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慶元十一年三月,北方燕州天降奇雪。其色紫紅,其勢遮天,連綿一月。
其時恰逢羅剎國引兵數萬來犯,雪夜中,守備軍遭強敵突襲,一路潰敗,致帝國北方屏障燕州失守,羅剎騎兵兵臨帝國北都御京城下,燕王領軍死戰不退,城破之日,燕王府遭羅剎領兵將軍陳慶之血洗,燕王偕妻妾子女共赴死難,全府上下連同僕從護衛共三百六十五口無一人幸免。
燕王赴死後,紫雪天降落于羅剎騎兵之中,頓時萬馬嘶鳴,兵士慘嚎,數萬羅剎兵頃刻間毀于一旦,陳慶之率數百殘余狼狽逃回羅剎帝國,燕州不戰而復。
……
……
大秦帝國南都聖京,帝國政治經濟中心,真正的帝國心髒之處。
紫雪飄落北都之時,有一白衫青年行于聖京外的百花原。
「你若不這麼固執,早听我勸,如何會遭逢此大難,還連累這許多人陪你搭上了性命。」
這青年皺著一對劍眉,手提一個酒葫蘆,仰頭北望,茫然無神的目光穿過北方的天空,仿佛看到了遙遠燕州所發生的一切,低聲嘆息道︰「若不這麼固執,又怎麼會是你呢?」
一名面容慈祥的老者自花叢對面漫步走來,銀白色的長須垂于頷下,將路邊的花草也晃得有些發亮,他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說道︰「他死了,你能提一壺酒在此悲傷感慨,而你父親身死之時,卻不見你如此,你何嘗不是與他一樣的固執。」
手提葫蘆之人聞言灌了口酒,任由酒水自唇邊溢出,將雪白的衣襟浸透,冷聲道︰「你不是我,又怎麼會知道?」
老者捋了捋長須,目光深邃的望著他,蒼聲道︰「可我了解你父親,所以我知道。」
「我家老頭子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那人自嘲似的笑了笑,將手中葫蘆掛回腰間,接著開口道︰「正因為你們都自以為自己知道,所以才造成了眼下這種局面,老頭子死了,他是咎由自取,可秋暮憑什麼要替你們死?他一生英雄,唯一做錯的事便是認識了我,才害的他全家因我而死!」
老者搖搖頭,一臉認真的看著他,反問道︰「你怎麼知道他的選擇就一定是錯的?」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羅剎人屠滅了燕王府,可整個御京城卻幾乎紋絲未動,天道缺一,留下的那一線生機正在于此。」
青年震驚看著老者道︰「你們居然連上天都敢算計?」
「我們沒有算計上天。」老者微微一笑,眼中閃爍著智慧的神光,「我只是拿自己的性命去賭,賭這蒼天會不會為燕王留下一點血脈,如果我輸了,此刻你就不會在這里與我交談,而是在我出現的那刻一掌劈了我,現在看來,我運氣還算不錯。」
那人聞言頓時低頭思忖起來,沉默片刻道︰「你們連上天都敢算計,不要告訴我你們會放過那個在天道庇護下活下來的可憐人。」
「大道漫漫,天道無常。」
老者一臉深意的看著他,嘆息道︰「為了這天下蒼生,你父親與燕王都死了,還有誰人做不了這局中的棋子呢?」
青年哼了一聲,冷笑道︰「別張口閉口就是天下蒼生,你也知道天道無常,小心一生算計,到頭來反誤了自己性命。」
老者淡然一笑,沖青年一揖,慨然道︰「多謝小少爺關心,不過我早已把自己當作一枚棋子,我倒想看看,在這盤天地棋局中,能與我們對弈的,到底是何人。」
……
……
御京城,城東外五十里,亂葬崗。
離羅剎兵敗退已過去數日,北都的百姓感念燕王守城力拒外敵,自發組織起人手將燕王府中死去的三百余人抬至此處埋葬。
心念雖好,但數百人的數量也的確頗多,除了已經運往聖京安葬的燕王與其妻妾直屬子女等人的尸體,燕王旁支族人也多埋于此處,百姓們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多數尸體最終只能挖了個坑埋下,以示心中的尊敬。
日落斜陽,黃昏伴著晚霞緩緩從天際的盡頭出現,將城東的亂葬崗映射得金光燦燦,也驅散了幾分墓地該有的荒涼與陰冷。
在夜色漸濃的墓地旁,兩個朦朧的身影從樹蔭下鬼鬼祟祟溜出,走了一小段路,一直在前面的人影忽然擺手停下,回首低聲問道︰「六子,你確定能找到金銀首飾?」
後面的人影點點頭,聲音肯定的應道︰「沒錯兒,今兒早上大家伙兒埋尸體的時候,我眼楮都不曾眨過半分,那絕對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一大袋金銀首飾啊!都放在尸體貼身的衣物中,哼,那幫糟老頭子說什麼燕王對我等恩重如山,叫咱們不要動那些東西,還如數放了回去,我看他們就是想找個日子自己再偷偷回來挖走!」
前面那人聞言沉吟片刻,從懷中模索一番,掏出一個火折子,輕輕一擦,頓時一道明暗不定的火光隱隱約約亮起,那人見狀趕忙用手護住火光,火光這才明亮起來,將四周一小片範圍盡數照亮。
火光閃動下,持火折子之人的面容也漸漸清晰起來,只見這人長了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兩唇厚實,粗糙的臉頰上帶著幾分質樸氣息,兩撇濃黑的眉毛一抖一抖猶如金剛怒目,雙目中反射著點點火焰光芒,在傍晚的夜色中顯得炯炯有神。
他晃了晃手中的火折子,將前方的路隱隱照射出來,同時目光警惕的在四周逡巡片刻,見附近依然安靜如初,這才開口說道︰「李老本朝三代元老,現今辭官居于京城,是城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平日里為咱們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又怎麼會貪墨王府中一個下人身上掩藏的財物呢?」
這人說著頓了頓,思忖道︰「想來李老定是對燕王極其敬重,所以才吩咐咱們不要動王府中人的東西,就連已經被大火焚毀的燕王府周邊民居,李老不都已請人重新修繕了嗎?」
一直安靜站在後面的六子聞言冷笑一聲,一臉不信的反駁道︰「哼,我看是因為那些民居修復起來簡單,而且不用出太多錢財吧,不然為什麼不去修復那偌大的燕王府呢?」
黑暗中,一道聲音應道︰「愚蠢。燕王府乃是燕王居住之府,就算修整,也需要那位高坐于聖京城皇極殿之中的天子點頭,否則誰敢擅動皇族府邸,那就是一個死字。」
「哦,這樣啊,可皇上為什麼不派人來修葺呢?」
「因為聖明的陛下發現,有人竟然敢偷盜屬于燕王府的財物。」
「燕王府都被燒毀了,哪兒還有什麼財物嘛…」
「可你不是發現墓地里有好多從燕王府抬出來的金子嗎?」
「什麼金子啊,就是一些藏在尸體里的金銀首飾…呃,誰在說話?!」
六子猛然醒悟,目光警惕著巡視起來,忽然一道人影從二人身邊一顆大樹上猛地落下,同時低聲喝道︰「不要叫!我是莫子林!」
莫子林話音一落,拿著火折子那人連忙小心翼翼地對著莫子林的方向照了照,確認下長相,等發現的確是自己熟識的好友,二人這才放下懸著的心。
莫子林一臉笑意的看著二人,忽然伸手狠狠拍了拍拿著火折子那人的肩膀,佯怒道︰「好你個馬三爺!連盜墓這種好事兒也不叫上我,瞧不起兄弟是吧?」
被莫子林一掌拍中的馬三爺聞言一愣,低聲解釋道︰「你也知道,我家老頭子嗜賭成癮,家里東西早被他當的當賣的賣,現在已是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可前幾日又有催債的上門要錢,老頭子哪兒有什麼錢還人家,若不是羅剎人幫忙,我連和六子來這里盜墓的機會也沒有了。」
莫子林聞言輕輕嘆息道︰「那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馬三爺別過頭,應道︰「這不是打架罵街的小事,是盜死人的冢,我一個窮苦百姓人家可以不在乎這些髒東西,可是莫子你不行。」
莫子林瞪了他一眼,道︰「我怎麼就不行?馬興三你到底當不當我是你兄弟?!」
眼看著馬三爺與莫子林你來我往的說個不停,一直沒找到機會開口的六子趕緊插嘴道︰「莫子,三哥,你們倆都先別爭了,這里畢竟不是什麼干淨的地方,況且咱們來這里也沒打算著干什麼干淨的事兒。」
邊說著,六子沒好氣地瞪了兩人一眼,無奈道︰「所以了,先把埋在地下的東西挖出來,這才是正事,至于你們倆到底是不是兄弟這個問題嘛…還是等咱們得手了以後,回去再繼續討論吧!」
「二位,你們覺得呢?」
莫子林與馬興三聞言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想到就做,馬興三一想到六子說的財物首飾,便有些著急的問道︰「六子,你說的地方在哪里?」
六子嘿嘿一笑,賣關子似得仰著頭負手在原地繞了一圈,等見莫子林與馬興三漸漸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這才嘻嘻哈哈地走到兩人身邊,伸手指了指腳下,得意一笑道︰「就在…」
「財物,應該就,就在…你們腳下…」
三人聞言頓時一愣,六子最先回過神來,他看了看莫子林,顫聲問道︰「莫子,你剛才听見有人說話了嗎?」
莫子林一臉真誠地點了點頭。
「你還帶了別人來?」
他比剛才更真誠的表情搖了搖頭。
六子猛地轉過頭,目光炯炯地盯著馬興三道︰「三哥,難道是你派了小弟來?」
馬興三沒好氣地甩他一巴掌道︰「我要有小弟還用來這里盜墓?」
「那…是誰在說話?」
六子感覺渾身雞皮疙瘩全都從皮里面蹦出來了,一想到墓地里出現髒東西的可能性,他甚至覺得連的心也快蹦出來了,只見他緩緩挪了挪腳步,回首向馬莫二人使了個眼色,同時嘴角朝著三人腳下的土地努了努嘴,將聲音盡量壓低,勉強不讓牙齒咬到舌頭,磕磕絆絆的說了一句。
「這,這下面,有…髒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