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已近初夏,白晝漸長,五更過後,晨曦已經在東方天際稍露微芒。在微明的天光中,長安城古樸的城牆顯露出曾經雄偉的輪廓。沒有多久,路上行人就多了起來。服徭役的役夫、傳送消息的驛卒、還有不少消息嗅覺靈敏,試圖在戰事中尋找商機的商販……林林總總,各色人等,如同百川歸流,朝著長安城流動。
幾匹快馬在驛道上飛馳;馬是好馬,人是輕騎,揮鞭催馬,將一波又一波人拋在了後面,一路馬不停蹄地奔到長安城下。
「站住,馬上何人,不知皇甫將軍軍令嗎?非為兵事急務者,嚴禁城中馳馬,還不下來。」一個城門尉在門洞下嚴詞怒斥,揚手令騎者止步。如今三輔各地駐扎數萬雄師,刁斗森嚴,長安城又是左車騎將軍皇甫嵩臨時治所所在,更是軍規嚴厲;眼前的幾名騎士身著常服,又無標示,理應不是軍中人,豈能容許他們馳馬入城?
當先一名騎士揚起手中令符,朗聲道︰「大將軍府門下曹來長安公干,有緊急軍情。快快放行。」
城門尉不為所動,大步上前索要過令符,仔細驗證,確定是真,這才下令搬開攔門鹿角,放人進去。
進城之後,一行數騎片刻不停,直闖皇甫嵩衙署門前,亮出大將軍令符,對守在門前的門下曹喝道︰「大將軍府來使,有要事求見皇甫將軍,速速通報。」
門下曹不敢怠慢,上前道︰「不知來使是何人,請告知姓名,也好通報。」
騎士中一名年近五旬的中年人朗聲道︰「你就說南陽何在此。」
門下曹匆匆入內,不多時,就見中門大開,一群人肅立于門內,一位英武的老將踏出門來,拱手見禮,欣然道︰「不料是伯求先生駕臨,嵩有失遠迎,失禮,失禮。」原來竟是皇甫嵩領著麾下大小文武官吏一起出迎。
何欣然下馬,他雖是布衣,但是對皇甫嵩的大禮居之不疑,從容拾階而上,與皇甫嵩對面見禮寒暄,又一同攜手入府。門下曹看得暗暗納罕︰這個何貌不驚人,卻好大的面子。
何完全當得起這個面子。
何年輕時,因為義氣深重,替故友報父仇,從而顯名于太學;後來因為與陳蕃、李膺關系密切,黨錮禍起之際,他也遭到了宦官的通緝。但是也正由于黨錮之禍,讓何成就了一生的傳奇。
黨錮之禍爆發後,無數聲名遠播的士人、學者遭到迫害;何雖然也是被通緝的黨人,卻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四處躲避宦官黨羽,反而挺身而出,四處奔走,聯絡各地有志之士,為那些流亡的士人、學者們提供保護,營救被宦官捕獲的黨人。
因為何不顧生死,為黨人四處奔走,使他在民間贏得了極大的名聲;不論士民貴庶、賢與不肖,許多人感于他的正氣義行,冒著家破人亡的危險為他提供幫助。身為被通緝的黨人,何居然得以在豫州、荊州公開活動,卻沒有一個知情者去舉報。
世家高門弟子欽慕其豪俠義烈之風,紛紛與之結交。四世三公的袁氏之後袁本初、權宦之後的曹操曹孟德,都為何營救黨人的事業而奔走。何為營救被捕的黨人,多次潛入國都雒陽,就在宦官的眼皮子底下活動而不為人知,期間都是袁紹、曹操等人利用家族勢力為其提供掩護。可以說,當年營救黨人的各方人士,大多都是在何的四處奔走之下互相聯絡起來的。
自去年黃巾之亂爆發,天子下詔赦免黨人,以安撫士大夫的勢力。那些曾經逃亡邊鄙的黨人士大夫們紛紛起復,很快就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這些起復的黨人中間,不知多少人受過何的保護、救助,自然對其涌泉相報。如此一來,何在關東的名聲愈發響亮,隱約成為黨人勢力的核心人物。就連兵權在握的何進大將軍,為了籠絡士人,也放段結納何,闢為司空府掾。
何智謀過人,被何進倚為智囊,如今突然手持大將軍令符出現在長安,必然有大事;皇甫嵩對此心知肚明,迎接何入門之後,就遣散門下官吏,留何一人內室密談。
「伯求先生,此事從何得知?可有確信?」皇甫嵩臉色異常凝重,何給他帶來的消息的確不好。大將出征在外,最擔憂的不是前方強敵,而是後方掣肘。如今後方不僅掣肘,甚至與叛軍聯手設計自己,一個不慎,不僅自己身敗名裂,就是這數萬大軍都可能遭遇滅頂之災,由不得皇甫嵩不緊張。
「雖然只有一個籠統的消息,但此事千真萬確。」何肯定地點頭道,「我來時,張讓已上奏天子,借口黃巾之亂後,關東民生凋敝,處處饑荒;為了防止有心人利用饑民,重演黃巾禍事,應當加緊賑災安撫,保住關東月復心之地的平安。」
「天子已然準奏,將部分軍糧分置于州郡,許州郡官吏支應賑災;十常侍趁機弄鬼,調用的都是京畿各縣的存糧;長安急需的軍糧反而要從徐州、豫州調運,半個月內,不會有軍糧送來長安了。可笑天子還稱嘆張讓忠忱。」
皇甫嵩越听面色越是陰沉,最後已是一片鐵青。自從涼州亂起,朝廷就一直向長安運送糧草輜重,但是數萬大軍每日消耗極大,能夠存下的糧食並不多。十常侍設計將軍糧停運半個月,差不多就能把長安現今的存糧消耗一空。半個月之後,大軍的生死存亡,可就這要被這幫閹宦捏在手中了。這幫丑類,當真陰險奸猾至極!
「這個消息是誰傳出來的,可知道十常侍還有什麼舉動沒有?」皇甫嵩焦急地問道。
何想起消息來源,嘴角上帶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對皇甫嵩道︰「送消息的那個人,你一定猜不到。」隨後附耳說出一個人名來。
皇甫嵩訝然道︰「怎麼是他?他不是閹黨的黨羽麼?」
何冷笑道︰「此人面似忠厚,心懷詭詐。依他所言,並不清楚十常侍確切的陰謀手段,可是以我想來,他便是知道了,也不會明白說出來——他是在閹黨與大將軍之間兩頭下注。」
皇甫嵩點了點頭,心知何所說是實,于是又問道︰「閹黨居心叵測,不知大將軍可有應對之計。大軍出戰在外,萬一閹黨掣肘,戰事不利,嵩一人被降罪事小,這數萬大軍存亡事大。」
何微笑著為皇甫嵩寬心,說道︰「義真將軍無需擔憂,大將軍已從荊州、豫州調運了一批糧草,走武關送至長安,五六天內即到,足供大軍十日之用。後續糧草也會源源不斷而來。斷不能叫十常侍奸計得逞。」
皇甫嵩稍稍放了些心,沉吟道︰「閹黨若只是在後掣肘,還無須深懼,怕只怕,他們已經與涼州叛軍有所勾結。若果真如此,十常侍斷我糧道,叛軍近日必定也會有所舉動,好與十常侍暗中呼應。」
「義真將軍若能早有防備,大將軍那邊也能心安不少。」何贊許地看著眼前的當朝名將,「來時大將軍曾明言︰朝廷上,有大將軍府為義真當之;前線之事,則盡付于義真一人。將軍務必小心,不能讓閹黨有機會從中生事。」
皇甫嵩朗聲應諾,但是心中頗懷隱憂。閹黨在暗,自己在明;而且戰陣攻伐,豈有萬全之道。究竟該如何防止閹黨的陰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