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一路行去,飛快地掃了一眼酒店里的情形。
西邊有一席,七八個冠帶袍服的男子,喝得正自歡暢。在他們桌上擺著一具勸酒胡,這是一個不倒翁似的胡人瓷像,紅發碧眼,尖尖的鼻子,一手前指。將瓷人轉動,待它停下來,手指向誰,誰便罰酒一杯,其余人則鼓掌大樂,酒興十分濃厚。
東邊也有一席,兩個商賈對面而坐,用坐屏圍了三面,只將舞台一面放開,桌上置了幾盤小菜,旁邊兩個身段修長,姿容妖嬈的胡姬正殷勤地布菜勸酒,對坐的兩個胡商淺酌低語,似乎在談著生意。
楊帆無暇多看,陪著天愛奴到了一處最靠近舞台的位置坐了,先叫伙計搬來坐屏,把三面圍上,天愛奴才摘下帷帽,在席前裊裊地跪坐下去。
楊帆在側席坐了,對天愛奴低聲道︰「我們來的有些早了,姓柳的還沒有到。」
天愛奴低低地道︰「只要他今日肯來就成,就有法子引起他注意的,像他這樣的男子,只消引起了他的注意,還不是略施小計,便能叫他乖乖就範?」
楊帆苦笑道︰「略施小計?這幾日花銷可著實不少。就只那一頭豹子,這兩天吃的肉比我一年吃的都多。」
天愛奴吃吃地道︰「那些珠玉,本是我贈予你的謝禮,你既然這麼大方,非要拿出來濟朋友之難,我怎麼好意思不把它花光,以成全你義薄雲天的名聲呢?」
楊帆做出一副很心疼的樣子,長吁短嘆地道︰「如果你能替我省些下來,想必也不會薄到哪兒去。」
天愛奴揚起下巴「哼」了一聲,道︰「我平時擺譜的機會可不多,今日能慷他人之慨,我是絕對不會小氣的。」
剛說到這里,一個鼻子尖尖,雙瞳碧綠的胡人走進來,躬身微笑道︰「貴客臨門,蓬蓽生輝,不知小娘子要點些什麼酒菜?」
這年代是沒有菜譜的,那菜單是晚清民國時期才出現的,這時代想點菜就得看懸掛在酒櫃上方的水牌,再不然就是讓酒博士給你表演一下報菜名的本事了。
天愛奴道︰「酒博士,撿你店里拿手的好菜,只管上幾道來,再搬一壇上好美酒。」
楊帆眼觀鼻,鼻觀心,心中又是一嘆︰「這個敗家娘們……」
酒家里看歌舞時各席都很安靜,只有那七八個聚于一處的地方時而會傳出一陣哄笑,想是那「勸酒胡」又指中了哪個人。等那胡姬退下,換了兩個優伶來表演「參軍戲」時,整個酒家的氣氛就輕松熱烈起來。
「參軍戲」是五胡十六國時發明的一種戲曲,那時候有一個位居參軍的官員貪墨公款、收受賄賂,事發後被糾察,就有仇家令優人穿上官服,扮作一個參軍上台表演,讓另一個優伶在旁嘲弄。
結果這種表演形式一出來便大受歡迎,有優伶受到啟發,便用別的故事繼續編了些類似的小段子進行表演,這種表演形式就此確定下來,並以它問世後的第一出戲的主角,那個參軍命名,稱為「參軍戲。」
這戲實為後代戲曲之鼻祖,雖然它當時的表演形式簡單,自始至終只有兩個人,風格上也是以滑稽搞笑為主,但是後來參與表演的人越來越多,角色上開始衍生「生旦淨墨」等行當,劇情也越來越復雜。
這時候戲曲尚未大興其道,歌舞依舊是娛樂項目中的主要內容,因此這出「參軍戲」只是一個過場,因為眼看將到飯時,大批酒客就要上座了。
台上正在演的這出戲是根據牛郎織女的傳說改編的,出場的兩個人物只有兩個,一個是織女,另一個卻非牛郎,而是織女的情人。
劇情很簡單,就是講織女時常下凡,與她的情人幽會。情人問她,扔下牛郎一人在銀河那邊可有不安,心下又擔心會被牛郎發現他與織女的私情,織女不以為然︰「我的事,與他有什麼關系。」反過來安慰情郎不必擔心,說是銀河迢迢,牛郎不會發現。
這出小戲對答詼諧幽默,間雜著許多意味的內容,只是說得比較含蓄優雅,畢竟在座的非富即貴,太粗俗的東西他們不會喜歡,然則不喜歡粗俗不代表不喜歡這種話題,四下的酒客每每听懂了兩個優伶之間的對答暗喻,便會發出一陣會心的大笑。
楊帆從不曾接觸過這些東西,是以看的津津有味。不一會兒酒菜上來,雖說天愛奴說過,只要拿手菜式盡管上來,可是酒家並沒有可著貴菜大菜擺布滿席,而是依據就餐人數,適當地準備了幾樣可口的飯菜。
通花軟牛腸,金粟平槌,羊皮花絲,八仙盤,雪嬰兒,仙人臠,小天酥,頭春,八個菜,又有生進二十四氣餛飩,那二十四個餛飩,花形餡料各異,二十四個便有二十四種口味,端地講究。
這時講究些的地方,依舊按照漢人傳統,施行分餐制,因此楊帆和天愛奴面前各有一張幾案,同樣的菜式,分盛兩套餐碟,分別端送到兩人的幾案之上。
酒是蘭陵美酒,酒中配有檀香、廣木香、公丁香,又以蜂蜜調味,其色金黃,酒味清香。清香遠達,飲之至醉也不覺頭痛,不會口干,也不會月復瀉。這山東蘭陵的美酒,歷史極其悠遠,據說其地之水用以稱量,較他方之水為重,此處酒味淳美,蓋因水質使然。
兩人吃著菜肴,品著佳釀,靜靜地等候著。
酒客漸漸多了起來,二人的位置很好,在門的斜向方位,但凡進門的客人,必然落入他們的眼中,不一會兒,就見柳君璠陪著小心,奉迎著一位華服婦人進來,楊帆向天愛奴遞了個眼色,天愛奴的眼簾微微向下一垂。
客已上足,九成有余,一片喧嚷聲中,「金釵醉」的掌櫃東泠忽然笑眯眯地走上台來,向四下里團團施了一個羅圈揖,高聲道︰「各位貴客,靜一靜,請靜一靜。」
店中為之一靜,都向東泠望來,不曉得這個滿臉絡腮胡子的波斯胡人要做什麼。
東泠笑容可掬地道︰「各位貴客,今日早晨,有人到本店來寄賣好酒一甌。照理說呢,某這‘金釵醉’里,已然是匯聚了天下四方的好酒,哪需要干些代人寄賣的事情。不過這甌葡萄酒,某家先品嘗了一口,嘿嘿,確是好酒!」
「金釵醉」是洛陽城中數一數二的大酒店,而洛陽是大唐最繁華的地方,達官貴人雲集。換而言之,這「金釵醉」就是整個大唐數一數二的大酒店,東泠說他店里匯聚了天下美酒,絕非妄言。
然則在這種情況下,東泠掌櫃的居然干起了鄉下小酒肆才會干的「代人寄賣」的買賣,而且親自登場,向客人隆重介紹,可見這酒端地不同凡響了,在場的客人哪有不好酒的,一個個都打起精神,听他細說端詳。
東泠道︰「這甌美酒,來自西域,是一甌葡萄釀,美味之極,遠勝本店所售任何佳釀……」
話音未落,便在客人間引起一陣騷動。這時中原也有釀制葡萄酒的,但是品質最好的葡萄酒還是來自西域。即便是中原釀制的葡萄酒價格也極高昂,來自西域的葡萄酒則更甚。
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
這是在講一位出嫁的少女,帶著嫁妝往夫家去,她攜帶的嫁妝就是葡萄酒和金叵羅。金叵羅是純金打制的器具,言下之意,這上等葡萄酒之昂貴,直可以與金制器皿相媲美。
「金釵醉」里連當時最有名的劍南燒春、富平石凍春等名酒俱都有售,葡萄酒的品種也相當齊全。如今店主竟說這甌葡萄酒勝過店中所有名酒,自然驚動四座。那七八名士子所在處,已有人迫不及待地問道︰「此酒到底有何好處,價值幾何?」
一個女人聲音忽然響起︰「把酒給我拿來!」聲音一出,四座俱寂,根本不詢價格,直接叫人把酒給他送過去,敢在「金釵醉」里這麼說的,卻也不是隨便哪個客人都有這等魄力的。
說話的正是姚氏夫人,姚氏夫人常來「金釵醉」,此婦好美酒,尤好葡萄酒,楊帆已將這些打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今日姚夫人將來「金釵醉」飲宴,他也是讓楚狂歌那些城狐社鼠的手下事先打探清楚了的。
東泠欠身笑道︰「姚夫人是本店的常客,但有所命,小老兒哪有不應承的道理。可有一樣,這位寄賣美酒的客人急等錢用,因此囑咐小老兒,此甌美酒,要當眾叫賣,價高得者,小老兒受人所托,可不敢私相授受。」
那時無論經商買賣,還是為人處事,都特別講究一個「信」字,失信的人固然有,可特別重視信用的更是大有人在。東泠這番話听得眾酒客頻頻點頭,姚夫人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傲然道︰「既如此,你也不要賣關子,這就開始吧,我倒要看一看,這里誰比我出得起高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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