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混蛋!」
啟櫻離開千代吉良的房間,依舊恭謹邁著碎步走過廊檐。只是到了花園,她才大步奔向湖邊去,跪倒在湖水邊,放自己落下淚水來。心底憤懣的吶喊,也只能壓制在心底,不敢喊出口來。
千代吉良說得沒錯,她跟祖父最在乎的也許不是暫時的身陷囹圄,而是家族的聲望。成立偽滿洲國,成為日本人的侵華的幌子,她的長輩們對祖國犯下了重罪。就算那一代人早已離去,可是國人對他們的印象卻仍舊未能全數改觀。
這樣的他們就算回到國內去,又能如何?千代吉良就是抓住了這一點,才使得祖父一次次親手熄滅了他自己心頭的願望。
「小姐?」背後傳來千代羽見的聲音,啟櫻連忙抹掉淚水。卻並不回頭,而只是抱緊了自己的膝蓋溴。
千代羽見走到啟櫻身後五步處立住。看她瘦小的身影映在蒼白的燈影里,那樣孤單。千代羽見便連呼吸都覺疼痛,他卻也只能拼命壓住,「我父親他又與你說了什麼,讓你這樣不開心?」
啟櫻就笑了,近乎殘忍地笑,「從小到大,你父親哪一回對我說的話能讓我開心?千代羽見,現在我看見你的面孔就想作嘔!」
她知道她不應該,可是每次被千代吉良給逼到死角的時候,她就不能控制自己地要將怒火發作在千代羽見的身上。誰讓,羽見是千代吉良的兒子禱!
千代羽見又如同當年一樣,用力地喘息,才能壓住心頭的疼痛。他凝望啟櫻,「其實你可以考慮一下︰嫁給我。如果你嫁給我,我父親就再對你沒有辦法;而家主大人就會成為我父親的姻親,我父親為了外界的目光,也會對家主大人好些。」
「嫁給你?」啟櫻笑起來,起身面對千代羽見,「然後給我自己也冠上千代的夫姓?哈哈,羽見哥哥你真是好笑。你父親說過,我的家族注定已經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樁上;可是我若冠上你們千代家的姓氏,我才是自己貼上那恥辱樁呢!」
啟櫻轉頭望向空曠園林,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發誓一般,「我,金啟櫻,此生寧肯不嫁,也絕不會讓愛新覺羅這個尊貴的姓氏被日本人的姓氏埋沒!」
啟櫻不理千代羽見,轉身回到自己房間。羽見眼中的疼痛,她看得見;她甚至也可以狠下心來利用羽見,可是她不願意。
就算不想承認,她卻依舊不得不承認,孤單在日本長大的自己,從小到大身邊只有千代羽見一個伙伴。于是她將他當哥哥、當朋友,甚至也當姐妹。她恨他,討厭他,可是卻也在心中偷偷地珍惜他。
于是這樣就夠了,便一直只保持著憤恨的表情吧,不要再去利用他。她這一輩子都無法做到對他和顏悅色,也許一直保持憤恨的神情便已經是對他最公平的神情——至少不會有欺騙。
啟櫻起身出門,牽了機車戴好頭盔。
有穿黑色和服的僕人無聲出現,「這樣晚了,小姐要去哪里?」
啟櫻就笑起來,「我還在日本呢,就在你們眼皮底下,你們還怕我跑了不成?」
僕人低頭喏喏,「小的不敢。只是小姐出門必定要稟報千代大人知曉,或者必定要羽見少爺跟從。」
「我知道!」啟櫻握牢車把,控制住自己的怒火。祖父在千代吉良手中,他們知道這是她最大的軟肋,于是她不敢不听話;除此之外還有羽見這根鎖鏈,她走到哪里都有羽見跟著——只不過千代吉良不知道,他的獨子卻在心底偏向她,于是在外頭對她的防範並不嚴格。
「好了,我跟她一起去。」千代羽見從暗影里走出來,面上已經看不出之前的傷感,只偏了偏頭,將目光落在她面上,「是要到寺廟里敲晨鐘吧?為祖父祈福呢。」
啟櫻張了張嘴,卻也隨即會意點頭,「是啊。難道連這個,他們都要攔著麼?」
兩騎摩托風馳電掣沿著午夜無人的公路奔馳,啟櫻的長發從頭盔後頭流瀉在風里。她一再轟大油門,將機車開到了最高的速度。千代羽見轉眸望著她,心中擔憂,卻沒有讓她停下來。
這也許是讓她將心中的憤懣都發散出來的唯一辦法,他便由得她,只是這樣陪著她就好了。
啟櫻將機車轟下最後一個油門,忽地轉頭回望千代羽見。兩人並駕齊驅,挨得很近,這樣看過去,透過頭盔都能看見他眼底隱隱的擔憂。啟櫻忽地猛然將車頭轉了個極小的角度,向千代羽見的方向擠了過去!
那電光石火的剎那,啟櫻看見千代羽見眼中的一抹絕望。還有——不舍……
接下來便是一片金屬撞擊的巨大聲響,堅硬的金屬剎那間像是被摔碎了的玻璃碎片一樣四散迸開,千代羽見整個人隨著機車在公路上翻滾了幾個來回,一同摔下公路的路基!
啟櫻心痛難忍,卻死死壓制住心緒,只按部就班停下機車來,打電話召急救車。
這一片公路她很熟悉,公路路基下是大片的稻田,就算再公路上發生踫撞事件,翻下公路路基去也不會致人死命。
千代羽見的機車在跌落路基後,于稻田中發生了爆炸。好在機車的油量不多,爆炸沒有太嚴重。巨大的金色火團照亮了前後的稻田,啟櫻在金色火光里轉頭望正閃爍著紅藍色的光芒呼嘯而來的急救車。
對不起羽見哥哥,我不能利用你,我只能讓你受傷——你是你父親牽制我的鎖鏈,我只能用這種辦法暫時將你截斷。
——只因為,祖父已經再等不及了.
听說千代羽見發生嚴重的車禍,嵯峨家果然亂成一鍋粥。就連一向冷靜的千代吉良也慌了神,只穿著一只鞋便奔到外面來。僕人們大喊著「備車」,呼啦啦簇擁著千代吉良向外去。
千代吉良這一生唯有獨子羽見這樣一個軟肋,啟櫻知道。啟櫻蹲踞在山影里,靜靜看千代吉良等人離開。啟櫻連忙縱下假山,貓腰奔進祖父房間。
此時是唯一的機會,她只能放手一搏。啟櫻將事先準備好的僕人的衣裝套在祖父身上,毓峨低聲驚呼,「櫻,你這是?」
「爺爺,跟我走!」啟櫻自己也更換了僕人的服飾,牽著祖父的手朝外去。房間中的燈早已熄了,廊檐下的燈籠也是搖曳閃爍,前方有人厲聲斷喝,「在忙亂什麼?」
啟櫻換了聲音抱怨,「羽見少爺入院,急著要等換洗的衣物,你不知道麼?」
那人聞言也只好訥訥。千代羽見車禍入院,據說還沒有月兌離生命危險,此事事發突然,整個宅子里的人都難免慌了神。
啟櫻便趁機拉著祖父的手一路沿著角門,奔出大宅。宅子外頭自由的風,驟然吹來,毓峨站在闊大天地間深深地吸了口氣。
卻沒想到,還是被冷風給嗆得咳嗽了起來。老人家咳得彎腰蹲在地上,半天都緩不下來。啟櫻急得落淚。她是太急了,只想著帶著祖父趕緊離開,卻忘了祖父之前是臥病在床的病人……
「爺爺,再堅持一下。」啟櫻含淚幫祖父拍著背。
毓峨卻慈祥笑了開來,伸手拍了拍孫女的手,「傻孩子,別難過。爺爺我也曾不甘心過,也覺著自己還有活著走出那宅子的一天——此時倒是真的死了心了。就算我能走出來,卻已經沒有體力離開了;就算還有體力離開,也沒有證件可以回到中國去。」
毓峨的笑在街燈下顯得格外淒涼,「就這樣吧,這就是命。櫻,你走吧。別再回來。」
「爺爺!」啟櫻急得淚下,「您別這樣說,咱們總會想到辦法的。就算暫時沒辦法拿到證件,我先將您帶到鄉下去安頓下來,將來一定有辦法再拿到證件的!」
毓峨卻搖頭,「傻孩子,哪里有那麼容易?他們不會放過我。我只會連累孩子你。」
「啟櫻不怕!」啟櫻哭倒在祖父懷中,「啟櫻只是怕,沒有了爺爺在身邊。」
毓峨伸手捧起孫女的小臉兒,慈愛地撥開啟櫻被淚水打濕的發絲,靜靜地端詳,「我的櫻,長大了呢。也能自己照顧自己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啟櫻用力搖頭,「啟櫻還小,還不能自己照顧自己。一定要爺爺陪著,一定要爺爺照顧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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