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比迪拜時間早了四個小時。迪拜還在晚餐時間,中國的S市已經是午夜。
這樣靜靜的午夜,千代羽見走進父親的房間。千代吉良穿著和服,正在房間中瞑目打坐。
和式拉門輕響,千代吉良只耳朵輕輕一動,此外周身仿佛沒受到一點影響。直到羽見跪倒在門口,喚「父親大人」,千代吉良這才緩緩睜開眼楮。
「見過小姐了?」
羽見低低垂下頭去,「見過了。惚」
「她怎麼說?」房間里的燈光很暗,像是古老時代的蠟燭。千代吉良在這樣幽暗的燈火里注目自己的兒子。
「回稟父親大人,小姐向我詳細說明了軍訓時候發生意外的前後首尾。幸好小姐吉人天相,沒有受傷。」羽見語聲平靜。
「羽見,我沒有讓你去問她這些。」千代吉良厚重的眼皮在幽暗的燈影里現出層層疊疊的暗影來,「小姐如果連這點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我就也不必指望她了。我要你問她的是,靳家的孫公子——靳菊墨。溫」
「兒子問了。」羽見的頭再垂得深些,「小姐也坦誠相告。靳菊墨是孟紫仙的好友,又是趙旗珠的男友,于是小姐不可能不客氣些。再加上靳菊墨是靳家男孫,小姐多接近些,總能多探知一些靳家的消息,總無壞處。」
千代吉良笑了,目光冷冷望向兒子,「羽見,你今晚這是怎麼了?嗦嗦說了這麼多,哪一樣是為父想知道的?」
羽見按在疊席手指下意識收緊,「父親大人恕罪,是兒子的錯。」
「嗯。」千代吉良嘆了口氣,「說重點吧。」
羽見緩緩抬頭。幽暗的燈光照亮了他的容顏。千代吉良望著兒子的眉眼,也不由得嘆了口氣。兒子長得並不十分像他;千代吉良有肥厚的眼皮,身形也略微圓碩,而羽見則是像武士刀一般的氣質,薄而銳利。羽見是更像他的母親,千代吉良驟然在幽暗的燈光下,仿佛看見亡妻的眉眼,心下便涌起萬般滋味。
之前對兒子的不滿,便也都散去了。
亡妻只給他留下這樣一個兒子,而且五官眉眼又都像極了她……千代吉良知道,亡妻也許是要用這種方式,無聲乞求他,一定要對兒子好。
千代吉良緩緩地又闔上了眼楮,「為父知道你一向盡心盡力,並不是責備于你。你說吧,為父听著。」
羽見的長眸里倏然滑過一點僥幸,他這才又將頭垂下,「小姐不會將心交給靳菊墨,父親大人請放心。她也許會用感情游戲勾著那個公子哥兒,卻不會當真。」
「好。」千代吉良緩緩點頭,「那我就放心了。羽見你也要小心觀察那個靳菊墨。雖然他從小生長在國外,為人又是年少荒唐,但是他畢竟是靳家的子孫。為父,總覺不放心。」
「父親大人放心。」羽見長眸里滑過一絲冷冽,「兒子絕對不會讓他影響到小姐。」.
千代羽見拜別了父親,沿著廊檐走向夜色。廊檐下有燈,卻無法一直綿延到前方的夜色之中去。就算能勉強照亮身周的一段黑暗,卻還是在地板上拉出黑洞洞的陰影。
羽見步伐穩定地向前走著。他明白,他剛才是向父親撒了謊,他的謊話說出來之後便已經沒有回頭路。將來謊話若被揭穿,父親怕是會親自揮刀劈了他。
可是他不後悔。
他永遠不會忘記啟櫻小時候的樣子。她柔軟又甜美,真的就像是春日盛開的八重之櫻。她總喜歡膩他,小手捉著他的衣襟,無論他去哪里,她總是跟著。她總是仰著小小心形的面孔,甜甜地喊他,「羽見哥哥,羽見哥哥。」
小啟櫻說她最喜歡雪。說最美的雪花就是清晨降落下來的那種,大片大片的,像是潔白的羽毛。然後她就會抱住他嬌憨地笑,說,「羽見哥哥,羽見——如見白羽;我最喜歡的是雪,我也是最喜歡羽見哥哥呢!」
他的心就在那一刻像是在白雪里摻入了蜜糖去,軟軟甜甜,卻又有形容不出的微微沁涼,一同酥酥麻麻地都繞進心里去,裹緊他那顆小小的少年心靈。
可是當小白貓小雪死掉的那個早晨,一切便都改變了。他追著發瘋一樣的啟櫻跑到射箭場去,站在啟櫻背後看見自己的父親親手射死小雪。他看見父親得意而森冷的臉,更看見小啟櫻用力站直,其實卻一直都在顫抖的背影……
他那一刻就覺得自己像是小雪,被自己的父親活活地射死在了箭靶上,被射死在了啟櫻的眼前!
啟櫻轉頭就奔回了自己的房間。她沒哭,她竟然在對著他笑,然後揮起手臂,一巴掌將他扇出了門外!他跌坐在門外,驚愣望著那一刻的啟櫻。啟櫻冷冷笑著對他說,「好,好。要我絕情斷義,那就從你開始!」
他真笨,真的。從那之後的這多年,他一直都在想辦法彌合他與啟櫻之間的鴻溝;他一直小心地在她身邊,他不顧自尊地向她表達他的感情……可是卻反倒將她與他之間的距離越推越遠。
也許就像她自己說的,她早已沒有心,她的心早就死了。
就是死在小白貓被射死的那個早晨吧,是不是?
他是他的侍衛,他在成為這個職務的那天,他的誓言就是要拼了自己的性命去守護她——可是他仿佛從來就沒有做到過。
從那個早晨開始,直到今天——他從沒能做到過.
「听說貴餐廳有一道菜叫——‘驢子滾來滾去’?」哈里點餐,忽然朝向關大廚,語出驚人。
饒是那面癱的關鏡湖都差點破功,婉畫更是都氣樂了。他瘋了嗎他?
關鏡湖小心問,「王儲殿下,您說的是——驢打滾兒吧?」
哈里挑了挑眉,目光又似乎不經意地從婉畫面上滑過一下,「好像,好像是這麼個東西吧。」
關鏡湖又問,「殿下從哪里知道驢打滾兒?它不是菜,是甜品。」關鏡湖要問仔細些,唯恐是弄擰了。
「啊……」哈里仿佛被難住,目光又從婉畫面上滑過去一下,「是,听人家做夢說的……關鏡湖面癱的癥狀越發嚴重了下,婉畫先時還憋著笑,後一刻猛地意識到了什麼,便瞪大了眼楮瞪著哈里——他什麼意思他,他難道是說,是從她的夢話里听見的?
啊好吧,她曾經在他的房子里昏迷過,說出來的也算是夢話;可是他這麼前沒頭後沒尾地說「夢話」,別人該以為她跟他睡了啊啊啊啊!
就連貝鶴鳴都挑了下眉毛,目光猶疑地從婉畫和哈里之間滑過。
婉畫就更繃不住了,臉都紅了。她當然不是羞澀的,她是氣的!
貝鶴鳴略作沉吟,便笑謂關大廚,「我與殿下是同學,曾經在英國住過同一間宿舍。驢打滾兒是我喜愛的甜品,想來是我思鄉夢囈,被殿下听到了。」
關鏡湖這才微笑點頭,「遵命殿下,驢打滾兒稍後就來。」
婉畫這才長舒了口氣,抬頭向貝鶴鳴擠眉弄眼地致謝。
哈里瞄見了,悶悶地問,「這道甜品是驢肉做的?或者跟你們中國的阿膠一樣,是驢皮熬制的?如果是的,就不用端上來了!」
婉畫吐了吐舌,雖然不情願,卻也知道此時到了自己工作的時間了。便只能硬著頭皮躬身回答,「其實,這道甜品跟驢半點關系都沒有。是用糯米、紅豆沙、黃豆面等做成的。說起這個名字的由來,其實有個讓人哀傷的愛情故事……」
「愛情故事?」哈里的眼楮里仿佛亮了一下,指著身邊的椅子,「你坐下,細細講給我听。」
哈里殿下落座,周圍那一大群白袍男子都是站著伺候。整個餐廳只有哈里一個人坐著。他這麼忽然讓婉畫坐下,全餐廳立著的人就都大眼瞪小眼地望向婉畫。婉畫就覺得手臂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連忙搖頭,「還是不要了。」
哈里不快地挑眉毛,「听故事的時候,我喜歡看著講故事人的眼楮。否則怎麼看得見故事里的愛情?」
媽的……婉畫只能偷偷罵他。不過人家的說法也沒錯,講故事原本就是要聲情並茂嘛。更何況是她剛剛自己嘴碎,非要說是什麼「讓人哀傷的愛情故事」啊?活該她作繭自縛!
婉畫只能坐下來,有點緊張,所以只坐著半張。這都是家里教的規矩,古時候就算皇上給臣子賜座,臣子也不敢實誠地坐整個的;得坐一半,另一半欠著身兒,顯出恭敬之姿來。
所以其實這坐著其實比跪著還難受呢……
「那個故事,是這個樣子滴……」婉畫醞釀了情緒開始講。
哈里凝著她的眼楮,一笑,「希望你能讓我看得見你眼楮里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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