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曼狠狠的抽泣,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太多的立場去追問,當初要走的人是她,如今自動自覺的回來,還能指望被原諒麼?
緊緊的攥住滕冀的衣角,將他拉至門邊,淚眼婆娑。
她總要知道里頭那個男人究竟怎麼了。
「你告訴我,他是,生病了還是,受,傷了?」
以前每每他出任務或者是演習,她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擔心,那些擔心,無一例外的和受傷有關。
滕冀將她的反應看在眼里,心里說不出的難受,他就不明白了,這女人看上去並不說對溫景之沒有感情,可為什麼要跑呢?
「你還回來干什麼?是不是見不得唐炎受打壓,回來替他求情的呀,告訴你,做夢!」
滕曼吃驚的望著他,唐炎受打壓?她並不知情的。
「不是的,滕冀!你是不是,也認為我是罪不可恕,是麼?」這還用問嗎?他的表情和口氣,不是明擺著呢。
滕冀瞥了眼背後的老人們,煩躁的一把拉過她的手臂,將她拖出了休息室。
走廊上僻靜的很,這處病房,基本是常年空著的,如果不是重量級的人物,根本就進不來。
窗外飄進來一陣濃濃的郁金香味道,那外面是一片小花園,此時正值郁金香開放,雖然沒有幾株,卻是芳香醉人,周邊的金銀花也競相點綴,郁郁蔥蔥的,或米白或女敕黃的小花兒在翠綠的樹葉中鰲頭。
在這每天都見證生離死別的地方,這樣昭示著希望的蓬勃,儼然是一種寄托。
滕曼無暇顧及美景,知道滕冀拉她出來,定然是有話要跟她說。
「不要想趕我走,你就是罵死我,我也不走,滕冀,我很讓你失望,對嗎,我讓所有人都失望。」滕曼很有自知之名的率先堵住他的嘴,將自己的立場表明。
滕冀搖搖頭,沉重的嘆息,「如果不是他出事,你就不準備回來,是嗎?你還知道你是他的妻子?當初跟著唐炎私奔的時候,怎麼就沒想到他呢!你永遠都不知道,把他獨自一個人留在這里,受人背後指指點點,讓人暗地里笑話是什麼景象!你也想象不到,他沒日沒夜在部隊拼命,整年整年的不著家,到底是在哪兒忙!你——」永遠都不會明白,里頭那個男人,為了你,幾乎折騰掉半條命!
第一夜,最揪心也是最難熬的一夜,全國最好的外科醫生在里面足足待了六個小時,出來直搖頭,隨即又是一批醫生進去……
「他的身體狀況很差,各個髒器長期超負荷運作,嚴重的透支,抵抗力也很差,生命體征極不穩定!」
那一夜,所有人都是怎麼過來的?他也不知道,反正什麼時候天亮,什麼時候天又黑,誰也不清楚,整個黑白顛倒。
滕曼捂著臉。蹲在滕冀的腳邊嗚嗚悲鳴,那種極力克制,卻又克制不了的懊悔和心疼。
讓他不忍心再說下去。
「一個星期前,覃昱跟了幾年的那個龐大涉黑集團,在臨溪被剿滅,那處有個地下賭場,賭場周邊幾十公里範圍內都被埋足了烈性炸藥,電線、雷管當時都已經是竄做一團,全國的拆彈專家聚集,都表示沒有辦法。如果處理不好,整個臨溪,將被夷為平地!沒人敢拍著胸脯打那個保票。可是,炸彈不拆,臨溪照樣不保,這時候,姐夫帶上這邊軍區的報廢武器彈藥銷毀站所有精英,和特種部隊的一個尖刀組到了那兒——」
滕曼即便是這樣听著,也能想象得到那當中的危險,摟緊了抖得跟篩糠似的身體,鼻翼煽動的厲害,牙齒都不听話的相互磕蹭。
滕冀撇過頭,硬下心腸,挑了最重要的說,「炸藥太多,當時的情況太復雜,所有人員都被撤到安全的區域,臨溪當時就是一座空城,可姐夫不肯撤,他說他相信戰友的專業!但是,就在剪最後一根線的時候,不知怎麼的炸開了——」
「不!你不要說了,你肯定是騙我的,你混蛋,他是你姐夫,你居然這樣咒他!我恨死你——」
「哎,姐,姐——」
滕曼整個人都失去意識,任由身體軟綿綿的一頭栽倒在地!
腦子里渾渾噩噩的,一團漿糊,只覺胸口悶的不行,仿佛被什麼重物給壓著,透不過氣。
滕曼試著睜眼,可是眼皮重的很,任她使了狠勁兒也睜不開,喉間不由的哼出聲兒來。
安玉素和滕冀一看床上的人有動靜,便圍攏過來,「小曼,小曼,你醒了嗎?」
這是?媽媽的聲音?滕曼鼻頭一酸,眼淚就又上來了!
「媽——」
「我說,姐,你這也太能哭了,都趕上那自來水的籠頭了!趕緊的起來啊,別跟這添亂了,看你雙美麗的眼楮,腫的跟桃核似的,丑死了,一會兒姐夫醒了不認識你,你可別又哭啊!」
滕冀言不由衷的開著玩笑,不想讓氣氛太過凝重。
滕曼一听說溫景之,果真就止住了淚水,掙扎著從床上下來,鞋子也顧不得穿,一把揪住滕冀的衣袖,使勁兒搖晃。
「他醒了?帶我去看看他!快——」
滕冀攏著眉心,干笑了兩聲,「還沒醒呢,你急什麼,趕緊躺回去!」
他不敢直視滕曼那雙盛滿期盼的眼楮,只是將她又按回到床上。
安玉素也神色恍惚的別過臉,支吾著要去給滕曼倒水。
如果她還看不出什麼不對勁的話,是不是很傻?
「滕冀,帶我去,我去守著他,等他醒!」總之,今天若是看不到他,她就不會輕易罷休。
滕冀沉吟著,眼色復雜的望著滕曼,「姐——姐夫的情況很不好,你要,有心理準備,我怕,會嚇壞你——」真的,誰也不能保證,溫景之能好好的醒過來。
只要能讓她去看他,只要他還活著,那她什麼也不怕!
滕曼邊擦著眼淚,邊點頭,「他就是被毀了容,我也能認出他來!」
「毀容倒是不至于——」從他進院到現在,病危通知說都下了不止四次,這話,他敢往外說麼?就今天剛剛推進去的那一次,也是病危,只是他們這幾天都習慣了,除了難受,只剩麻木。可滕曼不同,她畢竟不知道真實情況,他說出口的,已經是輕描淡寫不知多少倍的了。
……
「一會兒小曼醒了,讓她進去看看吧,兩年沒見了,那小子若是當真放不下,說不定就會醒了……」這是溫耀祈的原話。
他老了,再也經不起風浪,滕曼當初的出走,已經讓他跟著心寒了一把,如今,兒子又遭逢此難——在那一刻,滕冀赫然在那位鐵血老將軍臉上看到某種光亮,天底下的父母,有哪一個能夠承載‘喪子之痛’?
「走吧,我帶你去。」滕冀俯,給滕曼套上鞋。
戴好口罩,換上了無菌服,滕曼緩步走進了那間重癥監護室。
每走一步,就與那個人更近一點。每走一步,她的不安就加重一點——
氧氣包、起搏器、心電圖機、輸液泵、麻醉機……越過一排排冰冷的醫療器械,滕曼的目光,柔柔地落到了病床那人的身上。
直到進門之前,她才听說了,這個男人身上的傷有多慘烈!各處骨折錯位大大小小不下七處,血液嚴重流失,送進醫院來的時候,全身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血。
溫景之靜靜地躺在一片刺目的白色中,鼻子里插著插管,手背上埋著皮下輸液器,腦袋與肩頸部還包扎著雪白的繃帶,隱約間,還透著一絲血色。
男人的臉孔孱弱蒼白,泛著淡淡的青灰色,看著瘦了好些,顴骨都微微的凸起,有幾處擦傷,不過那並不影響他的清雋,依然英挺的眉目,那般安詳的躺著,明明是深度昏迷,卻像是睡著了一樣。
空曠的病房里,只靜靜地傳來心電圖機「滴滴——」的聲音,那是溫景之生命的信號。如果不是屏幕上的曲線掠動,她幾乎要以為,這個男人是無聲無息的。
「你這樣子算什麼?喂,我回來了,你肯定很痛恨我吧,那你起來啊,起來罵我!」
滕冀從背後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安靜。
滕曼回過身,將頭埋入滕冀的肩窩,腳下有些虛浮。
「醫生怎麼說的,他什麼時候會醒?」方才她只想著要趕緊進來看看,根本就沒有听清楚。
滕冀扶住她的肩頭,看了她良久,才緩緩的搖頭,「不知道,他的腦部有淤血,如果接下來的幾天內不再擴大,那就再消消看,畢竟,顱腦手術,誰也說不準的。」
滕曼晃了晃,閉上雙眼,虛弱的頷首,「那,我在這兒陪他說說話,你出去吧。」
「嗯,不要待太久,醫生會進來趕人的。」
……
溫景之的情況真的不好,遲遲不醒過來,在重癥病房待了整整十天,又經過一干專家主任的會診,才肯將人轉入普通病房內。
除了他腿部的骨折,其他各處的都已經沒有大礙,這些硬傷,都只要好好養,是沒有問題的,最最棘手的是他腦袋里的淤血,雖然不擴大,也沒有任何消除的跡象。
滕曼一刻都不再離開他身邊,認真的跟著護士學護理,幫他翻動,擦身,為他全身按摩,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趴在他的耳邊說著一些悄悄話,不分晝夜的忙碌,讓她的身體也撐到了極限。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個靜謐的夜里,滕曼靜靜地坐在他的床前。
「小叔……」她輕輕地開口,清澈的嗓音,在無邊的夜色之中仿若呢喃般溫柔︰「你什麼時候肯醒過來呢?」
最後一個字落下,眼底已是蜂涌而至的淚水。
滕曼的目光越過他的眼,掃過他的鼻,掠過他的唇,鑽入他的心——
多看一眼,心就多疼一分。
那種害怕失去的恐懼感,將她緊緊圍繞,滕曼下意識的包裹住溫景之那有些冰冷的手,美麗依舊的面容上,盤亙著無盡的焦灼與蒼白。
他不能離開她,她更不能失去他。
想象不出來,當初,她是怎麼能狠下心腸離開的呢?
滕曼痛苦的揪緊自己的頭發,一把一把的揪!
溫熱的淚水,一滴,又一滴,紛至沓來的憂慮,連同著滕曼那帶著哭腔的囈語,一起靜靜落下,在溫景之沉睡的俊顏上,灑下了濃濃的悲傷與眷戀。
「溫景之,我只要你醒來,讓我用什麼去換都成——」意識月兌離身體之前,滕曼用迷蒙的視線,最後望了一眼病床上那個蒼白卻英俊依舊的男人。
……
在醒來的那一瞬間,滾滾席卷而來的是渾身上下潮涌般的疼痛,手腳動不了,僵硬的很。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氣息,入眼之處是白到睜不開眼的牆壁。
昏迷之前的些許場景,還浮現在眼前,溫景之微微皺眉,滿漲的頭腦中,不時的浮現出零星的任務片段——
耳畔似乎還隱隱的傳來自己宣布撤退的口令聲,而後是炮火連天的轟炸聲、隊友們驚怒的喊叫聲……以及若有若無的,似曾相識的輕聲呼喚?
溫景之驟然垂眸,視線落到那個,正閉著眼楮趴在自己身側淺眠的身影之上。
呼吸為止一滯,他是在做夢,還是被炸的腦袋糊涂了,為什麼覺著,這個女人會是他那個離家出走兩年之久的老婆呢?他是太過思念她了麼?
漆黑的眼底微微一漾,有什麼東西柔柔地自心間掃過。溫景之眼神微凝,目光溫柔卻密實的緩緩貼上去。近了,近了——
這個身影居然還在,夢里的感覺也太過真實了,真實到他都不敢用力呼吸,怕將自己吵醒,醒來之後,發現是一場夢!
她的頭發又長了許多,美麗卻略顯蒼白的側臉,微微闔著卻不住輕顫的眼皮,眼下還有一層濃重的烏青,是那般的明顯、刺目。
溫景之的心口,忽然便衍生出鋪天蓋地的疼惜,那種感覺,遠比他身體上的傷口要痛得多。
那張原本就清瘦的小尖下巴,此刻竟然已經瘦削到了令他看一眼,就止不住嘆息的地步,難道她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麼?非得瘦成這副德行!
他極輕極緩地吸氣,不論這是不是一場夢,他也怕驚擾了滕曼此刻還算安穩的睡眠。
男人定定的,看著這個兩年來,讓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回過神來時,他修長的大手已經輕顫著,撫上了她烏黑的發絲。
她在他身邊!是如此真實而深刻的感覺!溫景之的胸腔之中,瞬間就被一股溫暖充實的漲滿開來。
單單只是這樣看著她,自己的生命,就好像能夠煥發出無與倫比的光彩來!
男人滿足的嘆息著,舍不得闔上眼瞼,目光貪戀的追隨著眼前的女人,這個讓他愛入骨髓,恨都恨不起來的女人。
剛剛還沉浸在睡夢中的滕曼,忽然周身一緊,隨即低低的,從嗓子里發出一聲挾著哽咽、不安,又無比沙啞的呼喚︰「小叔——」
輕輕柔柔,那麼明晰的兩個字,就這樣傳到了毫無防備的男人的耳中,他如遭雷劈!渾身猛然一震!
溫景之不敢置信的瞪大雙眼,望著依舊趴在床頭的身影,他的手中,甚至還握著她的一縷發絲!她,居然還在?!還用那麼真實的聲音在呼喚著他!
這難道不是夢麼?難道不是幻覺麼?可是,即便是幻覺,他也是那般的渴望她!艱難的吞咽著口水,扯出一抹笑意——
「嗯……」他溫柔又緊張地盯牢她,恐她會在一瞬間消失在空氣中一般,沙啞的低低應道︰「我在呢。」
神智還徘徊在睡夢邊緣的滕曼,被這聲粗啞卻如呢喃一樣的話語,驚得瞬間清醒,眼皮猛然眨了好幾下,不敢輕易的抬頭,她怕這只是在夢里的場景,狂喜來的太過突然!
「我在!」又是一句!
豁然抬眼的瞬間,滕曼止不住驚詫又欣慰的情緒,毫無保留的倒映在溫景之深邃的眼底。
就好像是剎那間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又仿佛有千言萬語,在一時間齊齊涌上心頭,此刻的滕曼,已經道不出完整的句子,話到了嘴邊,統統又吞咽了回去,顫抖著溢出唇片的,是那無比熟悉的,曾經百轉千回出現在她夢中的兩個字︰
「小……小叔——」
這兩個字,听似單調,卻又飽含著無數的刻骨思念!
「是我。」漆黑的俊眸含笑而視,溫景之沒有絲毫猶豫的,迎上滕曼那激動,卻又好像不確定的目光。
滕曼嘴唇抖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那,那你喚我,喊我的名字!」眼淚再次像決了堤一樣的流瀉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
于是她拼命的抬起手臂,使勁的擦,擦干了又來,怎麼擦就是擦不完!討厭的眼淚,它害她看不清眼前的男人!
溫景之動容的瞅著動作傻氣的女人,寵溺的拉住她的手,攥在手心,「曼曼——」
滕曼一下子又笑了,一臉的淚水,卻是,終于露出了這半個月來的第一個笑容!
她止不住內心的激動,噌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撲到男人的胸口嚎啕大哭——
「你,你嚇死我了!你說,起先的時候,你深度昏迷過去的時候,你是不是,是不是打算——永遠都不要醒來了?!永遠都不想再看到我了?」
滕曼忽然目露凶光,哪兒還有淑女的樣子,那種猶如失而復得後的激動,早已將她所有的驕傲理智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大半個身子都嵌進他的胸口,雖然很懷念很喜歡,可男人到底是有些吃不消的皺了皺眉心,「有過那樣的一個瞬間……」溫景之的目光驟然輕忽起來,出口的語氣竟然也帶著幾分飄渺。
「溫景之!」滕曼極其緊張地喊了一聲,咬著唇,不安的瞅著他,縴白的手,已經在片刻之間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肩膀。
「不準!我不準!」即便是兩個人之間橫亙了兩年之久的空白期,此刻間縈繞在彼此心頭的,除了久別重逢的喜悅,更多的是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後的心靈觸動。
「傻瓜……」溫景之抬手擁緊她,一只大掌無限溫柔的、安撫般的、輕拍著她的後背。這樣的擁抱,是不是能夠,一直到天荒地老?
想到失去她的痛,真的是有那麼一個瞬間,他覺得好累,真想就那樣睡過去!
「只是有過那樣的一個瞬間而已……」說著,蘊著無限深情的墨瞳,定定地望向懷中的人,幽幽道︰「可是,這里卻有我最放不下的人——到底還是,舍不得……」
男人執起滕曼的一只手,輕輕的覆在他的左胸處,愛憐的吻,便落在她的發頂。
那種悲從中來又喜上眉梢的復雜情感,讓滕曼止不住再度落下淚來。
他說他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因為有她。
卻連一句責怪的話都不曾說出口,這,讓她幾乎無地自容——
滕曼輕顫著,闔上早已紅腫酸痛的雙眼,輕輕的自他傷痕累累的懷中撤出來。好一會兒,才重新掀開眼簾——
溫景之的喉結聳動了一下,眼底竟也深深的蒙上了一層薄霧般的溫熱!
眼前一陣黑白交錯的影像閃過,腦袋猛的泛出一股子脹痛,溫景之倏然眯起雙眸,蹙著眉心,探出手指,撐起半側額角,壓抑的申吟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