縴縴又是驚懼又是惡心,淚水在眼眶中不住地打轉,險些哭出聲來。雙手顫抖著緊握寸心折刀,兩腿發軟,幾乎便要癱坐在地。
那妖魔眼白淒淒慘慘地望著她,口中赫赫作響,口涎從豁嘴與舌頭上不住地滴落,腸子悠蕩搖擺,無聲無息地朝她飄移而來,腥臭陰風隨之撲面卷舞。
縴縴尖叫一聲,厲喝道︰「不要過來!」折刀亂舞,淚水撲簌簌滾落。
被她這般驀然哭叫,那妖魔竟似吃了一驚,頓住身形,喉中發出低沉的嘶啞聲響,白骨十指緩緩收攏下垂,畏縮不前。
縴縴心中驚怖狂亂,後悔害怕,茫然不知所措。忽然想起當年在古浪嶼海域,被一只虎皮鯊所追時,拓拔野所說的話來︰「傻丫頭,越是危險之時,你越需要鎮定,切切不可自己慌了手腳。或許它還更怕你呢!」當下強自鎮定,凝神聚意,挺直了身子,動也不動,冷冷地凝望著那妖魔。但那妖魔實在太過丑怖,盯了片刻,忍不住想要彎腰干嘔。
那妖魔「赫赫」低嗚,似乎被她瞧得不好意思,縮起頭來,眼白翻動,不敢直視縴縴。見縴縴妙目瞥向他的破肚,蹙眉嫌惡,掩嘴欲嘔;白骨雙手連忙遮遮擋擋,彷佛想將那搖擺于體外的腸子收回去。
對峙半晌,那妖魔始終畏縮不敢上前,怯生生地望著縴縴。縴縴膽子稍壯,刁蠻淘氣之心又起,心想︰「這妖怪似乎也膽小得緊。我且嚇他一嚇。」突然尖叫一聲,揮刀疾沖上前。
那妖魔果然駭了一跳,倏地朝後退去,如綠風飄舞,在石筍岩洞之後飄忽游蕩,眼白翻動,悄悄打量縴縴。
縴縴懼意大消,格格笑道︰「原來你是個膽小鬼!」正得意洋洋,忽听那妖魔發出一聲轟隆怪吼,眼白崩爆,血舌飛探,驀地增大數倍有余,猙獰可怖地閃電撲來!
縴縴大駭,尖叫聲中,胡亂一刀刺出。綠風撲面,腥臭難當,她的寸心折刀穿入那妖魔體內,竟如穿越一縷煙霧。妖魔怒吼著從她頭上撲過,濕答答的口涎和綠色的粘液密雨般滴落。縴縴尖叫不已,癱坐在地,險些是厥。
那妖魔瞬息穿掠,在她身後發出凶狂的怒吼,「劈噗」之聲大作,似乎與什麼怪物殊死搏斗。
縴縴驀地回頭望去,只見那妖魔狂暴吼叫,正與一條巨蟒纏抖,森森骨爪緊緊箍住那巨蟒的七寸,使之動彈不得。巨蟒則亦將他死死交纏,一口咬住妖魔體外的腸子,死命拖拽。妖魔眼自翻滾,狂吼一聲,猛地張開血盆大口,殘缺不全的利齒如尖刀般瞬間沒入巨蟒體月復!
巨蟒發出震耳痛吼,突然劇烈抖動起來。妖魔眯起雙眼,「噓噓」有聲,貪婪吮吸不止。那巨蟒的蛇皮驀地皺起,如波浪般急速起伏!忽而鼓起,忽而塌癟。剎那之後,巨蟒軟綿綿地趴倒在地,只剩下扁扁的蛇皮。其中血肉,竟被那妖魔吸粥似的吸到體內。
妖魔眯著雙眼,血污大口吧圈有聲,意猶未盡地從黑黝黝的鼻洞中噴出兩道白煙,然後打了一個響嗝,腥臭奪人。巨蟒的血肉從他懸掛于體外的腸子裂口不斷滴落,紅白稀軟,堆積一地。
縴縴再也忍不住,彎腰嘔吐起來。妖魔听到聲響,彷佛突然驚醒,猛然翻動眼白,探爪抓起那薄扁的巨蟒蛇皮,輕飄飄地朝縴縴移來;喉中赫赫怪響,似乎在同她說些什麼。
那妖魔丑惡若此,縴縴驚怖交集,連忙朝後退去,突然淚水滾滾,淒聲大叫︰「拓拔大哥!拓拔大哥!」一時恐懼悲苦,難過已極。
那妖魔連連擺手,赫赫嘶叫,甚是焦急。見縴縴哭得雨打梨花,玉箸縱橫,他似乎也頗為惻然,放下雙爪,垂頭喪氣,不敢上前。
縴縴所有的委屈、傷心、難過、恐懼似乎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索性伏地大哭。滿地的女童駭然訝異地望著她,淚水滾滾,卻哭不出聲。
縴縴哭了半晌,悲苦稍減,突然想起那妖怪怎地還沒撲上前來,當下抬頭望去。只見那妖魔怯怯地望著她,極是狼狽。見她抬頭望來,連忙舉起那軟綿綿的蛇皮,咧嘴微笑。眼白翻動,森牙畢現,血盆大口咧到耳際,長舌耷拉擺舞,這一笑比哭還要可怖。
縴縴忍不住又是一聲大叫,朝後退縮。
妖魔喉中赫赫半晌,突然探出白爪,在空中輕輕比畫。爪尖劃過之處,碧光閃爍,在空中形成一句話,赫然是「這條蛇想要吃你,我把它吃了。」寫完之後,畏畏縮縮地望著縴縴,不再言語。
縴縴微微一楞,難道適才這妖魔暴怒撲來,竟是為了保護自己,而與這巨蟒搏斗麼?心下又是駭然又是難以置信,但那強烈的恐懼之意卻已大大消散。縴縴咬唇道︰「真的麼?」
妖魔見她不再害怕,喜色浮動!表情卻更顯猙獰,連連點頭。
縴縴又奇又疑,慢慢地爬起身來,心道︰「這怪物不知是什麼妖魔!半人半鬼。」心中又想,既然這妖魔並無害己之心,趕緊帶上這些女孩離開此地。
當是時,忽听洞外遠遠地傳來怪鳥嗷嗷叫聲,又听見一聲似乎頗為痛苦的怒吼。縴縴一震,全身剎那凝固那些怪鳥回來了!
妖魔也彷佛驀地震駭,滿臉恐懼,喉中赫赫連響,雙爪突然急劇舞動。「哧」地連聲輕響,縴縴身上的紫裳登時抽絲剝繭,瞬間迸散開來,光芒閃動,在她周身之外盤繞飛舞。縴縴又驚又怒,喝道︰「你干什麼?」話音未落,那妖魔骨爪飛舞,一道碧光擊中縴縴咽喉,縴縴只覺脖頸冰涼,彷佛突然被冰封凝固,登時說不出話來。那冰涼之意從喉嚨瞬間彌漫全身,登時周身麻痹,動彈不得。
絲絲縷縷從衣裳剝離飛舞,頃刻之間,她只剩下貼身褻衣,雪白一身地站在山洞中。而那紫裳抽離出的絲線則在她身外團團包里,猶如春蠶結繭,將她緊緊纏縛其內。妖魔白爪一指,絲囊高高飛起,青絲纏繞頂壁,將縴縴穩穩當當地吊在半空。
縴縴驚怒恐懼,這妖魔好生奸狡,竟乘著自己不備突施暗算。透過絲囊的交織空隙,看見那妖魔白爪不斷舞動,地上的二十余個女童又紛紛被纏縛人業已破裂的青絲囊中。碧光閃動,絲囊接二連三地高高飛起,吊在半空,輕輕搖蕩。
※※※
陰風陣陣,怪鳥叫聲越來越近。妖魔將洞內收拾干淨,見一切恢復如初,驚惶的神色方才安定下來,眼白滾動,瞟了縴縴一眼,忐忑不安,飄飄悠悠地到了甬道洞口,低頭垂臂。
嗷嗷怪叫聲中,幾只巨大的黑鳥闊步奔入,前爪上都提了一個青絲囊。眾鳥撲翅亂飛,絲囊橫舞,一一懸掛在頂壁之下。怪鳥掛好絲囊後,紛紛收翅倒懸,後爪勾在岩壁凸石上,彷佛蝙蝠一般搖曳輕擺。
卻听甬道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帶著一種妖異的節奏,若有若無,彷佛貓過橫梁,霧鎖大江。不知為何,縴縴的心突然抽緊,森寒恐懼之意油然而生。屏住呼吸,透過絲囊空隙朝外凝望。
「嗚嗚」風號,一道森冷白氣從洞口蓬然飛舞,那妖魔在洞口旁側隨風搖擺,戰戰兢兢,滿臉懼意。陰風鼓舞,一個白衣男子搖搖晃晃地從甬道中走了進來。一股莫名的陰冷肅殺之氣登時如濃霧一般彌漫于山洞中,縴縴不由打了個冷戰。
那男子碩長高,面目清秀,臉色蒼白。斜長的雙目,灰白的眼珠,顧盼之間眼神凌厲凶惡,又彷佛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和厭倦。他冷冷地瞟了一眼那妖魔,逕自走到山洞之中。妖魔眼白翻轉,簌簌發抖,飄忽尾隨。
白衣男子經過縴縴那絲囊時,突然凝身,鼻翼微微聳動,灰白的眼珠冷冷地瞥了縴縴一眼。縴縴大吃一驚,心跳瞬間停止,血液也仿佛突然凝固,大氣不敢出,閉上眼楮,害怕得不敢朝外觀望。那妖魔也駭然驚怖,骨爪微顫。
白衣男子徐徐掃望了其他絲囊一眼,冷冰冰地道︰「今日就只有這些麼?」妖魔「赫赫」連聲,似乎頗為畏懼。白衣男子雙眉一擰,灰白的眼珠中爆射出凶厲無匹的光芒,右手閃電般探出,猛地箍住那妖魔的咽喉,手掌上登時間起一道耀眼白光。
妖魔嘶聲慘叫,青煙繚繞,綠色的身形動蕩不已。縴縴大駭,若非喉嚨被那妖魔以法術封住,早已尖叫失聲。見那妖魔痛苦難當,不知為何,竟頗為擔憂同情。那些黑色怪鳥見狀嗷嗷驚叫,紛紛撲翅沖出甬道,一路怪叫著朝外飛沖。
白衣男子突然大叫一聲,松開右手,坐倒在地。妖魔「赫赫」叫著奔躍開去,驚懼匍匐于地。白衣男子面容扭曲痛苦,嘶聲狂吼,又像是在大聲嚎哭,吼聲悲郁、狂怒、痛苦、哀慟,在山洞中?蕩如轟然巨鐘。
縴縴心中狂跳,屏息而望,越看越是心驚,駭然若木。
那白衣男子悲吼聲中,全身骨骼「嘎嘎」作響,劇烈聳動變形,皮膚龜裂,滿臉長出銀白色的絨毛,嘴唇瞬間裂為三瓣,牙齒迅速變長。「嗤嗤」連聲!衣裳寸寸撕裂,全身彷佛灌氣般地急速膨脹,片刻間便成了三丈余高、四丈多長的龐然怪物!與此同時,遍體錯落長出銀白、深黑的粗長毛發,如野草破土蔓延;尾骨飛速延長,白毛繚繞生長……
驀地一聲淒厲吼聲,白衣男子爬起身來,碎衣迸飛,赫然成了一只巨大的人面虎身的怪獸!
只見它昂首怒吼,虎步緩行,頭頸幾已踫到山洞頂壁。一雙灰楮凶光爆閃,巨口張處,上撩牙竟長達一丈六尺,如森然長刀;刀牙交錯,厚厚長長的舌頭上,滿布肉刺倒鉤。全身銀毛黑紋,斑斕華麗,毛長三尺有余,拖曳在地。兩丈余長的白尾忽而蜷卷,忽而繃直,掃過之時如風雷電舞,岩石應聲崩碎。
縴縴心中駭異,驚怖莫名,突然想起傳說中西荒凶獸;是了!這是楱杌!楱杌乃是獸中極惡,人面虎身,凶狂好斗,至死不休?其中又尤以寒荒楱杌最為凶暴,這種妖獸極為稀少,銀毛黑紋,長牙鋼尾,是自古以來的寒荒七大凶獸之一。但最後一只寒荒楱杌早在七十年前已被西荒群雄殺死,封印元神于眾獸山上,今日又怎會在這洞中見著呢?
正驚疑不定,卻見那楱杌悲聲狂吼,長尾橫掃,裂石崩壁,地動山搖。
洞中劇震,塵土彌漫,楱杌嘶吼連聲,轟然倒地,偌大的怪物竟蜷縮在地上顫抖不休。皮毛波動,突然紛紛迸裂開細小的裂口,膿血流淌。疼痛如狂,遍地打滾,巨尾胡亂掃舞,登時又是一陣天崩地動。
那妖魔在一旁看得簌簌發抖,白爪飛舞,將幾個絲囊解下,徐徐橫空,送往那妖獸身前。
妖獸顫抖著探出虎爪,將絲囊撕裂開來。囊中女童驚怖欲狂,張大嘴,無聲地號哭。
楱杌灰楮中凶光閃動,張口狂吼,虎爪一分,竟將那**女童剎那撕成兩半!
縴縴眼前一黑,險些昏厥。心中驚怒如狂,淚水滾滾而下。
卻見那妖獸喉中「呵呵」悶響,眯眼大嚼,格格有聲,口涎流了滿地。女童那細女敕的斷肢殘體被交錯刀牙瞬間絞碎,鮮血噴濺。長舌翻卷,連骨帶肉一點不剩地吞入月復中。
妖獸口中「吧嗒」作響,舌頭一卷,將唇邊殘渣舌忝淨,睜開凶楮,寒光閃爍。虎爪撕處,兩個絲囊都被抓裂開來,兩個女童在囊中瞧見適才慘狀,都已驚嚇得尿水失禁,一個女孩不過八歲大小,被妖獸獰厲的目光瞪視,登時嚇得昏死過去。
寒荒楱杌眯起雙眼,虎爪抓起另一個女童,將她送入口中;那女孩懼怖之下,竟然號哭出聲,震天動地。妖獸大怒,尖牙錯落,將那女童的天靈蓋硬生生咬切下來。腦漿迸飛,鮮血激射,女童慘叫一聲,全身抽搐,不再動彈。妖獸長舌探入女童腦中,貪婪吮吸,將白漿一一吸盡,然後虎爪一探,將半頭女童整個塞入口中,眯起雙眼,格格大嚼。
縴縴駭怒交集,恨火熊熊,若非被那妖魔以法術封閉經脈,早已不顧一切地割開絲囊,沖出去與那妖獸拼命。見那妖魔戰戰兢兢地垂立一側,猥瑣不堪,心中更加惱恨憤懣。這妖魔適才對自己頗為留情,還道是他良心未泯,不想竟是如此助惡肆虐的卑劣小人。倘若自己一旦月兌身,首先殺了那妖魔,再殺這妖獸,祭奠這幾個女童亡靈。
正咬牙切齒,花容變色,突然想起自己真氣稀疏平常,倘若當真與之相搏,只怕也是「喀嚓」一響,被這妖獸咬得粉碎,成為它月復中美餐。又想到自己也如那些女童一樣,被捆縛于絲囊之內,等著送命,不知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那熊熊怒火登時又化為無窮無盡的驚懼。
憂懼之下,淚水簌簌,腦海中立時浮現出拓拔野的身影。這薄情寡義的臭鳥賊,過了大半日了,竟然還不能找到自己!或許他此刻還在哪個火族女子的溫柔帳里,美孜孜地消魂,絲毫不知自己身處險境……想到此處,縴縴更覺傷心痛楚,突然覺得還不如被這妖獸一口吃了來得干淨。
那妖獸頃刻之間吃了十五、六個女童,竟連骨頭也沒有剩下一根。凶楮光芒大作,精神熠熠,懶洋洋地直起身來,打了個呵欠。在洞中徘徊了數圈,蹲踞在地,聳動雙耳,然後寂然不動。周身銀毛油光發亮,閃起淡淡的白芒。
突然白芒大盛,光暈蕩漾,妖獸倏地如水波幻化,重新變成一個果身男子蜷伏于地。陰風四起,散落洞內各處的衣裳碎片紛飛杳來,在那男子周圍環繞飛舞,一片片飄落拼合,轉眼間又化做完整的白衣,將他緊緊包里。
那男子躺在地上,動也不動,仿佛睡著了一般。妖魔垂手而立,大氣也不敢出。
縴縴心道︰「究竟是這男子化做了楱杌,還是楱杌化成了這男子?」她雖知大荒之中,會變幻獸身的人亦有不少,但今日親眼見這男子變化,仍然頗為駭然驚訝。又想︰「這妖孽此刻睡著,倘若現下能出得這絲囊,立刻將他一刀殺了!」但周身經脈被嚴實封閉,真氣流動不暢,連手也抬不起來,心下沮喪,見那妖魔畏縮膽怯,恨恨忖道︰「也不知這妖怪使了什麼妖法,過得多久經脈才能通暢?」
心中默算時辰,此時當已是黃昏。那臭鳥賊與笨魷魚也應當趕來了吧?心里好生後悔,沒有在這路上留下些什麼蛛絲馬跡,否則也好讓他們順藤模瓜,一路尋來。又想︰「那臭鳥賊詭計多端,倘若當真想要追尋自己,豈有找不到的道理?」心下大寬,牙根癢癢,盤算著拓拔野來了之後,怎麼給他臉色看。但轉念又想︰「倘若那臭鳥賊找不到此處呢?那妖孽醒來之後,月復中饑餓,萬一拿自己果月復……」寒意森森,又不自禁地害怕起來。
胡思亂想,心中又是恐懼又是委屈又是難過,淚水涔涔而下,傷心不已。
又過了片刻,忽然听見洞口外傳來巨鳥振翅之聲,隱隱夾雜著吶喊呼嘯。縴縴猛地一震,又驚又喜,側耳傾听,那叫聲稍縱即逝!辨別不出究竟是否拓拔野、蚩尤。
正忐忑不安,听見那聲音越來越近,彷佛有巨鳥逕自飛入石洞甬道之中。巨翼扇動之聲此起彼落,「僕僕」連響,一只巨大的血紅色蝙蝠從甬道閃電飛入,繞壁盤旋,倒懸在白衣男子頭頂。
縴縴大失所望,蹙眉心想︰「這不知又是哪里來的怪物。」她對蝙蝠、毒蛇之類丑怪禽獸均有莫名厭憎之心,見這血蝙蝠體長近丈,雙翼完全張開時足有四丈寬,鼠頭紅肉、撩牙利爪、翼膜透明、丑惡之極︰當下扭轉頭頸,不願再看。
那血蝙蝠收起巨翼,微微抖動,紅光眩目,剎那間竟化為一個瘦小結實的黑衣少年,背負暗紅鐵劍,輕飄飄地躍落在地。縴縴大震︰「心念一動,只盼那黑衣少年是白衣男子的仇敵,追尋到此,與之火拼。但見那妖魔佇立一旁,木無表情,似是與之相識,心中一沉,僥幸之意蕩然無存。突然又是一凜,想起傳說的寒荒七獸中,便有一只血蝙蝠,百余年前吸人鮮血、敲食腦髓,作惡無數。後來被寒荒群雄圍剿,亂箭射死在雪山頂巔,元神亦被封印于山月復之中。難道這只血蝙蝠便是當年那只嗎?」
想不到今日在這山洞之內竟接連遭遇兩大寒荒凶獸!但它們分明已被毀滅肉身、封印元神,又怎能復活呢?又為何躲藏在這山洞中?又何以抓了這些女童?難道僅僅只是為了果月復嗎?縴縴又是害怕又是驚疑,隱隱中覺得其間必有什麼頗為可怕之事,當下凝神察看。
黑衣少年藍眼長眉,滿臉冷酷凶悍的神色,負手而立,低頭望著白衣男子,嘴唇翕動,不知說了些什麼。白衣男子微微一震,彷佛突然驚醒,緩緩地爬起身來,冷冰冰地道︰「金龜子?果然來了?」蒼白的臉上浮現出陰冷而又歡悅的神情,一閃即逝。
黑衣少年點頭不語。白衣男子又低聲問了數句,黑衣少年只是點頭或搖頭,不發一聲。縴縴凝神傾听,只听見「神女」、「祭祀」、「老祖」等詞;其中夾雜許多暗語,語意听不連貫,無法揣測。心中大是好奇,不知這兩人在說些什麼。
白衣男子輕輕擊掌,灰眼光芒大盛,冷冷道︰「妙極!受了這麼多苦,等了這麼多年,便是為了今日了!」衣裳鼓舞翻飛,心中激動,真氣隨之蓬然四溢。轉身對那妖魔說道︰「這些娃兒已經分好了麼?」
妖魔「赫赫」連聲,點頭不已,骨爪比畫一通。白衣男子袖袍飛舞,一個銀白色的絲袋從掌心飛出,袋口翻卷,射出一道耀眼銀光,陰風大作,洞中懸掛的絲囊急速搖擺,懸結的絲帶紛紛斷裂,「呼呼」連響,絲囊密雨般地飛向那銀絲袋,瞬間沒入。
頃刻之間,洞內只剩下十來個絲囊,輕輕搖晃。白衣男子目光徐徐環視,從這剩下的絲囊上一一掃過,縴縴心跳如狂,連忙閉上雙眼,屏住呼吸,不敢與他對視。
過了片刻,听那白衣男子淡淡道︰「走吧!」「僕僕」連聲,步履飄忽,終于復歸一片寧靜。
縴縴慢慢地睜開雙眼,透過絲囊空隙朝外望去。見那妖魔在甬道洞口悠蕩,探頭朝外張望,似乎如釋重負。轉頭望了她一眼,倏然飄來,骨爪一張,縴縴所在的絲囊登時飄然落地,自動翻裂開來。
縴縴穿著褻衣白玉玲瓏地站在青絲囊中,見那妖魔直楞楞地望著自己,又羞又怒。妖魔突然醒悟,「赫赫」叫了幾聲,轉頭不敢看她,指爪比畫,「嗤嗤」作響,那絲囊青絲飛舞,繞著縴縴盤旋穿梭,片刻之間又變為一件紫衣,翩翩飄然。
妖魔轉過頭來,爪尖一點,碧光閃爍,縴縴「啊」地一聲,喉嚨的冰冷之意瞬間消融,全身麻痹感也隨之消散,霍然起身,怒視妖魔,嬌叱道︰「你是人是鬼?」原想揮舞折刀,乘隙偷襲,但轉念一想,這妖魔既將自己放出,似無惡意,當下隱忍不發。
妖魔舌頭擺舞,「赫赫」作響!口涎飛濺。見縴縴滿臉厭憎,登時一楞,眼白翻動,似乎頗為羞慚。忸怩片刻,朝後飄退,爪尖在空中比畫;碧光連綿,形成「虎倀」二字。
「啊!」縴縴失聲醒悟。傳聞被猛虎吞噬之人,他的神魂必將為虎役使,成為鬼奴虎倀,助虎為惡,替之覓食。除非此虎殞命,否則其魂靈永不能超月兌,故世間有「為虎作倀」之說。想來這妖魔便是被這惡獸楱杌所吞殺的虎倀冤魂。
這虎倀渾身血污!開膛破肚,手腿白骨森然,想必被楱杌吞殺時,死狀淒慘。
縴縴雖然任性妄為,但卻頗為善良,極富俠義心腸,見這虎倀慘狀,心下惻然,厭憎之意逐漸轉為同情之心,也不再害怕。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虎倀畏縮羞怯,見她非但沒有厭懼,神態反而轉為溫柔,登時大為歡喜,抓頭撓耳,白爪比畫,寫道︰「猊飛泠。」
縴縴心念轉動,曾听父親說過,寒荒八族中便有一族猊姓,以六角犁牛為圖騰,想來這虎倀猊飛泠便是此族中人,當下發言相問。那虎倀猊飛泠大喜,接連點頭,似是沒料到她竟也知道寒荒猊族。
※※※
一人一鬼這般交流了片刻,縴縴方知這虎倀身世。原來這猊飛泠乃是猊族長老猊岱之子,年僅十八,頗為勇武,又精通寒荒法術。數月前寒荒國凶兆橫生,傳聞妖獸將肆虐橫行,猊飛泠與眾少年見獵心喜,想要借此一戰成名,當下瞞著父母結伴潛往眾獸山。豈料到了眾獸山下,恰逢雪崩,十六人中立時被壓死了十一人!余下五人又相互失散。猊飛泠孤身入谷,夜半便遭遇這惡獸楱杌,慘遭戮噬,從此成為冤魂鬼奴。
縴縴心下憐憫,忽然想起一事,眨眼道︰「既是虎倀,你為何不將我送給那楱杌充饑?還要將我從那巨蟒下救出?」
猊飛泠眼白亂翻,忸怩不安,搖頭不語。縴縴追問再三,他才比畫道︰「你像是天上的仙女,可不能讓這些妖怪吃了。」
縴縴一怔,又是吃驚又是歡喜又是感激,嫣然道︰「謝謝你。」這一笑猶如春風徐來,牡丹盛開,俏麗不可方物。猊飛泠眼白直楞楞地瞪視,豁嘴大張,痴痴凝望。若是平時,芊芊見著這等丑怪妖魔痴痴相望,早已惡向膽邊生,將之大卸八塊了。但此時一則同情這虎倀命運,二則感激他相救之恩,只是抿嘴一笑。
猊飛泠雖為虎倀,但畢竟時日不久,良性尚未泯滅,愛美之心尤在。他生平從未見過這等俏麗的少女,初見縴縴,便為之神魂顛倒,震撼莫名。是以不自覺間,便拼死相救,並且甘冒被楱杌識破玄機、毀滅神識的危險,將縴縴藏入絲囊之中。此刻見她殊不嫌棄,漸轉溫柔,還笑若春花,登時魂飛魄散,覺得即便為她立刻神識消亡也心甘情願。
縴縴突然想起那些女童,柳眉擰蹙道︰「你既是被楱杌所害,又怎能幫他害人?這些女孩豈不可憐!」
猊飛泠見她嗔怒,頓時蔫萎,極為羞慚,「赫赫」低聲。縴縴心想,他既為虎悵,神識已楱杌控制,倒也不能全然怪他,當下道︰「那兩個妖怪是什麼人?抓這些女孩來做什麼?」
猊飛泠全身一顫,簌簌發抖,只是搖頭。縴縴見他恐懼害怕的猥瑣之態,登時有氣,怒道︰「你不敢說嗎?」
忽听一個冰冷的聲音淡淡地道︰「他自然不敢說,只要我伸出一個小指頭,就可以讓他灰飛煙滅。」
縴縴大震,猛地扭頭望去,那白衣男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甬道洞口,灰色的眼珠冷冷地望著自己,目光凶厲寒冷,如冰刀直刺縴縴心中,縴縴恐慌駭異,不由朝後退了兩步。但驀地想起拓拔野所言!越是面臨強敵,越是不可示弱,當下強忍驚懼,抬頭挺胸,傲然相望。素手負背!緊握折刀,掌心滿是汗水。
猊飛泠「赫赫」大叫,銅鈴白眼幾將凸出!滿臉怖意,突然匍匐在地,不斷叩頭。
白衣男子嘴角一撇,冶冶笑道︰「要我放了這丫頭,你道自己是閻王嗎?小鬼奴,既然你喜歡這丫頭,我便成全你,讓她化做虎倀,終日與你相伴便是。」話語陰森,縴縴不寒而保,握刀的手竟不住地顫抖起來。
猊飛泠大駭,「赫赫」狂叫,連連搖頭,又連連叩首。
白衣男子灰眼寒芒爆射,冷冷道︰「小丫頭,到我肚子來做客吧!」右手一探,指爪如鉤,森冷寒光瞬間爆放;縴縴只覺呼吸驀地窒堵,一股強大的螺旋吸力猛地將自己拔地拉起,憑空拽去,當下驚駭欲狂,大聲尖叫。
猊飛泠「赫赫」狂呼!猛地跳將起來,如綠風碧霧橫掃而過,重重撞向白衣男子。此舉突兀,快逾閃電,白衣男子亦未料想他竟膽大若此,摔不及防之下,右手已被猊飛泠一雙白爪緊緊抓住,虎口一痛,這虎倀鬼奴竟然不顧一切地咬住他的手掌。
白衣男子劇痛攻心,掌中光芒登時收斂,驚怒交集,大喝一聲,銀光一閃,左手急電般扼住鬼奴咽喉,將他猛地拉扯開來。猊飛泠眼口翻動,「赫赫」有聲!咬得甚緊,雖被扯開!但那白衣男子的虎口竟被硬生生撕下一塊肉來,鮮血直流。
白衣男子狂怒咆哮,飛起一腳,白光爆舞,踢在猊飛泠破裂的肚腸上,鬼奴淒厲慘叫,綠光渙散,倒飛而出,彷佛瞬間碎裂迸散,又剎那愈合如初。
縴縴重重摔在地上,骨骼猶如散開一般,驚懼迷茫,知道那虎倀少年再次冒死救了自己。淚眼迷糊中,瞧見猊飛泠朝著她翻轉眼白,白爪比畫,直指里側山洞頂壁;心中一動︰難道那里面竟有逃生出口嗎?
卻見那白衣男子昂首咆哮,臉目突然裂變開來,撩牙交錯,周身膨脹,銀毛破體蔓延,又將變成那凶暴可怖的妖獸楱杌。縴縴尖聲大叫,想要爬起身,但兩腿發軟,站不起來。
此時那白衣男子已經幻化成巨大的人面惡虎,銀毛黑紋,巨爪長尾,仰頸凶吼。驀地扭頭,灰楮凶芒怒射,朝縴縴望來。
縴縴用盡周身力氣爬了起來!朝洞中奔去。楱杌狂吼聲中,長尾如銀鞭卷掃,閃電般劃過一個圓弧,將縴縴攔腰纏住。縴縴尖叫一聲,縴腰仿佛被陡然折斷,劇痛難忍,面色煞白,連氣也喘不過來。
猊飛泠見狀大吼,漆黑鼻洞中驀地冒出森冷白氣,猛地朝楱杌疾風般沖去。
縴縴顫抖著雙手齊齊抓起折刀,真氣聚集,猛一咬牙,將那楱杌長尾瞬間鍘斷!
楱杌痛極狂吼,長尾登時朝後彈飛蜷縮。當是時,猊飛泠已經閃電撲到,白爪張舞,將楱杌脖頸攀住,怒吼一聲,張開血盆豁口,殘缺尖牙猛地咬入妖獸頸中。
「嗷——嗚!」楱杌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聲,虎爪橫拍,千鈞霹靂般掃中鬼奴腦袋,猊飛泠的怪頭登時粉碎半邊,綠漿橫飛,連那耷拉的舌頭也被一齊打飛。猊飛泠緊緊咬住妖獸脖頸,死不松融。
縴縴大聲驚叫,淚水洶涌,怔怔佇望,見猊飛泠顫抖著伸出白爪,指向洞中深處,似乎在催促她逃跑,更加悲傷難抑。想不到這萍水相逢的虎倀鬼奴,竟如此情深意重;突然明白,倘若自己再不乘隙逃離,猊飛泠只會遭受更多折磨。當下抹去淚水,發足狂奔。
身後傳來妖獸狂吼,繼而是一陣驚天動地的裂響,整個山洞劇烈地震動起來,碎石簌簌。
縴縴不敢回頭,含淚咬牙,奔入洞中深處,仰頭四望!果然瞧見頂壁上有一處狹窄的裂縫,四尺來寬,直通山頂,眩目的亮光晃得她張不開眼。
縴縴突然想起辛九姑給她的情絲,當下顫抖著在懷中胡亂探尋,抓出那情絲,在絲梢系上折刀刀柄,朝頂壁縫隙中拋去,但丟了幾回,都不能拋出山頂縫隙。心中焦躁恐懼,頓足不已。
回頭望去,轟然巨響,那半堵洞壁突然粉碎,亂石激飛,一聲驚雷似的咆哮險些將她震得暈倒。煙塵碎土中,那銀毛黑紋的凶獸如狂風霹靂狂吼奔來,所過之處尖石岩壁無不迸散碎裂。
縴縴大駭,用盡周身真氣,猛地將情絲高高拋起;白光一閃,折刀拖曳著情絲筆直地沖出山頂縫隙,「咄」地一聲,牢牢鉤住。縴縴凝神聚氣,默念「移形換影訣」,猛一用力,尖叫著朝上電沖而去。
此時,那妖獸堪堪沖到,咆哮聲中,巨爪轟然拍擊,山裂石崩,頂壁轟塌一塊。縴縴閃電上沖,尖叫不止,腳掌火辣辣地生疼。低頭望去!見那妖獸暴躁旁徨,突然仰頭怒吼,長尾倏地彈射而上,但恰好與她差了數寸,重又蜷縮收落。
妖獸巨尾彈掃,山石迸裂坍塌,反而將縴縴身後的裂縫嚴實堵住。
耳旁呼呼風嘯,身體不住地撞到縫壁凸石上,劇痛攻心。眼前豁然一亮,狂風撲面,終于到了山頂。
穹蒼似海,晚霞如火;萬里群峰,如撩牙般將殘陽吞沒。荒寒漠漠!白雪皚皚;寒風吹來,身後雪松震動,雪沫紛飛撲面,清寒入骨。
縴縴掙扎著爬起身來,擔心那妖獸追來,慌忙收拾情絲、折刀,從頭上摘下雪羽簪,解印雪羽鶴。鶴聲清明,靈禽從簪中閃電飛出,繞著青松飛了一周,輕盈地落在雪地中,曲爪獨立,扭頸撲翅。
縴縴躍上鶴背,叫道︰「鶴姐姐,快走吧!」雪羽鶴嗚叫一聲,白翅煽動,優雅滑翔,朝著西邊飛去。
霜風勁舞,縴縴凍得簌簌發抖,想起那虎倀多半已被妖獸打得魂飛魄散,登時一陣難過。珠淚劃過臉頰,立即凝凍為兩行冰柱。
忽听身後傳來嗷嗷怪叫,回頭望去,瞿然色變。十余只黑色巨鳥高低起伏,急速包抄追來。
那群怪鳥來得甚快,轉眼之間便沖到周圍。錯落夾擊,紛紛橫撞、俯沖,想要將縴縴抓獲。
眼見一只怪鳥閃電般從頭頂沖下,四只怪爪張舞探來,縴縴大驚,掏出折刀,全力揮斫,砍中巨鳥長爪。折刀極為銳利,登時將鳥爪斬斷;那怪鳥哀嗚一聲,朝上沖去。
縴縴驚魂未定,又見兩只巨鳥嗷嗷叫著左右夾擊而來。當下故技重施,揮舞折刀劈斬怪鳥巨翅。突然想起那怪鳥巨翅如萬刀攢集,甚是鋒利,念頭方甫閃過,便「當」地一聲脆響,手臂酥麻,虎口震裂,險些從鶴背上翻落。折刀沖天飛起,高高地劃過一個弧線,掉入萬丈山崖之中。
縴縴暗呼糟糕,緊緊抱住雪羽鶴脖頸,催促飛行。雪羽鶴突然一聲悲嗚,左翅潔白的長翎竟被一只怪鳥錯身之際以鋒銳巨翅斬斷數尺。雪羽鶴一陣搖晃,登時失去平衡。縴縴尖叫一聲,倏地從鶴背上滑落,雙手緊緊地鉤住鶴頸,雙足懸空,迎風搖蕩。
怪鳥嗷嗷大叫,交錯俯沖,一只巨大的黑鳥短爪一探,抓住縴縴背心衣裳,將她猛地朝上拖去。
縴縴尖聲大叫,費力抓住鶴頸,但終于抵受不住那怪鳥的驚人氣力,眼看就要被它拖上半空。
當是時,忽然听見「呼」地一聲輕響,彷佛有什麼銳利之物破空怒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