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錫堯朝相熟的護士頷首致謝,而後慢慢踱步,踱到了走廊盡頭。顧以涵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後。
不得不承認,她緊張極了。
白色的牆壁,白色的醫生制服,白色的托盤里放著白色的藥片,醫院到處充斥著迷蒙森冷的白色,整個人仿佛置身茫茫雪野,四望寥然,仍是逃也逃不出的恐慌。
方才,只是向病房里張望了一眼,他掩藏起來的痛楚,她卻看得真切。
「你知道嗎?岩昔從小身體就不好,剛上小學那年就差點……沒了……惚」
孟錫堯的話,讓顧以涵為之一愣。
這是她收集過的孟岩昔檔案的一段空白。或者說,他成名前,所有描述都是一筆帶過,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她從未有過知情權。
不待顧以涵追問,孟錫堯繼續展開陳述︰「他是爸媽的晚來子,疼得不得了。我常常心存嫉妒,有時故意整他欺負他,但他從來不生氣,一心一意拿我當他最愛的大哥。曾有個得道高僧斷言他有佛緣,想收他為徒,被我爸拒絕了。溫」
「幸好岩昔哥哥沒出家,否則我就沒著沒落了……」自知唐突,顧以涵縮了縮脖子,忍住了後面更加直白的真情流露。
「那高僧收了香火錢,倒是給支了挺管用的一招,那以後岩昔很少生病了。」
「哦,什麼高招?」顧以涵問。
「按照族譜,岩昔和我一樣,名字都要從‘錫’字,所以他最早叫‘孟錫炎’,炎黃子孫的炎——」
這亦是檔案里壓根兒沒有囊括的內容。
顧以涵的好奇心徹底被調動起來了,「這名字很有氣勢,怎麼就改了?」
「那時的信息不如現在這麼發達,所以當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時,人們就會向並不存在的神明求助。」孟錫堯嘆道,「我爸媽帶著岩昔到全國各地香火旺的廟宇轉了一遍,最終在高人指點下幫他改了名字。」
「大哥,你慢點說,我想記下來。」
「小記者的職業病?」孟錫堯無奈地笑問。
「不,我要把關于岩昔哥哥的一切資料都搜集完整,用來珍藏。」顧以涵極為認真地從書包里找出筆記本,開始記錄。
「按照高僧的建議,只把兩個字交換了位置,既保持了讀音不變,又能符合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孟字為水,岩字為金,水生金;岩昔的八字屬五行中的土,昔字為火,火生土。具體的我不大懂,似乎就是這麼個意思,用名字來補益八字里缺少的部分。」
顧以涵一筆一劃,仔細記錄了孟錫堯的原話,心滿意足地合上了本子。
「岩昔哥哥現在的事業如日中天,說不定跟當初名字改得好有關系呢!」
孟錫堯淡然道︰「我不求他能揚名立萬,只願他一生平平安安,也不枉我倆兄弟這些年的情誼和我媽臨終前的囑托了。」
這也是顧以涵的心願,不是嗎?
她默默不語,騰出一只手,模了模書包夾兜里的水晶手鏈。那是她于繁忙課業中擠出細碎的時間,親手為他打造的嶄新禮物。
八月盛夏,她逃離他身邊。
想念卻不曾為此停下一分一秒。
不打電話,是因為不敢听到他的聲音,怕心再次亂了,很怕。
藝術節的終場演出,他與蘇葶分手的消息突然橫亙眼前,著實給她脆弱的心髒重重一擊。她甚至想過,自己會不會就是那一顆不起眼的石子,不經意間落入他們感情的海洋,成為一石激起千層浪的那個誘因。
所以,她更是斷了主動打電話給他的念頭。
孤獨中翹首企盼的心靈,渴望被溫柔地對待,但又對未知的未來擔憂,害怕得到地過于容易而不能長久。
顧以涵正是如此。
……
孟錫堯望了望病房的方向,見醫生和實習生都已魚貫而出,便打破沉默,說︰「咱們可以進去了。」
「好。」
顧以涵深深吸了一口氣,拿出手鏈,背好書包。
兩人一同走進病房。
盡管深處嚴冬,但D市日出的時間很早,此時房間里已經遍灑陽光了。
孟岩昔已吃過了早餐,半躺在病床上,面頰泛起淡淡的血色。
「大哥,你來了。」
「氣色比昨天好些了。」孟錫堯摘掉了皮手套,放在床邊,伸手試了試孟岩昔額頭,「也不燒了。挺好。」
「怎麼就你一個人?陸霖呢?」
孟岩昔的視線被床頭櫃阻擋,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默默尾隨孟錫堯的顧以涵。
「什麼眼神啊?」
孟錫堯讓開一段距離,攬過顧以涵的肩,詼諧地說︰「 ——天使降臨在人間——我說過,她一來,你的病就全好了。」
這樣隆重的出場,從不在顧以涵的想象中。
當她的視線與孟岩昔的視線交會時,一時怔然,熱烈而痴纏,卻不知如何開口。
「小涵?真的是你?」
孟岩昔猛然坐起,大幅度的動作牽扯了傷處,他輕輕咧咧嘴,卻化作一個無敵的動人笑容。
「是我……」
顧以涵來不及落淚,已被緊緊地擁入了全世界最溫暖的懷抱。
「我不是做夢吧?」
「不是做夢。」她的唇貼在他的耳邊,低語道,「我來了,岩昔哥哥。」
他像個孩子似的淚濕眼眶,不住地點頭又搖頭。一雙手臂卻是箍得越發緊了,將她滿滿的包圍。「以後再不許逃跑了,知道嗎?」
她抬手輕撫他的背,「嗯,我再也不逃跑了。」
眼前的場景著實歡喜而傷感,孟錫堯不忍目睹地轉過身,提起水壺出了病房。
迎面撞上了冒冒失失的陸霖,不改平時的大嗓門,「大哥,老孟叔叔他醒了麼?我起晚了,闖了兩個紅燈馬不停蹄趕過來的。」
孟錫堯連忙阻攔,「先別進去!」
「查房不是結束了嘛,我問了護士才……」透過門上的視窗,陸霖清晰地看到了病房一幕,頓時噤了聲。
「走吧,陪我去打壺開水。要不,咱們去樓下花園坐坐?」
陸霖擋開了孟錫堯伸出的手臂,「大哥,我進去跟老孟叔叔打個招呼就走,絕對識趣。」
「如果你現在闖進去,就是成心攪局。」孟錫堯勸道,「等會兒再來吧,等他們情緒都穩定一些,你再來問候也不遲。」「……」
陸霖走出幾步,仍然不甘心地回頭張望。孟錫堯輕咳兩聲,「小陸,我和顧以涵都沒有吃早餐,你呢?不如買些現成的回來——」
「哦哦……我好像也沒吃,那等會兒買點豆漿包子什麼的湊合一頓算了。」
孟錫堯使出殺手 ,緊攥住陸霖的胳臂,「別再轉脖子了,你累不累啊?」
到底是行伍出身,力量的運用把握明顯高于旁人。
不一會兒的工夫,陸霖就疼得呱呱直叫了,「大哥,我走,我走還不成麼?您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這才听話。」
「大哥,你是我的親大哥!」
陸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孟錫堯看出端倪,索性不想立即松手了。
「小陸,咱們還是吃過之後再給顧以涵打包一份吧。她和岩昔有三個月沒見,恐怕要說上一陣子了。」
「好……吧……」
陸霖往病房門口最後張望了一眼,灰頭土臉地跟著孟錫堯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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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來得太快,沒有征兆,沒有預告,沉浸其中的人總是來不及作出反應。
他們擁抱著彼此。
連心跳聲都听得如此清晰悅耳。
時間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之久。因為擔心觸踫到孟岩昔胸口的挫傷,顧以涵試圖鑽出懷抱。
「老實一點!」
他毫不客氣地加大了手臂上的力度,讓她緊貼在自己胸口上。
她像只貓咪一般盡量弓著背部,小心地提醒道︰「岩昔哥哥,我怕弄疼了你的傷……」
他突然松開手,不說話,只朝她微笑。
睫毛上粘著幾顆晶瑩的淚珠,小男孩似的楚楚可憐,但他的雙眸卻熠熠閃光,遠比世上任何的黑色寶石還要好看。她一時看得呆了,竟未察覺他已經湊得很近。
「一連幾個月不理我,要怎麼罰你才說得過去?」
她語塞。
片刻後,她紅著臉,如第一次親吻那樣,輕輕在他面頰上淺淺蹭了一下。
他不肯就此罷休,霸道地尋到了她的嘴唇,深深吻了下去。
唇齒相依,如此纏綿又陌生的舉動,教她從頭頂到腳趾都遍布麻酥酥的觸電感,心中也似生出無數盤根錯節的青翠藤蔓,一閉眼,就能看到天堂灑向人間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