來想想覺得不現實,董姨好歹也是個準外婆的人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事情或許應該還有轉圜的余地。因此這廝開始異想天開,指不定待會兒自個兒趕到了醫院,丈母娘還會笑臉相迎,然後叮嚀些電視劇里頭丈母娘總會同女婿嘮叨的家長里短,最後囑咐句「常回家看看」,至此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唐媳婦兒給牽回趙家堡了。果真如此,那該是個怎樣的功德圓滿?
然而,意婬歸意婬,當趙三忌按圖索驥找到了唐呂娘發給他的地址時,迎接他的並非董姨那兩團熊熊燃燒的三昧真火,也非自己所想象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冰釋前嫌,而是董姨一句透出十二分甚至十三分憤恨的「混賬」,以及一個堪堪扇到了他臉頰卻又生生止住的巴掌。
趙三忌曉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情都到這個田地了,是男人總要有擔當,當下有些恬不知恥的意思,看著董姨那只落在自己左臉頰處遲遲沒有落下的巴掌,主動探長了脖子,把自己的臉龐往準岳母的手心湊了湊,同時開口認真道,「孩子他外婆,您就拍下去吧,打完了您可能會好受些。」
「造孽!」
董驚鵲到底沒有落下那巴掌,憤憤收回了去,轉身在那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副無框金絲架眼鏡名喚徐妃的對面坐下,胸脯一挺一挺地大喘著粗氣。而一向知曉董驚鵲秉性的徐妃,除了起先象征性寬慰了她兩句外,之後開始打量起了站在門口一臉尷尬之色的趙三忌。單從外貌上來說,這男孩如果和唐丫頭站到一塊,的確算不得郎才女貌,尤其這會兒趙三忌還邋遢著零星的胡茬,多少沒了些少年人應有的朝氣與陽剛,但從他看向唐丫頭的眼神,徐妃卻又不得不承認,以她的社會閱歷磨練出的毒辣識人眼光,這小後生倒是絲毫沒造假,至少這會兒他看向唐丫頭的眼神情深意切得緊。這也讓她這個局外人心底兒突然莫名其妙地寬松了一小下。然而身為醫生,徐妃又覺得這事兒她確實有必要同董驚鵲溝通一下。開口淡淡道,「驚鵲,你看這事怎麼辦?」
董驚鵲正在氣頭上,雖說吃了小半輩子齋,念了小半輩子佛,但泥菩薩還有三分土性,何況是自家丫頭干出這麼檔有辱門楣的齷齪,當下重重哼了一聲,對此表示不置一詞。
徐妃不動聲色笑了笑,估模著是披著一件白大褂的緣故,所以沒有太多徐娘半老的風情,之後抬起頭看了看唐呂娘,旋即把目光落到了董驚鵲身上,鄭重其事開口道,「如果要墮胎,醫生方面不用擔心,這家醫院里頭就有幾個一流的教授,保證不會讓丫頭留下丁點後遺癥,而且我建議,這事兒越早做越好……」
還未等徐妃說完,趙三忌一听到墮胎這兩字,當下臉色變得慘綠,就在他想往前邁上一部止住這個領著合法執照的劊子手繼續慫恿董驚鵲時,不料董驚鵲後腦勺卻好似長了雙眼楮,回頭狠狠瞪了趙三忌一眼,隨即又氣呼呼地扭頭雙手交叉危坐回靠椅上。
趙三忌本想不理會董驚鵲的無聲警告,只是在他身旁臉色也不見得比他好多少的唐呂娘伸手緊緊挽住了自己的胳膊,示意趙三忌先別輕舉妄動。趙三忌扭頭瞅了瞅唐呂娘,發現這在外人面前永遠一副冷艷模樣的冰山美人這會兒眼底卻是蓄滿了淚水。
女人的控訴總是這麼直白與簡單,然而卻勾勒滿了深刻的說服力。
趙三忌心弦跟著一緊,緊咬了牙關,探出一手摟住了唐呂娘,力道很足,卻也剛好在唐呂娘的承受範圍內,另一只手則是下意識地捂住了她的小月復,同時俯首在唐呂娘耳根處輕聲道,「媳婦兒,警惕些,咱公婆兩要隨時做好亡命天涯的準備。」
聲音雖小,但在這靜謐得壓抑的辦公室內,董驚鵲和徐妃還是清楚听到了趙三忌的話,後者還好,只是再次饒有興趣地打量了趙三忌一眼,卻依舊沒有發現這顆雪藏在一身邋遢著裝下的赤金身上的絲毫閃光點。至于董驚鵲這前者,卻是差點沒叫趙三忌的大逆不道給氣暈了,琢磨著也是怒火攻心蒙蔽心智的緣故,董驚鵲當下不顧佛曰一命勝似七、八、九級浮屠的警世語,拍案定論,朝徐妃道,「就照你的意思辦。」
趙三忌听得瞳孔一縮,原本慘綠的臉龐這會兒卻是壓抑得潮紅,而在他懷里的唐呂娘則是雙腳一軟,若不是有趙三忌魁梧有力的臂膀給摟著,當時可能直接癱倒在地,待她驚醒過來時,幾乎是咬牙從喉嚨里擠出了這麼四個字,「帶我離開。」
事關親生骨肉生死,趙三忌當然不會忽視唐媳婦這個合理的建議,強行忍住了上前給那個眼鏡婦人兩耳光的沖動,抱起唐呂娘,奪門而出,揚長而去。
吃軟不吃硬的董驚鵲沒料到這準姑爺當真是雷厲風行的主兒,只覺自己的權威受了挑釁,礙于有徐妃這閨蜜在場,這會卻是沒有當場發火,強制壓抑下了心頭的那團怒火後,出乎徐妃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的撲哧一笑,有點事後諸葛的意思,自顧道,「小兔崽子好像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只知道拖著兩條鼻涕蟲躲在她母親背後裝可憐的小屁孩了。」
徐妃不解,朝董驚鵲投去了個詢問的眼神,董驚鵲解惑道,「那男孩是趙姐的兒子。」
徐妃一時半會兒吃不準董驚鵲口中的趙姐是何方神聖,小心試探問,「是那男人的兒子?」
董驚鵲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徐妃不禁動容驚呼,眼神復雜。良久,才緩緩開口道,
「你這是要他們唐家覺得虧欠你們母女兩一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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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說,私奔除了是一件體力活外,同時也是一件技術活。因為來自董驚鵲的壓力,唐呂娘被趙三忌打橫抱著飛奔出了醫院後,廣州市上空難得的一片清空白雲突然變得蕭索,趙三忌淒婉的是到頭來還是沒能給唐呂娘一份圓滿的幸福,唐呂娘則困惑自己母親為何如此絕情,雖說站在理性的制高點,以身為人母的角度出發,董驚鵲這樣做在一些外人看來的確無可厚非,然而,她就不能顧忌下親生骨肉的感受,如此扼殺一條小生命,董驚鵲的心狠手辣,無疑稱得上是口道德而心盜跖,白瞎了這些年的吃齋念佛了。
「想家了呢。」唐呂娘開口幽幽道。
趙三忌輕輕拂了拂唐呂娘的鬢角,眼里蕩著一股在他這年紀人身上萬中難以挑一的溫和眼神,明知故問道,「哪個家?」
唐呂娘淒艾地白了在這個關頭還有心思打趣的男人一眼。趙三忌笑著捏了捏唐呂娘的小俏鼻,道,「那我們這就回家?」
唐呂娘點點頭,突然想起了趙三忌在廣州城這邊應該還有不少事情要收尾,抬起如秋水徜徉的眸子,微微歪著頭道,「要不我自己先回去,等你在這邊的事情辦妥了,再回廈門,到時候咱一起回趙家堡過年去。」
趙三忌迎著九點鐘方向的太陽眯起了雙眼,盡力擠出個自己想象中的燦爛笑容,搖搖頭,認真道,「廣州城一行,董姨才是重頭戲,其他的毛都不是,既然俺那未來的丈母娘不買這帳,在這兒繼續待下去也沒意思,趁著她老人家還沒真正撕破臉,俺還是見好就收,有多遠滾多遠,省得沒事找兩人的不自在。」
唐呂娘掩嘴一笑,道,「你這是典型的冷處理,不像以前那麼犬儒了。」
趙三忌無奈默認,這會兒眼神多少有些失落。
唐呂娘狡黠地瞥了差不多高出她半個頭的趙三忌一眼,嘻嘻道,「別在心底兒偷偷跟我說對不起,那樣我會生氣的。」
趙三忌笑話說她道,「啥時候媳婦兒也變成這麼小女人,可不像當初那個開口閉口一個包養的悍婦。」
唐呂娘模了模脖子上的小玉佛,抿嘴一笑,回頭望了醫院門口左側的那輛紅色尼桑轎車一眼,然後回頭,挽著趙三忌的胳膊,順手攔了輛出租車。
當天中午,趙三忌先是打電話跟單風和道了歉,說是不能同他一塊拜訪那個高居省政府廟堂的大佬,對單叔的一片好心,小虎子表示打心底兒由衷的感謝。軍人出身的單風和並不小家子氣,沒有對趙三忌的出爾反爾或說是因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惱羞成怒,在電話里頭依舊溫吞著性子,有點家庭主男的意思,同趙三忌拉了些家長里短後,掛掉電話前特地吩咐了趙三忌一句,道,以後要是小子在單叔所屬的軍區踫著麻煩了,記得知會一聲,單叔能幫的,絕不會袖手旁觀。這話雖然草莽,但卻不失英雄的氣概。趙三忌連道一定,並不時道謝,卻不是形式的敷衍,而是言深意切。
之後的午飯,趙三忌特地拉上唐呂娘跑上了唐于飛家蹭了頓午飯,並朝叔嬸倆說明了下午時候自己就要動身回廈門,往後有時間一定會回來看他們兩個老人家。唐于飛的性子稍稍木訥,對佷子的離開倒沒覺得什麼,就是因為上次答應了小虎子要幫他牽橋搭線那事給辦砸了至今心底兒還梗著一根刺,深感自己無能,因此在飯桌上沒少對自己灌黃湯。惹得一旁拉著唐呂娘越看越歡喜的姜挽月好一陣無力訓斥,都這麼個歲數的人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一樣只曉得貪圖嘴快,喝酒也不拿捏點分寸。之後起身奪過老唐手中的小酒杯,自己一昂脖子,給吞了個干淨,隨即童趣地咂吧了幾下嘴皮子,微笑道,味道有點辣,但去不見消停,又伸手去拿飯桌上那瓶「雙根同」,打算再來一杯。趙三忌嚇了一跳,急忙起身止住。
姜挽月笑呵呵道,這是藥酒,兩三杯下肚不礙事的,小虎子別擔心。
趙三忌看了看唐于飛,見他沒制止,也就不再阻撓,直至姜挽月喝第四杯後,唐于飛這才輕輕把酒瓶蓋上,起身放在了身後的壁櫥是酒架里。而在飯桌上一直殷勤著遞筷打飯的唐暖竹,見著母親難得開懷了一把,也有樣學樣端起自己的酒杯,往里頭注了滿滿一杯葡萄酒,端起杯子開口就是祝福哥哥嫂嫂兩人早得貴子、白頭偕老之類的吉利話,只是剛要一昂小頭顱,也來個巾幗豪邁時,卻被唐于飛一句「女孩子家學人喝什麼酒」給生生呵斥住。之後覺得這話打擊範圍有點廣,瞅了瞅枕邊人姜挽月和佷媳婦唐呂娘,改口道「結婚之前不能沾這玩意兒。」惹得飯桌上一陣開懷大笑。至于唐暖竹這罪魁禍首,倒沒敢明目張膽笑話自己的父親,只是看向了趙三忌,朝他悄悄吐了個舌頭。
一頓溫馨的家常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