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墨哪里想到孟紫仙就這麼問出來?他捏著電話坐在人家房頂上,頂著頭上一輪又大又白的月亮,就失語了一般,愣愣地,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答案當然確定無誤地就在那里,他從沒有第二個備選的答案。可是,如何說給孟紫仙听?尤其是這個剛剛听完孟紫仙喜悅傾訴的時刻?
可是不回答卻又不妥,畢竟那日在孟老先生的庫房里,他曾經那麼明晰地一個字一個字說給孟紫仙過,說他也已喜歡上了一個人。于是如果不回答,仿佛反倒會被孟紫仙給猜到什麼似的,于是便只能囁嚅著左思右想,可是任憑腦海里閃過千百個備選答案,卻仍都覺不妥。
難道要胡謅一個女孩兒?或者就說是美國那邊的女生?再不,就胡說是暗戀上了哪個女明星?可是再一想到啟櫻,便就梗在喉頭,說不出來。那些女孩兒如何能與啟櫻比,如何能配得上「他喜歡」這三個字?
倒是孟紫仙听見他的囁嚅,愉快地笑起來,「菊墨,我都跟你說了吻啟櫻的事兒,你又有什麼害羞?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了!瀘」
「嗄?你知道了什麼?」菊墨驚愣。
「……是趙旗珠,對不對?」孟紫仙笑聲愉快,倒像是替菊墨長舒了一口氣般。
菊墨心底就咯 了一聲,「誰說的?喵」
究竟是趙旗珠自己說的,還是啟櫻說的?若是趙旗珠自己說的,那還不打緊;如果若是啟櫻真的誤會了,那他該怎麼辦……
孟紫仙笑聲里涌進了些促狹,「菊墨你不必隱瞞了,我又不是外人,你何必藏著?怪不得你說要回國來上學,其實就為的是趙旗珠,是不是?」
菊墨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菊墨,那正好是兩全其美︰我要轉去的學校就是S市的東大,而趙旗珠正是東大的學生。你如果報考東大,就既能跟趙旗珠在一起,又能跟我成為同學!」孟紫仙仿佛樂見其成,一力推波助瀾,「菊墨,來東大吧。我父親正在辦理我的轉學事宜,如果你需要,我便請求我父親一同辦理了!我父親與東大一向交好,想來不會有問題。」
更何況以靳家的身份,東大又豈會不開綠燈?
菊墨卻只能听見自己心海中有驚濤拍岸,浪頭嘩地一聲撞上來,被擊碎成無數小小的白色泡沫,然後再無聲落回去。他張了張嘴,終是問,「你說你要來東大……那是不是說,啟櫻也要在東大繼續學業?」
「正是啊!」孟紫仙的笑聲更加愉快,「你尚不知東大與啟櫻家族的淵源吧?他們家族的子孫,倒有不少都是東大的學子!」
菊墨垂下頭去,望著佛首的慈眉善目。東大的歷史他多少了解︰當年前清的遺老遺少,有的忙著建立偽滿洲國搞復闢,有的則拿出大筆錢財來捐資辦學。東大最初建校,就有前清遺老的家資;其實還有另外一段歷史︰東大正是靳家那位督軍老太爺首倡創立,于是那所院校與他家也是極有淵源。
「當然,這件事總歸要你自己拿主意。再者也總要稟報長輩才好拿主意。」孟紫仙以為菊墨猶豫,便笑著說開。
菊墨仰頭再望夜空中那輪明月,輕聲說,「仙兒,我也定下了,就去東大。仙兒,我想跟你在一起。」.
菊墨都不知道自己在人家房頂上坐了多久,反正等他離開的時候,整片平房都安靜了,家家戶戶都關了燈。菊墨輕車熟路地沿著那羊腸一般的巷子穿行,這一路只見一戶窗口影綽綽透著燈光。菊墨還下意識向內打量了一眼,看是個爺們兒光著大膀子坐在電腦前打游戲。砍砍殺殺,這樣的快意恩仇。
如果人生都能這麼毫不負責任,甚至是恣意妄為地揮刀去砍,那就真的簡單多了。比如「揮劍斬情絲」這個短語,說得多麼痛快淋灕,可是做起來卻比先抹了自己的脖子還疼。
電話就那麼毫無預警地響起來。菊墨開始瞪著那個號碼,緊張地沒敢呼吸,繼而再看自己手機電池的電量,便驚慌地轉頭四望,想要找個能就近買塊電池的地方!
都怪之前他跟孟紫仙說話的時候太過磨嘰,結果浪費了這麼多電!
又怕她看他不接電話便煩了而不再打來,于是菊墨舉著電話,邊說話邊繼續用眼楮尋找能買電池的地方。
電話里,啟櫻一听菊墨那緊張的聲音就笑了,「怎麼,竟然猜著是我給你打電話?我的號碼你可不知道才是。況且,我這用的還是公用電話。」
菊墨咬緊嘴唇,「……我不認得這號碼,可是我直覺就是你!」
「是麼?」啟櫻在電話里如銀鈴一般地笑,「真了不起。都說擺弄古董的人最賊性,直覺比黃鼠狼都準,看來所言非虛。」
甭說她現在說他是黃鼠狼,她就算說他是白眼狼,或者是午夜牛郎,他也照答應不誤;他只是按著怦通的心跳,急急跟她說,「我也會去考東大!」
電話里倒是一停,啟櫻的嗓音清冷了幾分,「消息倒是靈通。是珠子告訴你的,還是孟紫仙?」
接著又說,「你去考吧,我換一個學校就是了。」
「啟櫻!」菊墨站在夜色里絕望地喘息,仿佛她的縴縴十指就卡在他脖子上,讓他生還是叫他死,都不過是她一念之間。
她听出來了,就輕輕地笑了,「喂,你在我面前,什麼都不懂得隱藏的麼?就那麼擔心我真的改了主意?」
菊墨閉上眼楮,「嗯。」
沒有任何虛飾和辯解,就那麼簡單一個字,已是全盤招供。在她面前,他沒半點抵御的能力。
啟櫻咬了唇,在電話里吃吃笑起來,「我明白了,你是算準了***會打電話給我,而我又會打電話給你,是不是?虧我還當你在我眼前兒什麼都不會隱藏,原來你藏得很好啊!」.
菊墨握著電話,在寧寂的夜色里,想要更近地傾听啟櫻的聲音,「我只是在賭。」
菊墨在賭,***被他「搶劫」了之後會去找啟櫻。既然啟櫻曾經讓***冒充過她,就足見啟櫻是很看得起***的。能被啟櫻看得起的人,又怎麼會太笨?那麼***就應該能大致猜到他是誰,而***無奈之下就會去找啟櫻幫忙。于是他爬上房頂去,坐在那里,頂著夜空明月,靜靜地等。等啟櫻的電話,「逼」啟櫻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可是他卻算錯了事情的前後順序︰他算準了啟櫻會給他打來電話,卻沒算準孟紫仙是搶在啟櫻頭里給他打來電話……
在接到啟櫻的電話之前,他更早一步獲知,孟紫仙剛剛吻了啟櫻……
啟櫻不知菊墨這一段心路旅程,便只是銀鈴一樣地笑,「喂,你別這麼欺負我姐妹兒行不?她上回也不算得罪你,是你一廂情願把她當成我。你放她一馬唄?她東西沒拿著,回頭海哥也不能饒了她。干我們釣魚妹的,偶爾誰還能不起一點小貪心呢,她老娘又信佛,她就看著那個佛首好了,就想請回家去。你不知道她老娘身子骨不好,到這個份兒上吃什麼藥都不管用了,就將心思都寄托在神佛上……」
菊墨皺眉,「那她從海哥手里拿走佛首,她就不怕海哥醒過神兒來找她算賬?」
「你開什麼玩笑啊。」啟櫻笑得越如花枝搖曳,「你太小看我們的專業技能了。我們用的藥都是最好用的,管保你經過事兒之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海哥之前還喝了那麼多酒,藥效起得就更快,他什麼都不會記得的。」
「如果連這點把握都沒有,我們釣魚女還怎麼干活兒啊?還不得天天被人追著砍啊?」
啟櫻的話說得輕快,唇齒之間又仿佛多了一層風塵味兒的輕佻。于是這一刻的啟櫻便又不是啟櫻了,她是青蚨。是那在夜色里百變妖冶的小妖精。
菊墨有一點點揪心,很想知道啟櫻怎麼又變回青蚨了?那晚在魚家大宅的山上,那麼近距離地說話,她卻一直都是啟櫻。有那樣冷冽卻純真的目光,有周身籠罩著的清傲。今晚——是因為孟紫仙的吻麼?
「你的意思是——***與你一樣,都是釣魚女?」菊墨在夜色里輕輕眯起眼楮,「啟櫻你騙我。***分明與海哥不熟。」
「咯咯,咯……」啟櫻又妖嬈地笑起來。隔著夜色,菊墨仿佛能看見她笑到縴腰款擺的模樣。那該是她穿著旗袍的時候,她這樣笑最美,便仿佛一塊古語生了暗香,嫵媚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喂,說了你不許輕視我們釣魚女。我是釣魚女,難道我手下不能再找幾個下線,只幫我干活的麼?你也該明白,我總歸要不時做回啟櫻的,我有時候不方便干活的,于是我需要人手來替我啊。不然我怎麼完成任務?難道我要等著海哥打死我啊?」
菊墨的心被活活揪緊,「啟櫻,不要再做這些危險的事情!」
「你管我?」啟櫻清清冷冷地笑,「你又是我的誰?我想過什麼日子,豈是你管得起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只管好自己就是了。操心爛肺子。」
一說到這個話題,她便如刺蝟一般,恨不能聳起全身的尖刺朝向他一般。或許不是為了讓他疼,而只是想保護她自己柔軟的內心。她心里藏著的東西,仿佛從不欲人知曉。
「她是怎麼認出我來的?」菊墨只能宕開話題,「我是說***。」
啟櫻便仿佛也因此而放松下來,嘆了口氣,便又妖嬈地笑了,「你的體香啊。***說你身上有菊香。」其實***還有一句話,不過就連啟櫻也沒好意思說出口——***說,他的體香該叫「雛菊」。
菊墨倒真的微微一眯眼。原來***真的不止是不簡單而已,也許就連他真的都輕視了她。實則菊墨知道,***除了借著靠近他的機會,吸嗅了他身上的氣息,甚至手滑下他的腰。在club那晚,***模過他的身子,也許他腰線上的特征,***便記住了。人的偽裝都是重在面部和手部,身上的氣息和其他一些特征較難隱藏。看來***也已經可以不被眼楮所迷惑,而是學會了其他的方式。
而啟櫻自己也說了,***是她手下的。
反過來推,便更可見啟櫻的手段。
「哎,我剛剛說的話,你倒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啊?」啟櫻在電話里溫軟呢噥,像是少女在撒嬌,「你就放過***這一馬吧,也算是放過我了。我跟她一起謝謝你。」
菊墨整顆心哪里還硬得起來,只問,「你現在在哪兒呢?」
他好想見她。
啟櫻又是銀鈴一般地笑,「想見我?你裝什麼傻,你之前明明都從孟紫仙的電話里听見了,我在北京呢。」
菊墨咬住唇,仿佛親手在一根一根掐斷心里瘋長起來的藤蔓,「嗯,我知道了。」
啟櫻仿佛也輕輕嘆了口氣,語聲又多了些柔軟,「喂,你到底是答應我,還是不答應啊?」
電話嘟嘟地報起警來,所余的電量果然不容他跟她好好說一回話。菊墨只能站在寂寞的夜色里,輕輕笑起,「你說呢?我哪里有那個能耐對你說不?」
「咯……」她又清亮地笑了聲,忽地停頓下來,再忽地喚他,「哎,你听我說,我……」
菊墨屏息凝神听著,可是電話就在此處無聲地斷了。菊墨幾乎發瘋,將電話扯到眼前——整個屏幕已經一片黑寂,就如同這一片包繞住他的夜色一般。
沒電了。它竟然趕在她要與他說話的時候沒電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間還沒有打烊的食雜店,菊墨憑著記憶,用公用電話回撥那個號碼去。那邊卻只是嘟嘟地響著,再沒有人接起電話。菊墨絕望放下電話,她說她用的只是公用電話。
她不會再在那里等著他,不會再與他說完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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