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末日(三)
黑石渡口,荒冷靜寂。
寒冷的天氣,令洛水冰封。一畔的邙嶺群山,被皚皚白雪覆蓋,透著幾分蒼涼氣息。
入冬後,黑石渡口所有的茶肆酒館,被盡數摧毀。渡口的渡船,也隨著黑石關方面的一聲令下,全部鑿穿,沉入水底。靠著渡口為生的水上人家,被遷往鞏縣討生活。鞏縣發出告示,沉一船,償十畝永業田,遷一人,得二十畝永業田,並五十畝露田,由鞏縣負責安居。
如此優厚的條件,水上人家自然不會拒絕。
于是,在第一場冬雪到來之前,黑石渡口就變得冷冷清清,數十里方圓,看不到半點人煙。
單雄信率部抵達黑石渡口,遠眺黑石關,冷笑不迭。
滎陽從嵩高縣和緱氏縣兩地撤兵,預示著滎陽郡兵力空虛,不得不從外面收攏兵力,加強防御。
李言慶的地盤似乎比從前大了,可是負擔卻增加了百倍。
從原先在李密和王世充之間求生存,到現在于四方中掙扎。李唐、竇建德,哪一個都不比李、王二人的勢力差。李言慶得了兩郡之地,卻招惹了兩大勢力,合該滅亡。偏偏李言慶又不願意增加滎陽徭役,不願意輕易征兵。如此一來,他原本尚充足的兵力,就顯得捉襟見肘。
要不然,豈能讓出兩鎮?
單雄信好不容易捕捉到了這樣一個機會,斷然不會放過。
他秘密出兵,攻取了嵩高縣之後,又從嵩高縣留守吏員口中探知,王伏寶撤回滎陽郡,並非是為了加強黑石關的防御。其真實目的,是在于補充滎陽管城地區的防務……辛文禮和鄭為善出擊攻取開封的消息,單雄信也听說了。從目前來看,開封雖然被攻陷,卻也使得滎陽和管城兩縣成為一個空白區域。如果不盡快填補兩鎮兵力的空缺,說不定會有不必要的麻煩。
單雄信可是听說了,李言慶自九月推行新法,令鄭潘崔盧四家,頗為不滿。
王伏寶出鎮滎、管,也就順理成章……
「大將軍,萬不可擅自出擊啊!」
李君羨苦苦阻攔,幾乎是聲淚俱下,「魯將軍讓末將提醒您,李家小賊詭詐狡猾,心機深沉。
密公如今尚未奪回開封,咱們萬不可與小賊沖突。一旦中了他的詭計,勢必會令偃師陷入危機。大將軍若真像開戰,請待密公回還偃師,到時候集中兵力,黑石關也未嘗不可攻取。」
李君羨沒什麼心計,但他知道,服從命令。
這家伙是個死心眼兒,不太懂得察顏觀色。殊不知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單雄信的臉色,已陰郁的快要滴水。
想當初,他隨翟讓上瓦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隨著李密上山後,他的地位愈發降低。就連比他晚來的程咬金,都漸漸爬到了他的頭上。當初李密想翟讓借人,借走了程咬金,卻沒有叫上單雄信,這在單雄信的心里,始終是一個心結。要知道,單雄信覺得,自己比那程咬金,可強百倍……李密看重程咬金,卻不看重他!
待翟讓被李密所害,單雄信歸附。
雖則職務很高,官拜左武侯大將軍,可實際上呢,手中無半點權利。
反觀程咬金、秦瓊、王伯當、劉黑闥這四個人,哪一個不比他晚上山?居然一個個都成了手握一軍的大員,令單雄信心中更加不滿。黑石關一戰,李密雖依舊穩坐魏王之位,可實際上,其威信已經漸漸動搖。後來又加上秦瓊程咬金魏征等人的離開,這才算騰出位子,單雄信有機會獨掌一軍兵馬……可是,攻佔偃師,卻無單雄信半點關系,他只能留守陽城。
隨著魯儒宗、李育德、時德睿等人漸漸獲取李密信任,單雄信感受到了一絲危機。
他需要足夠的功勛,來穩住自己的位子;同時喪子之痛,刻骨銘心,讓單雄信難以釋懷……
李言慶在鞏縣,單雄信或許不敢輕舉妄動。
而今李言慶不在鞏縣了,甚至連杜如晦也被調往河內。黑石關換了一個叫什麼姚懿的家伙為主將,據說去年夾石子河之戰,此人曾率部偷襲。可在那之前,單雄信都沒听說過這個人的名字。
姚懿?
當年若無李言慶,焉有姚懿逞凶!
單雄信,還真看不起什麼姚懿。
李君羨的勸說,非但沒有感動單雄信,反而令他心中大怒。
你李君羨算個什麼東西?有勇無謀的家伙,若不是李密看重你,你又豈能在老子面前指手畫腳?
「李將軍,大軍一動,日耗千金。
如今我等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李言慶不在滎陽,正是我等奪取黑石關,馬踏滎陽的好機會。如若此時停止,早先諸般籌謀,豈不是前功盡棄?再說了,我攻破黑石關,正可給魯公提供更多的支持。單憑邙嶺小道,事倍功半,魯公想要堅守偃師,恐怕並非一件易事。
我拿下滎陽郡,正可為魯公解決後顧之憂。」
話是這麼說,听上去也很有道理。
可李君羨卻不這麼認為。他是個實心眼兒,沒那麼多彎彎繞,如何又能明白單雄信的心思。
他只知道,魯儒宗不贊成單雄信攻打黑石關,那肯定是有他的原因。
于是不顧單雄信臉色陰沉,再次抓住他的馬韁繩,「大將軍,萬萬使不得……那李言慶凶殘狡詐,麾下更有多謀之士。萬一這是個陷阱,您這般過去,豈不是自投羅網?大將軍莫不是忘記白石渡前車之鑒!」
他不提白石渡也就罷了,這一提起,正說中了單雄信的軟肋。
單雄信頓時勃然大怒,抬手一鞭子抽下去,李君羨的頭盔登時被打掉,額頭上更留下一道血稜子。
「該死賊奴,焉敢口出妄言,亂我軍心?
若非看你是魯公麾下,我今日定取你項上狗頭……來人,把這賤奴給我拉下去,綁起來!
待某家取了那黑石關,再押他去見魯公問罪。」
幾名軍校一擁而上,把李君羨拿住,繩捆索綁,拉到一旁。
李君羨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呼喊︰「大將軍,萬萬不可攻打黑石關,以免中了李賊的詭計。」
「給我把他的嘴封住。」
一個軍校,扯下一塊碎布,就塞進了李君羨的口中。
李君羨嗚嗚直叫,但卻已說不出話來。軍校連拖帶扯,把他拉到旁邊,單雄信這才心滿意足。
此次,他以正兵做誘餌,威逼九山,以吸引黑石關的注意力。
而後又打通邙嶺小道,率五千精兵,繞過九山,準備從側翼偷襲黑石關。想必現在黑石關的注意力,已經被吸引到九山方面。而黑石渡口無人,洛水有冰封河面。待天黑後,他率人直撲黑石關,自然可一舉將之拿下。黑石關若一丟失,滎陽郡必將大亂,到時候他拿下鞏縣,攻佔洛口倉……哈,佔居滎陽郡,就算是李密對他不滿,也必須要看他眼色來行事。
要知道,瓦崗軍舊將對李密,頗有不滿之意……
再等等,再過幾個時辰,李無敵的神話就要破滅,我單雄信,說不得就要取而代之,令天下人知曉。
單雄信想到這里,忍不住咧開大嘴,嘿嘿,直笑!
自開皇至大業末年,隋朝對于軍械的改進,非常看重。
特別是在與突厥人的交鋒中,一開始都是以車陣為主,而非騎陣對沖,故而對軍械更加關注。一般來說,中原兵馬和突厥人交鋒,或是依城而守,或是在野戰中,車步並用,但也是以防御為主。直到楊素大膽的使用騎陣與突厥人對決,並大獲全勝,才算是改變了局面。
不過,隋軍對軍械的看重,依舊未曾降低。
滎陽軍中,有一種連發強弓,類似于床弩一樣。
弓似車**小,可連發八箭,箭頭如同巨斧,射程達五百步,威力極其巨大。
這種床弩,一般是安放在城上,做防御之用,于石砲相互配合。李密沒有想到,在辛文禮的軍陣中,竟隱藏了上百具床弩。一字排開,巨箭上弦……此前,這些床弩被兵卒所遮掩,從外面無法看到。這也是方陣的一個重要作用,外實而內虛,奇正相合,中軍列于後陣。
當瓦崗軍發起沖擊之後,滎陽軍卻有條不紊的依次向兩翼延伸。
李密站在樓車上,可以看得清楚,滎陽軍的軍陣,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奇異的變化。從方陣而變雁行陣。同時一個個小方陣在移動的剎那間,也在發生詭異的變化。從原先的長槍手在前,漸漸的變成三人一組,兩名刀牌手列前,一名長槍手藏于後,方陣慢慢成錐行陣。
心里不由得一驚,這不是李言慶帳下,最常用的三角陣嗎?
李密這念頭還沒來得及發生變化,忽聞對方軍陣中傳來隆隆戰鼓聲。
對方陣中的樓車上,軍旗搖擺不斷,陣中騎軍奔行。隨著鼓聲越發急促,就听崩崩崩一連串密集如雨打芭蕉似地聲息傳來,一個個巨大的火球從後軍飛出,帶著詭異的拋物線,落在瓦崗軍的陣型中。
火球外部是燃燒的茅草,里面卻是裝滿了火油的瓦罐。
瓦崗軍的軍卒,下意識的舉起盾牌,試圖阻擋,可是火球落在地上之後,瓦罐碎裂,火油順勢流淌,遇火而燃。有的火球,則直接砸在盾牌上,人身上,馬身上。軍卒、戰馬立刻被大火包圍,淒厲的慘叫聲在空中回蕩,一個個火人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奔行,是陣型大亂。
嗚-嗚嗚嗚-
長號響起,短促而有力。
滎陽軍突然散開,露出藏于中軍的百余具床弩。
辛文禮的臉色很平靜,口中低沉的道一聲︰「放箭!」
……
拇指粗細的弓弦聲不斷響起,一排排巨箭,破空發出銳嘯聲,射向戰場中央的瓦崗軍。
那火球,準確的說並不是為了殺敵,而是延緩瓦崗軍的攻擊速度。在三百步的距離內,將瓦崗軍的攻勢攔阻下來,也正是那床弩的最佳射程。射程可覆蓋五百步的巨箭,在三百步的距離中,可以發揮最大的威力。一匹奔行的戰馬希聿聿慘嘶一聲,前腿被巨箭硬生生打成兩段,普通就倒在火油里。向要站起,卻無能為力,眼睜睜的看著大火逼近,戰馬悲嘶不絕。
八百支巨箭同時發射,其場面足以令人震撼。
每一支巨箭,挾千斤之力飛出,撞在人身上,可以把人攔腰折斷。
鮮血在空中噴濺,殘肢斷臂在空中飛舞……雙方尚未正式接觸,巨箭所帶來的殺傷力,令瓦崗軍魂飛魄散。
大火,鮮血,混雜在一起。
人喊,馬嘶,交織在一處……
李密只看得瞠目欲裂,厲聲吼道︰「辛文禮,小兒,敢如此惡毒!」
這床弩是用來對付樓車、擋箭牌等重型攻城器械的武器,如今卻被用到戰場上,對付血肉之軀。
李密心知,這時候斷然不能停止。
若是退後,那巨箭五百步的距離,不曉得會殺傷多少人……
「蔡建德,帶督戰隊上前,傳孤王命令,全軍沖鋒,不得後退,臨陣月兌逃者,就地格殺。」
床弩威力巨大,但是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裝射速度慢。
三百步的距離,最多也就是發射兩三輪……如果瓦崗軍沖鋒的速度足夠快,甚至可以讓床弩無法射出第二輪。
同時,李密下令,瓦崗軍的箭陣向前推一百五十步,壓制滎陽軍的弩陣。
嗡,嗡,嗡……
一排排飛蝗沖天而起,令日月無光。
辛文禮大喝一聲,「牌手向前十步,列陣!」
剎那間,兩排盾牌手上前,舉盾為身後同伴遮擋箭矢。自有床弩手紛紛上前,重新裝填巨箭。
「弓箭手,拋射!」
滎陽郡同樣有弓箭手,藏于盾牌手後,向瓦崗軍射擊,已延緩瓦崗軍的速度。
這三百步的距離,儼然如同生死線。瓦崗軍沖過去,就可以避免巨箭攻擊……但是,這三百步,每一步都令瓦崗軍,損失慘重。
「弩陣後退二十步!」
床弩吱紐紐後退。辛文禮神情肅然,大手向下一劈,「盾牌手散開!」
剎那間,盾牌手讓到兩旁, 又是一連串的弓弦顫響,一排巨箭射出,只殺得血肉橫飛。
「沖,給我往前沖!」
蔡建德一手執盾,一手握刀,厲聲吼叫。
眼前的場面,足以令他發狂。無數袍澤在血泊中掙扎,哀嚎,可是他卻不能停下半步去探望。
這個時候,只要他敢停下來,就會面臨第三輪巨箭攻擊。
眼看只剩下不足百步距離,李密的臉上,也露出一抹猙獰笑容。滎陽軍中,鼓聲突然一變,變得如雨點般急促,咕隆隆隆,數百面牛皮大鼓一起敲響,猶如天雷般,響徹天地……
原本散開的軍陣,從兩翼呼啦一下包圍過來。
一個個錐形陣在戰場上縱橫交差,把瓦崗軍的本就有些混亂的陣型,瞬間撕成了碎片一般。
瓦崗軍的軍卒,就好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血肉磨盤里,隨著那磨盤的轉動,血肉飛濺,更使這疆場,呈現出慘烈局面。
辛文禮突然發生大笑,他一提韁繩,手中鐵方槊打橫,「老虎,該你登場了!」
後陣騎軍中,沖出一匹踏雪獅子驄。
四蹄雪白,在雪地中渾若一色,毛發烏黑,在陽光下折射光亮。
馬上一員大將,頭戴黃金扭獅子盔,身披獅面黃金甲,腰系獅蠻玉帶,掌中一對梅花亮銀錘。
「某家,早該登場了……孩兒們,隨我出擊!」
那人大吼一聲,胯下踏雪獅子驄,希聿聿仰天長嘶,撒蹄向前沖鋒。
「李密,還識得你家裴將軍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