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一日午後,怡紅院里靜悄悄的。
此時早已至暮春季節,抬眼望去,院內的幾本芭蕉與那一樹西府海棠早已爭相扮裝,粉女敕嬌艷與綠意盎然遙遙相對,倒煞是好看。
寶玉正在房中小憩,大丫頭襲人與秋紋坐在外間的榻上,手上都拿了件繡活兒,在那里悄悄地有一搭無一搭地嘮閑話兒。
便听似秋紋細細的聲音︰「襲人姐姐,咱們二爺怎麼瞧著近來總是哎聲嘆氣的,像是有些心事的樣子。平日里去問二爺,也不道何故,若長此下去,還不把身子愁病了,倒別再讓上頭知道了編派我們的不是?不如姐姐抽空兒去回了太太,看看有什麼法子,或是請了大夫來瞧瞧?」
「小蹄子!平日誰用你做什麼來?二爺才稍有些不自在,你不說幫著想法子逗爺樂呵樂呵,反倒先自躲了去,把自己撇個干淨,倒也難為了二爺平日里那麼疼你來著!」一旁的襲人放下手中針線,嘴里小聲說著,又伸出兩只縴縴細指,做勢向秋紋額上虛點了一下。
秋紋也小聲笑道︰「姐姐別唬我了,誰不知姐姐才是二爺心坎上的,我們這些小魚小蝦的算個啥?」襲人瞧她說得不像,逐放了手中活計,便要去擰秋紋的臉,秋紋那里握了嘴笑著向後躲去。
就听門外有小丫頭喚道︰「襲人姐姐可在里面呢?」襲人才放了手慢慢站了起來,正要答話,不曾想一旁的秋紋已早她先站了起來,又口齒伶俐地接道︰「二爺可才睡了,誰在那里大聲說話呢?敢是膽子不小?」
外面小丫頭忙壓低聲音道︰「是秋紋姐姐吧?老爺房里的福兒在院門外等著姐姐們回話呢。」
秋紋還要答話,卻見後面襲人走了上來,把門開了個縫兒,只見是院里做雜活的三等丫頭芋兒。襲人向身後的秋紋輕聲道︰「你在這里好生瞧著二爺使喚人,我過去瞅瞅。」說完也不待秋紋答應便同了芋兒去了。
秋紋瞧著襲人遠去的背影,俏麗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心道︰敢則真拿了自個兒當主子了,正經地連個屋里人還沒過明路呢!嘴角一撇,便轉回身向榻上坐去,拿起針線來卻又忙放下,側了頭向屋內听了听,「呼-呼-」寶玉輕輕地鼾聲傳來,似是睡得還穩,秋紋才又拿起針來向鬢邊抿了抿,低了頭放心地做起活兒來。
再說襲人跟著芋兒來到了院門口,見是二老爺賈政的貼身小廝福兒站在那里,見了襲人出來,福兒笑著上前打了個千兒道︰「襲人姐姐好!」
襲人也微笑著還了禮道︰「老爺可是有什麼吩咐?不拘找個人來說一聲罷了,怎麼倒派了你來?」
福兒笑道︰「老爺讓寶二爺即時就去上房呢,說是北靜王請二爺去王府一趟有事說呢!老爺讓二爺先去上房,有些話要親自囑咐二爺。」
那襲人沒就答言,卻是回身向一旁站著的芋兒笑道︰「妹妹去做事去吧,這里有我呢!」芋兒連忙笑道︰「是嘍,院子的鳥兒還沒喂食呢,那我去了。」說著便扭身向院子里走去。
這里襲人又笑道︰「自從上一年寶二爺受了驚,被老爺教訓,老太太便吩咐,往後老爺那里有什麼事兒找二爺,先派人傳了話到老太太那里,再由老太太屋里告訴二爺便是。沒的今兒又讓二爺一個人去了老爺房內,若要再出個什麼差錯,你我都擔不起呢!」
福兒忙笑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這次真的是北靜王爺讓人來請二爺的,只不過老爺想著白囑咐二爺幾句,真的是沒什麼的。姐姐放心,我會一步不離的跟著二爺的,有什麼事兒我便著人來通知姐姐如何?」
襲人逐也笑道︰「來通知我做什麼?正經的先著人去知會了老太太去。今兒我不過是傳了老太太的話給你,咱們老爺和二爺的關系你還不知道?不過是面上老爺嚴厲了些,心里也一樣的疼二爺呢!」
福兒便笑道︰「誰說不是哪!姐姐快把二爺喚出來吧,回頭去晚了再惹老爺生氣?」
「可不是呢!那你稍微等一下,我去去就來。」說著襲人忙回了屋里與秋紋起將寶玉喚醒,又恐怕寶玉受賈政教導,襲人便又譴了麝月去賈母房里告訴了,方才心安。
卻說寶玉近來因黛玉總有些遠著他,今兒個又去瀟湘館里去好言相求,卻被黛玉說道︰「二哥哥沒有開罪于我,我也並沒有不高興,只是身子有些困倦罷了,二哥哥倒也不用每每自責,三天兩頭的上我這里來賠不是。」言罷,也不似先前那般堵氣,倒是心閑氣定地坐在一旁看書,把個寶二爺涼在了一邊,真個是把寶玉鬧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坐一會兒黛玉又下了逐客令,雖有紫娟在一旁好言安慰,也只得自個兒悶悶的回到了怡紅院,倒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好不容易才睡了一會兒,卻又被襲人、秋紋叫醒。
寶玉便有些不耐煩道︰「才剛睡了,怎麼又來煩我?」秋紋快人快語道︰「二爺可別怪奴婢,是老爺才派人來喚二爺過去呢!」寶玉一听老爺著人來喚,嚇了一跳,忙起身下地,便要襲人快去拿大衣裳來,口中道︰「快給我穿上,晚了老爺又要教訓了。」
一旁的襲人忙向一邊的秋紋嗔道︰「偏是你這麼蟄蟄喝喝的,」秋紋瞅著寶玉緊張的樣子,便張了張嘴又閉上,堵氣不言語了。
襲人又向寶玉笑道︰「二爺別害怕,才是老爺那里的福兒來傳的話兒,說是什麼北靜王來請二爺過王府說話的,不過是老爺怕二爺說話不得體,白囑咐二爺幾句,哪里就嚇成這樣?」說著,手腳不停地與寶玉拿了出門見客的大紅衣裳來。
寶玉听說是北靜王水溶要見他,便向襲人擺了擺手道︰「去拿了我那件儒白的大衣兒來。北靜王妃才去世不久,穿了紅色倒不大恭敬了。」襲人想了想道;「不是上一年有次二爺出門回來便說什麼王的王妃去了,不是這個北靜王爺的王妃嗎?怎麼又有一個王妃沒了?」
寶玉嘆了一口氣道︰「還有幾個王妃?可不是就是北靜王妃嘛!想王爺乍失去了紅顏知己,這半年多來也不知怎麼過來的,唉!」又一跺腳道︰「你快去拿那件白衣來與我穿了吧。」
秋紋剛要想說什麼,一旁的襲人一拉她的衣衫,搖了搖頭,向里間兒努了努嘴,秋紋便嘟了嘴去衣櫃里拿了一件白色衣衫來,襲人接了過來,與寶玉穿好,也不管寶玉此時能不能听進去,強著又囑咐了幾句,將寶玉送到園門口,眼瞧著寶玉與福兒向園外走去。
前院正房內,賈政坐在炕桌前,手中執了本書籍在那里翻看著,一旁侍立著探春的親母趙姨娘。王夫人卻不在房內,想是午休後便去了賈母那里定省。
只听門外福兒低聲回稟道︰「老爺,寶二爺來了」。
賈政听聞將視線從書上離開,向外一瞧,便見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寶玉已然站在門外。
眼前的寶玉一身儒白衣衫,頭束象牙白絲帶,越發襯得頭發烏黑、面若桃花來,瞧他模樣竟真個是世間少有的。賈政不由得心下一嘆,雖是貌比潘安,內里卻是個再糊涂不過的,平日里想想寶玉的諸般淘氣不听話,自己便忍耐不住要教訓他,可偏又有老太太袒護著,真是…唉!
想到這里,賈政端起了面孔道︰「進來吧。」
寶玉忙上前一步給他父親行了禮,便站在那里,等著父親的教誨。
賈政瞧他懂禮,便放緩了顏色道︰「你如今也不小了,平日里少在姐妹間廝混,要多與外面的那些有學之士交往,多學些對于今後仕途有用之言行。更要時刻想著皇上對咱賈家的恩典,今日北靜王爺招你過去相談,你要多听王爺吩咐,說些光耀賈府祖宗之言語,切不可隨著自己性子說些小兒無理之言,也省得你信口雌黃,再連累了宮內的娘娘與府里…。」
說著說著,賈政忽然咳了起來,一旁的趙姨娘忙上前與賈政倒了一杯茶來。賈政端了茶喝了一口,重重地吁了口氣,向站在下面的寶玉望去。
那寶玉听了賈政這些話語,心中早已不耐煩,只不敢違背了他老子,是以諾諾地點頭,面上卻是呆呆地。
賈政瞧他不醒,便長嘆一聲道︰「無知的小兒,似你這般,往後怎能擔當起賈家諾大的家業來,想來這家少不得便會毀在你的手里。」
寶玉此時腦中一片混沌,听父親在那里長篇大論,心中早煩得不行,雖說嘴里諾諾,別人還道他將賈政的一番言語都听了進去,卻不知他的一顆心早已飛回了大觀園里。想著他的林妹妹如今身體可好些了?對了,三妹妹前兒個又鬧著要開詩社呢!說是要出個新穎的法子,包管讓每個參加詩社的人都耳目一新!倒不知三妹妹又有什麼鬼主意呢。還有听說薛大哥前兩天從南方回來了,所以這幾日沒看到寶姐姐來園子里,想是給薛大哥接風洗塵,忙個不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