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家堡人眼中,那個叫趙三忌的孩子是懂事的,而叫那個叫虎子的小流氓,則是有太多罄竹難書的缺德事跡,而對這種劣跡斑斑缺德行徑的詮釋,用一句話貼切概括就是——坦率近乎無恥。比如,小虎子是第一個敢偷偷模模跑到村長,也就是藍半城他老爹家,然後悄悄打開廣播,接著歇斯底里吆喝一伙同齡人一起上山攀岩掏鳥蛋、下海游泳抓螃蟹,最後讓每家每戶大人們像發了瘋似的到處找尋自家娃兒,生怕一不小心就給摔殘溺水了一樣,又比如每逢旱季趙家堡人和隔壁王家村為了幾口水井而打得頭破血流時,小虎子也會模到廣播前,大肆宣傳他那稚女敕的熱血,接著等到學校開課後,呼啦一幫子人放學聚在校門口堵王家村落單的肚子,最後要麼以多欺少完勝,要麼被對方設計以少勝多慘勝,直接導致每個共犯們和敵人身上都掛彩了,這才心滿意足。但結果無論如何,小虎子這種莽漢的小熱血,從來都不被大人們所默許,因此壓根也就沒有贊賞這一說。所以在趙家堡,那個每天早上總要奔上幾里地幫趙老爺子買上一礦泉水瓶羊女乃的趙三忌,理所當然被樹立起了懂事孝順的好孩子的正面典型,而後者,在自家小孩面前,大人們總要「談虎色變」,他們彼此之間就差一只同仇敵愾的投名狀。
而自打趙三忌上高中收斂了往昔的德性後,長江後浪推前浪,孤兒沈萬兆接了他的班,那個趙三忌喜歡稱呼他為小萬子的野男孩。
趙三忌甩了甩了手頭的作業簿,腦袋回憶了一些小萬子繼自己之後的劣跡,據小白說,這小家伙比起自己缺德,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趙三忌就不會干呼啦一幫子人去佔領祖祠坪前面那間公廁一下午的陰損勾當。無聲笑笑,趙三忌再次把目光凝聚在了手頭作業簿,發現封面的牛皮紙有些髒,但難得沒有褶皺,就如今天小萬子身上穿的那件新裝——或許全村人只有他清楚,其實那身衣服是去年時候買的。
緊隨在趙三忌身旁的唐呂娘歪著腦袋,看清了趙三忌手頭多出作業簿後,絲毫沒有殺傷性的佯怒責問道「干嘛偷人家的筆記?」
趙三忌神色坦然得不像做賊心虛,卻一臉賊兮兮的壞笑,回答道,「這可不是作業本,而是小萬子的賣身契。」說完順勢翻開了手頭的本子。里面以嚴格的日記格式歪歪斜斜寫滿了微縮的字體,唐呂娘只是驚鴻一瞥,就對本子上的內容不再關注,因為那是一本日記。對別人**的尊重,哪怕對方是一個在她看來很沒教養的頑童,唐呂娘也不願越這雷池一步,這點確實像極了她的閨蜜俞懷柔——一個活在現代的古代衛道士。真真的是人以群分。
而反觀沒有那道德素養和法律意識的趙三忌,兩人步行出了一段距離後便在一塊背風的干淨草坪坐了下,翻開日記本看得津津有味。在趙家堡,除去頂著天大頭餃而不為鄉親們所知的趙老爺子以及游離在光明與黑暗間的外來戶範江水,趙家堡人是沒有秘密的,小萬子當然也不例外,或許這就是距離都市人十分遙遠的、傳說中的淳樸民風,當然,大前提得是這村落要小,幾百人,百來戶人家。
作業本里的第一篇日記記于今年九月一號,天氣晴。趙三忌目測這紙密密麻麻卻又有如磚砌般齊整的小方塊大約將近五百字,字面上的意思大約如下︰
趙三忌那條大流氓今天到x市上大學了,村子里很多人都感到很驚訝,想不到以前那個在學校只懂得天天打架斗毆的混子,也有考上大學的一天,而且還他媽的是本科。可笑的是,那些大人們居然把這件事歸功于趙爺爺的教導有方,但小萬子知道不是這回事。說起趙爺爺,小萬子覺得這老頭人還不錯,趙家堡全村兩百二十四個人,其中有十三個把他當成一條癩皮狗,四十五個當是他乞丐,一百三十個當他是孤兒,也就只有趙老爺子把他當正常的小孩,而且待他貌似好比趙三忌這個親孫子和藹上不少。至于讓小萬子一直犯糊涂的,根據自己自打懂事來就學會的察言觀色,小萬子就沒見過趙家那一老一少和平共處過,兩人整天總是為了那丁點魚錢吵得面紅耳赤,都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但這事至今仍讓小萬子傷腦筋不已,不過捫心自問,如果哪天趙流氓和老爺子決裂了,那他肯定當仁不讓站在老爺子的那一邊。看到這句,趙三忌不禁碎了一口白眼狼,只是日記最後的結尾卻讓他顛覆了自己原先的固執,小萬子寫到,小半年時間見不到那條大惡棍,自己肯定會想他。這才讓趙三忌清醒自己去年時候偷偷瞞著老爺子暗杠下來的幾十塊魚錢幫小萬子買了那套新衣沒白搭。
除了前面幾篇的日記字跡比較工整讓趙三忌有那耐性仔細看完外,接下來的十幾篇,料想小家伙是為了節省筆記的緣故,寫得密密麻麻,其中有一頁甚至擠滿了四篇,大約共計一千字,這樣的節省方式讓趙三忌瞠目結舌的同時,心里多少有些酸楚,窮人家的孩子,而且還是孤兒,生活對于他來說無非就是除減法的精打細算。
花了小半個鐘頭把日記本里面的內容看完後,趙三忌輕輕嘆了一口氣,不像如釋重負,反而更像心事重重。一只安靜坐在一旁呼吸安寧冬日午後慵懶氣息的唐呂娘這會兒也跟著回過神,低聲詢問道怎麼回事?趙三忌有感而發,感嘆道,一樣米養百樣人,原本以為像小萬子這樣出生在趙家堡的孤兒是不幸中的萬幸,但人心到底是隔了層肚皮,如果沒有這本小日記,我還真不知道他曾經受過的欺辱。
唐呂娘沉默了小片刻,開口道,孤兒本身就是一種先天的不幸。
一語成讖!
是啊,孤兒本身就是一種先天的不幸。
「從來沒見過你對一個小孩這麼感興趣過呢。」唐呂娘偎著趙三忌,看著淺藍色的天空開口道,她享受這樣的溫存。
「範大叔說想讓這孩子跟我上昆侖上走一遭。」趙三忌難得沒有打趣唐呂娘,直言不諱。他覺得她有權利知道這些被範江水定性為特級機密的事件。
「……」唐呂娘欲言又止,眨了兩下眼眸子,繼續出神地望著天空。
……
「這件事你跟爺爺說了沒?」唐呂娘問。
「本來昨天就要說了,想想還是先讓他老人家過個好年,這事等過完年後再理論也一樣。」趙三忌沒敢說出其實他是害怕面對那個斑白了兩鬢佝僂了身子的老人听到這消息後,再次萎靡了幾分。
「要不我跟他說去?」唐呂娘無畏道。
「……」趙三忌轉身,伸手拄住了她的肩膀,認真的看著她,道,「範大叔都束手無策的事,你認為就你一個婦道人家,能逆天了?」
「別忘了,聖人曾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唐呂娘狡黠一笑。趙三忌愛死了這個冰山美人朝自己露出的這種小女人莞爾,探手捋開了她額前的劉海,認真在擦亮了對方的額頭,「 」的一聲,狠狠在她額頭親了一口。
「媳婦,我好喜歡你。」趙三忌道,暗杠了「不是因為你能為我分憂,只為你願朝我展示真誠的自己。」
「我知道,我也是。」唐呂娘認真回答,暗杠了「就當我花痴得很沒品位」。
不過又有幾個女人能實現女孩時的爛漫憧憬呢?她雖不是唯一的一個,但絕對是最幸運的一個。唐呂娘想。
………………………………
就在趙三忌和唐呂娘兩人溫存膩在一起說些男女悄悄話的空當,自打當上了趙三忌小弟就沒輕松過上一次新年的藍半城,這會兒一身風塵僕僕從小鎮上置辦完了兩家人年貨趕回來,一家是自己的,一家則是老趙家的。回家卸下滿滿一車年貨後,藍半城原本以為終于能瞅著個空當忙里偷閑一次,不料還沒踫到那條小板凳,手機再次淒厲地叫起,一瞥號碼,當下剛舒展開的眉頭再次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的愁雲,是趙老爺子來電了。
「小兔崽子,東西都買回來了沒?」老爺子在電話里頭操著一口一年到頭都難听到幾次的粗獷嗓門。
「買回來了。」藍半城真想撒一回謊。
「那趕緊的,快點搬過來,待會兒還有兩棟房子的春聯要你貼,有得你忙的,這會可不是偷懶的時候。」趙老爺子使喚起藍半城,丁點不見外。
「我喝口水就過去。」藍半城賊心不死,望了望下面的板凳。
「水隨時可以喝,但新年一年只有一次,趕緊過來!」老爺子微怒。
藍半城冷汗,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苦笑嘀咕道,「好吧,誰叫我是你孫子輩的。」
「什麼?」老爺子一時半會兒沒听清,詢問道,只是這時電話已經一陣盲音。
之後老爺子又撥了幾個電話號碼,全都只說了一句話「今天十二點之前務必趕到家!否則就別回來。」
然後,接到電話的幾人,第一反應都是抬手看了看手表,最後開車的人狂踩油門,搭車的人狂催司機,就連一向穩重的趙子象,也不例外。
這注定是一個雞飛狗跳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