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艷陽天,高掛空中的驕陽散發著光和熱,卻驅不散心頭的陰霾與悲涼之意。
邊家莊的莊前有一條溪流自西向東南流過,春雪消融之後,溪水上漲,淙淙水聲仿若從人們心頭流過,帶來蕭索深寒。溪邊的沙灘上,擺著一張桌案,酒菜齊備,桌前卻只有一個眉頭緊鎖的老邊;桌旁豎著木桿,白布為幡,懸掛其上,隨著溪上吹來的涼風,微微擺動。
老邊身後不遠處,是滿面肅容的老管家邊任,剩下的就只有小老虎以及與他形影不離的邊續。兩個半大孩子感覺到眼下凝重的氣氛,都緊緊抿著嘴唇,不發出絲毫聲音。
小老虎在沉默中帶著濃濃的疑惑;就在幾天前,邊家莊還是賓客盈門,喜慶歡宴的景象,老邊的壽宴一連擺了三天的流水席,吃得一眾豪客人人歡笑。親朋故舊能夠齊聚一堂,讓老邊很是開心,即便因為閻忠透露出來的秘聞令人氣憤,但終究只是一時,沒有壞了老邊的心情。直到昨天中午,一名從漢陽趕來找尋蓋勛的小吏帶來了一個消息,終于攪散了喜慶的氣氛。
段死了,死在雒陽的廷尉府監獄里——飲鴆自殺。人是四月中旬時就死了,直到五月上才傳出確切消息,而後就是追問黨羽,籍沒其家。
段是什麼人?涼州沒有人不知道。當年涼州羌亂紛騰,皇甫規、張奐剿撫並用,卻是屢降屢叛,費勁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根除禍患。但是段一出,一改兩位前任的招撫之策,以暴制暴,以殺止殺,期年間,斬西羌二萬三千人,東羌三萬八千人,俘獲叛羌生民、牲畜無數;一時之間,連年作亂的羌胡部落被殺得幾乎盡絕,紛紜騰空,谷靜山空,這才有了近十年來涼州的太平景象。
虎娃听說過段這個名字,在湟中時,听北宮伯玉、李文侯這些羌胡首領們說;在邊家莊時,听老邊、閻忠、王國這些文士們談天時說;從這些人嘴里說出來的這個名字,在小老虎心里留下的印象,就是一個威風赫赫的英雄,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將。
但是這個人,就突然死了。
更讓虎娃困惑的是,不僅老邊聞訊之後失魂落魄,就連前來邊家莊赴宴的一群羌胡豪客,乃至所有的官軍武官,無不是震驚之余感到茫然失措。這個噩耗,就彷如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雨打風吹處,讓好好一場壽宴,只剩下一片狼藉。
小老虎很是擔憂地看著枯坐河灘的老邊;一大早時,老邊就吩咐人在溪邊設祭,而後就枯坐在沙灘上,一言不發,留給旁人一個孤寂的背影。
虎娃伸手拉了拉邊任的衣服下擺,輕聲說道︰「老邊坐了好久了,阿娘該擔心了。」
邊任看了看老邊的背影,神色有些復雜,終究不敢在這個時候走上前去,只好對已經憂心忡忡的虎娃解釋道︰「主人此刻正在難過,不要打擾他。你去對夫人說,不要擔心,有我在這里看著,不會有事。」
虎娃卻沒有听老管家的話,去回稟邊夫人,而是將憂慮的目光繼續投在老邊背影上,追問邊任道︰「老邊為什麼這麼難過,段是老邊的親人麼?」
邊任搖了搖頭,被虎娃的話引著,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二十多年前。
「段太尉是主人的恩主;」邊任悠悠的話聲,將身邊兩個正在傾听的半大孩子帶回到當年那個風雲激蕩的年代;「當年,涼州大亂,羌人部落群起反叛,段太尉當年還未曾發跡,但是已有知兵之名,于是朝廷任他為護羌校尉,領兵平叛。當時,主人是段太尉身邊的參軍。」
「逢義山、射虎谷、凡亭山,幾番大戰,主人都參與過。段太尉對主人也極為器重,後來主人不願為官,從新安令任上退職返鄉,段太尉專程相送。可以說,段太尉于主人,有知遇之恩。」
「這些事情,老邊從來都不曾與我說過。」虎娃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老邊對當年從軍之事絕口不提。
邊任隨後道︰「主人自從返鄉之後,就很少提及當年護羌營中的事情。不過,前幾日來赴宴的那些人,有許多都是主人當年在護羌營時結識的。那些羌胡部落大都是當年投降段太尉的義從,至于護羌營武官,更是主人當年的袍澤;這些人都與主人有幾十年的交情。」
虎娃有些明白過來,怪不得當日段死訊傳來,幾乎所有賀客都失魂落魄;因為這些人深究起來,都是段的門人故舊,恩主身死不得善終,對他們造成了極大的沖擊。
從身後傳來「踢踏」之聲,與常人腳步不同,虎娃回頭看時,卻是王越拄著拐棍,一步一瘸地走來。不理會邊任的攔阻,王越一步步直走到溪邊,從桌案上端起一杯酒,抬手一揚,晶瑩的酒水在陽光下灑落,浸透了沙灘,很快消失不見。
「段太尉,一路走好。當年相救之恩,王某必有報償。」王越向天怒吼道。
枯坐了半日的老邊終于有了動作,回過頭來看著王越,用嘶啞的聲音問道︰「子師,你是不是要走?」
看到老邊終于開口說話,邊任和虎娃趕忙上前。卻听見王越笑道︰「當年我受過段太尉救命之恩,如今他身死獄中,我不能相救,心里已是有愧,總不能連他家中婦孺都不管吧?」
段被罪身死,連家小都被貶徙戍邊,此刻正往涼州而來。王越之意,正是要趕去照拂段家小。
「可恨那些清流,平日道貌岸然,其實狠毒刻薄;段死了便罷,竟然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王越恨聲怒罵。段是邊將出身,在朝中沒有根基,于是依附于宦官,此事一直受到清流的攻訐;此番段就是受中常侍王甫的牽連而死,論及禍源,正是出自士人清流的手筆。
老邊目光流動,默然沉思良久,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叮囑了一句︰「萬事小心。」段被罪,他的家人就是罪人家屬,王越要包庇他們,必然要承擔極大的風險;但是老邊知道,王越是必定要去的,有些事情,也是一定要做的。
想了想,老邊還是不放心,又囑咐道︰「我給你一封信,去北地郡找北地羌的首領沙東連,請他相助于你。」北地郡,正是段家人被貶徙之地,沙東連的北地羌正是當地餓地頭蛇;事涉舊日恩主,老邊也不能袖手旁觀。
「放心吧,叫我去廷尉府救人或許做不到,若是在涼州照顧幾個人也做不到,那我王越就該一頭踫死了。」王越朗聲言道,絲毫不將其中風險放在心上;「此事做完,我還須回來,這小老虎崽子還須我來教,否則,就白費了他的天分。」
老邊嘴角邊露出一天來的第一縷微笑,說道︰「事情完了,就盡快回來,在涼州地面上,別的不敢說,要收藏一兩個人,哪怕是朝廷欽犯,邊家莊也藏得住。」
听老邊仿效自己的言辭說話,王越爆出一陣沖天的大笑,盡顯昔年天下第一劍俠風範。
與王越一番交談,听著他豪邁的笑聲,老邊心中郁結稍去,長長吐了一口氣,舉杯而起,將酒水用力拋灑向溪流水面。
「太尉,一路走好,此生功業已成,當無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