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談心
蕭宸笑起來︰「你們也不覺得這個問題，責任是在政府？？」他輕輕嘆了口氣︰「難怪城市管理要成為眾矢之的……那你說說，你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的，如果我要你解決，你又會打算怎麼解決呢？」
蕭宸說到正事，包間里談笑的聲音就小了起來，大家都開始琢磨起來，鄭之鵬沉吟了一下，道︰「社會上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刑事管壞人、工商管富人、城市管理管窮人’，城市管理的執法對象極大多數是失業人員及進城務工農民以及孤、寡、殘疾等弱勢群體，他們大多從事著最簡單的商品買賣活動，維系著最基本的生活，其艱難處境易博得市民的同情和諒解；但是部分違章者自身存在的陋習，使其對城市管理不理解、不支持、甚至抗法。執法中稍有不慎，執法人員便會成為眾矢之的，引來路人圍觀、起哄。令執法人員進退兩難。在具體執法中，城市管理的大案要案很少，多數案件處罰數額較少，難于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使違章者抗法有了可乘之機。城市管理部門在行使職權過程中維護的是國家和人民的利益，而被執法者常維護其個人利益。兩者發生沖突時，有些當事人不是選擇合法的解決問題的途徑，而是不理智的選擇了暴力抗法。被執法者普遍法制觀念淡薄，法律意識低下。但是正因為城市管理執法的對象往往是社會的弱勢群體，其文化水平相對較低，法制觀念也相對淡薄。他們往往認識不到其違章行為的嚴重性，以為自己沒有違法，更沒有構成犯罪，誰扣其東西就跟誰急。正是這種心理，使暴力抗法時有發生。所以，我認為，執法與行政相對‘人’來說都需要加強法制觀念。必須把依法行政的執法理念銘刻在心，必須‘以人為本’，把尊重人、維護人的根本利益、促進人的全面進步和經濟可持續發展，作為我們一切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
蕭宸笑了笑︰「你前面的分析很對，但最後還是陷入大話套話里去了。」
鄭之鵬臉色一紅，被蕭宸批評，他雖然不是頭一回，但他歷來自認為自己是實干派的，被蕭宸說了一句「陷入到大話套話里去了」，心里就有些不服，只是對于蕭宸，他卻生不起什麼反駁的心思。
蕭宸看了看他的樣子，又看了看周圍的幾人，就知道他們幾乎都是這麼想的，便道︰「城市管理所管的事務，其實原本都有部門、都有人管的。大家還記得陳佩斯、朱時茂的小品《烤羊肉串》吧，八十年代管小商小販、管佔道經營的是工商，並且管理、處罰一肩挑。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九十年代初，但是最近兩三年，各地陸續有一些‘創新’︰有的城市成立了市容委（局）、有的城市成立了城市管理會（局）；有的城市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有的城市是成立兩個局︰管理與執法分離；少數城市是參照公務員管理、大多數城市是事業單位；有的城市把市政、環衛、園林‘一鍋煮’，有的城市甚至把‘市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辦公室’也納入到市容城市管理範疇，有的城市只合並一兩家；名稱也是五花八門︰市容管理局、市容環衛局、城市管理行政執法局、市容管理委員會、市政府城市管理辦公室等。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除直轄市外，任何城市到了省級層面，‘城市管理’就沒有‘娘家’了。有時，省一級的建設部門插插手，因大多數市容城市管理屬于建設系統；有時，一些省一級政府的‘法制辦’管一管，因為‘城市管理’的‘準生證’是政務院法制辦‘頒發’的。建設系統一天也沒有管過佔道經營、沒有拆過違法建築，指責多于指導；‘法制辦’一般從法律層面管管，補補漏洞，改改條例之類的，並管不了具體事務，他要管的法律事務多著呢，城市管理只是極小的一塊。這城市管理就如同沒娘的孩子。
‘城市管理’有個工作常用語，叫‘移權’。不涉及的人士不懂，懂一點的人，有時也鬧不明白，但我想你們應該懂吧？」眾人就都點點頭，他們都是體制內的人，自然懂得。蕭宸微微嘆了口氣，繼續道︰「說城市管理是政府的‘私生子’，根源就在‘移權’，城市管理的大部分‘權’是原有的部門‘移’過來的，什麼叫移呢，就是施舍過來的。政府‘生’了這個‘孩子’，總要安排個工作、給口飯吃，‘好工作’難找、‘好飯’難吃，因為‘嫡子’也不答應，‘好吃的飯’、好行使的‘權’，原部門是不‘移’的，于是，這個‘私生子’只能干‘嫡子’們不願干的話，吃‘嫡子’不願吃的剩飯︰工商管不好小商小販了，交給城市管理；交通管不好的佔道問題，交給城市管理；刑事管不好流動人口，交給城市管理；規劃局管不好違法建築，交給城市管理；社保解決不了下崗就業，交給城市管理。城市管理啥事都有份，啥事都有一份責任，而且‘終端管理’多，最終責任都能按到城市管理身上，這是一個挺有意思的‘圈’。比如說，城市道路不干淨，最終支書和市長肯定罵負責市容的城市管理，你怎麼地都沒有掃干淨，但沒有人去深究根源或細節︰如市民素質問題、環衛工人待遇問題、環衛設施落後問題、綠化或市政施工後沒有清理、外來人口涌入城市擺燒烤攤水果攤小吃攤的問題，等等等等。有了‘好處’，沒有城市管理的；有了問題，城市管理肯定跑不了！——這算不算是我們政府的問題？
我舉一個例子，上次我去禪山招商，途經嶺南省會穗仙市。在穗仙市，刑事‘管’寵物狗，辦證、植芯片、免疫、流浪狗救助等收費或政府撥款項目，全是刑事管，但是刑事‘移’了一樣‘權’給城市管理，什麼呢？掃狗屎，當地城市管理自稱是‘狗屎權’。狗是畜牲，文明程度等于零，當然比人低，隨地拉屎是最難管的，而市民最討厭的倒不是遛狗，而是滿地的狗屎，這樣，大轟大嗡的‘整治’以後，收費項目到手，狗屎問題依舊，最終的矛頭指向了城市管理。人家隨便一句話，就可以噎死一批城市管理隊員︰你們連狗屎都管不好！還能作啥？」
眾人听了蕭宸這番話，頓時都明白過來，再一想想，城市管理局好像真是個倒霉鬼，髒活累活都是它的，干得不好挨罵也是他的，而且似乎……城市管理局的待遇比其他局可是差多了。
顧樂想了想，也點點頭表示同意，道︰「市長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一個事情。公務員法和行政許可法都規定︰行使行政執法權必須是國家公務人員。沒有合法執法的身份去執法，其行為本身就是違法的。不僅律師知道，許多市民也知道︰你城市管理隊員沒有太合法的執法資格，沒有‘硬法’支撐，你來硬的，我不理你，甚至比你還要硬！沒有名份，卻要管事，想想看有多難。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執法過程中，一有沖突、一有糾紛，‘執法隊員’與執法對象，全要到執法機關——刑事局或者派出所作筆錄，接受調查，听候發落，我就踫見過很多次。這個，我覺得算是城市管理的一個最大的尷尬了。」
林成南笑道︰「看來這城市管理也算一大悲劇了，下面子孫滿堂，上面沒爹沒娘。」
鄭之鵬對于政務是最熟悉的，這時候臉色就有些沉重起來了，也點了點頭，道︰「是啊，是我忽視了。」
蕭宸笑了笑，沒說話，卻是自己倒了一點酒，喝了一小口，眾人都有些面面相窺，燕微雨更是有些擔心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鄭之鵬沉吟了一下，道︰「要解決問題，首先要知道問題的起源，市長剛才給我們講了城市管理的來歷和現階段的現狀，讓我們深有感觸。市長，我也想了下，覺得從全社會的角度來看，還有三個現狀。」
蕭宸點點頭，手輕輕一抬︰「你說。」
「一是農民進城來了。華夏是一個幾千年來二元結構的社會，如今社會進步了，經濟發展了，農民進城，天經地義，城市不是只具有城市戶口的人的，京城是全國人民的京城，朗柳也是全國人民的朗柳。如果香港首富帶一百億來，投資產業園，那肯定是貴賓待遇，市長接待，要地有地，要優惠有優惠；朗柳老農民一百元焊個烤爐，進城烤地瓜，城市管理要管，要取締。這與情與理，城市管理肯定都輸定了，頂多有一部群眾不太認可的城市管理條例支撐著。
二是城市工人下崗了。華夏在現在的經濟——特別是國有企業改革中，一大批城市人口為改革而犧牲了工作，光榮下崗了，他們大多數只能在亭棚中就業謀生。
三是城市發展了。城市的確的是發展的，經濟、社會、基礎設施建設等等，有了長足的進步，也有很大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他們對城市環境、生活質量的需求越來越高，對城市政府的期望也越來越高。
具體來講一個情形︰一條街巷出現一個佔道炸油條、賣稀飯的攤子，有油煙、影響交通，市民有投訴、車主有反映、市長就肯定要有指示，城市管理去肯定要去取證、規勸、發通知、最後要取締，攤主就往城市管理車下一躺︰我要吃飯！圍觀人多了——舉報者可能也在其中，但這時他不會出現的——指責城市管理的要佔99%，城市管理依法要暫扣經營物品，‘肢體沖突’就好象不可避免，然後媒體也來了，市民與媒體是同情弱者的，民生話題也容易引起共鳴，最終形成城市管理負面新聞，雙方到刑事局派出所說事兒——顧局長，你說這種情況，刑事局怎麼處理？」
顧樂苦笑道︰「這事兒是最麻煩的。管了吧，執法對象不願意，端人飯碗的事情，難免有沖突；不管吧，投訴舉報人不願意︰我們是納稅人，我們養條狗也要看門的，你們連狗都不如啊？管與不管，做與不做，都有群眾不滿意，城市管理里外不是人，咱們刑事局也跟著遭瘟。」
「所以。」鄭之鵬道︰「城市管理，實質是平衡這幾者之間的‘度’。在農民進城、外來人口激增、下崗職業謀生等情況下，必須在理論上、法律上、情理上，回答好‘城市是誰的？’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回答不好，城市管理只能天天被人罵狗娘養的。」
蕭宸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微微笑了笑︰「不錯，這也正是我說的︰回答或解決這些個問題，合理分配城市資源，超出了城市管理的範圍，必須政府來回答、來解決。」
劉文軍笑著道︰「什麼事情咱們市長處理不好的？當初那麼多難事，不都是市長一出馬就輕松解決了嗎？市長，你就說說你都有什麼高招，咱們可是自己人，你得先給咱們透個底，不能瞞著咱們呀。」眾人也就都笑了起來，想想也是，有什麼事情咱們蕭市長解決不了的？
他們對蕭宸的能力，卻是有了一份不需要理由的信任。
蕭宸自己卻是很苦惱，這事情的麻煩，最高能說到國家層面，又豈是那麼容易解決的？自己在朗柳如果想解決這個問題，頂多也只能治標，恐怕是不可能治本的。
「解決城市管理問題，我有遠、中、近三個構想，」蕭宸想了想，還是決定跟他們講一講，雖然不見得有用，但至少表明自己的態度，是很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的，這樣日後他們在工作中就勢必要更關注一些。
「一是遠，國家層面要對城市管理隊伍有個更為明確的定位，至少明確一個國家部委辦局管理這支數十萬人的隊伍。到省一級就沒有人管，這樣有一個最大的毛病，沒有相當層級領導真的懂城市管理這個事情，沒有專家深入研究城市管理這個事情，發發議論、講講以人為本的大道理，在權謀上絕對沒有錯，可是于事無補，無濟于事。在我國，一件事，領導關注的層級越高，解決得越好。因此，建議城市政府甚至最好能到政務院這個層面，深入研究城市管理工作，抓緊時間解決城市管理內外、上下、左右存在的各種問題。
我個人希望，取消城市管理執法隊伍，成立城市管理警官隊伍，國家制訂《城市管理法》。同時，在市民社區成立自治委員會，自己的事情自己管；管不了的，再報警，由城市管理警官來管，罰款、拘留、甚至處刑——總之要依法來辦。現有的城市管理隊員進行分流，能進入城市警官隊伍的就進，進不了的作其他安排。」
蕭宸這個說法一出來，大家都搖頭，說這個太難了，國家立法，這絕非說一說就能辦的。
蕭宸就道︰「我也知道這個難辦，所以……其實也沒抱什麼希望，我想說的是中和近。中，是城市政府可以做到的。城市管理者——我指的是市委支書或市長，不是指城市管理隊員——必須制定與城市發展階段相適應的城市管理目標，各部門要統籌兼顧。這是在遠計劃暫時沒有辦法達到的情況下的權宜之計。城市主要領導要降低對城市容貌的心理預期，少提一些不切實際的目標，少下達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比如，什麼‘無佔道道路’、‘無攤點城市’。同時，最重要的一條是，政府部門要統籌協調，各司其職，比如，城市管理取締一個佔道攤點，民政、社保部門就要落實一個工作崗位或低保指標，讓弱勢群體有飯吃，要不然這一點不能保證，就不可避免有‘肢體沖突’要發生。面子與里子要統一，里子與扣子也要協調！」
鄭之鵬聞言立刻點頭︰「這一條很重要，的確，我們第一個是要求要實際，第二個是要給這些弱勢群體以最低生活保障，人都沒法活了，肢體沖突還算什麼？」
蕭宸嗯了一聲，繼續道︰「三是近，城市管理自己能做到的。城市管理隊伍要擯棄建隊初期的‘軍事化’傾向，把執法變成服務。城市管理隊伍建隊初期，沒有象環保執法、文化執法、質量技術執法、藥監執法等走專業化的路子。這大概與當初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我們大規模裁軍有關，軍轉干部大批進入城市管理，城市管理隊伍走的是‘準軍事化’的路子，在城市管理系統到處可見‘軍事化’的影子︰城市管理先進人物喜歡叫什麼‘城市管理衛士’，城市管理業務培訓喜歡叫什麼‘崗位練兵’，城市管理口號甚至套用軍隊建設五句話，什麼‘權謀合格、業務過硬、作風優良、紀律嚴明、保障有力’之類的，連執法也提什麼‘敬禮在先’，我不知道這城市管理敬的是什麼禮？除非是第一條構想實現了，成了城市管理警官了，那可以敬禮。」
蕭宸最後總結道︰「所以說到底，這個問題的根源在于︰是為城市管人民，還是為人民管城市！我們的政府是要為人民服務的，怎麼為人民服好務，是政府能不能取信于人民、讓人們支持政府的基礎。朗柳要抓城市綜合治理，但綜合治理不是把小商小販都抓起來，把他們吃飯的行頭都搶了砸了就完事的，而是怎麼安排這些人的出路，怎麼保障他們的生活，這，才是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