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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畫展主辦方和承辦方的美術館,再三思量後,派出一位利落嚴謹的女性副館長來主持本次開幕式剪彩。
整個儀式中規中矩,每個步驟都透著細膩和縝密。雖是畫展屬于高雅藝術的範疇,卻在策劃小組的安排現著親民的氣氛。譬如,每位入場參觀者只要寫下自己的觀後感,都可免費獲贈一套十二枚蓋有畫家闌珊女士簽章的精美書簽。又譬如,館內雖然禁止拍照攝像,卻為了滿足愛畫者的收藏欲,特地在參觀路線的出口處設立了一個闌珊女士作品微縮版收錄年表畫冊,僅需幾十元即可購得。
剪彩結束後,觀眾各自散開,繼續欣賞畫作。
而顧以涵卻沒走寮。
她的視線,不離沈傲珊左右。就那麼一直望過去,直到美術館大廳里恢復了空曠寧靜,直到媒體記者烏泱泱的隊伍全部散去,她仍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沈傲珊也沒有就此離開,在保安人員的陪同下,面帶微笑地與美術館負責人聊著些什麼。
約莫五分鐘過去了,雕塑一般煢煢孑立的顧以涵,成功地引起了主席台方向所有人的注意。當沈傲珊向她望過來的時候,眼神中閃過一絲混合著驚訝的喜色匚。
方才主持剪彩的那位女性副館長意識到不妥,問道︰「小姑娘,開幕式早就結束了,你怎麼沒進去參觀……或者,你是哪家媒體的實習生?」
顧以涵神色如常地說︰「我來找闌珊。」
「找我?」沈傲珊饒有興趣地問,「你是誰?」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顧以涵笑笑,「我只問你幾個問題就走。」
沈傲珊卻不以為然地聳聳肩,「sorry,我從來不回答陌生人的問題。」
「哦,是這樣,如果你不是觀眾也不是媒體的朋友,請盡快離場。」副館長的應急安全意識立即予以體現,一邊給保安人員使眼色一邊橫在了沈傲珊的身前,「從今天起到初五這六天時間,館內舉行闌珊女士的畫展,憑票參觀,市民開放日元宵節之後才有。」
顧以涵仍堅守陣地,「我不走。」
「那我就叫人請你出去吧。」副館長召喚兩名灰衣保安,「你,還有你,務必把這位小姑娘送到出口,不要讓閑雜人等再混進來了。」
「我有票!」
「你說什麼?」
沈傲珊與副館長均是一愣。
顧以涵快速將揣于羽絨服袖筒之中的票根取了出來,展示給所有人看,「我有幾個私人問題想要問闌珊,你們要是擔心我會圖謀不軌,我可以接受你們派人全程監視。」
說完,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沒辦法的辦法,目前這種情形,倘若一味冒進,必然會遭到驅逐,保安不算什麼,惹上便衣警察就麻煩了。自己畢竟是因為正事前來,並不是什麼破壞者或***擾者,假如因為行動不慎而身陷囹圄拘禁48小時,那就太窩囊了。
副館長不能相信顧以涵的話,繼續命令保安,「搗亂的人我們無法歡迎!既然無心參觀,就請回吧。你們還不趕緊送她出去——」
「是!」
兩名保安步上前來,還未走近顧以涵身邊,沈傲珊忽然開口了︰「等等!我可以回答你的任何問題,但你必須先告訴我你是誰。」
副館長困惑不已,「闌珊女士,您要做什麼?」
「您無需擔心我的安全。」沈傲珊禮貌地解釋道,「這個女孩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好友,說不定是她的親戚,請您幫忙安排一間會客室,我想和她聊聊。」
「這……」副館長瞠目結舌,「恐怕不好吧?」
沈傲珊微微欠身,鞠了一個三十度的躬,「拜托了。」誠懇明麗的笑容,謙和有度的禮節,如沈傲珊穿著的那件非常合身的盤扣刺繡真絲旗袍,讓她周身愈加散發出了東方人特有的雅致韻味,根本不像一位旅居異國特立獨行的油畫家。
副館長騎虎難下,勉強擠出了笑臉,點了點頭,「好吧,不過……」
「您如果實在不放心,可以派保安守在門口。」沈傲珊轉向顧以涵,「我倒是覺得,一個嬌俏可人的小女孩兒,又能有什麼危險?我既不是坐擁億萬家產的富婆,也不是身價匪夷所思的明星大腕,她找我有事,說不定是要拜師學藝呢?」
「闌珊女士,那就按您的意思辦。」
「謝謝您。」
「不客氣。」副館長面上恢復了氣定神閑的表情,將沈傲珊和顧以涵引到了美術館偏廳最南面的一間畫室,「這里很清靜,適合談話。只是我有一個小小的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沈傲珊做了個請便的手勢,「您講。」
副館長一本正經地推了推框架眼鏡,說︰「你們所說的話的內容我們的人不會偷听,但請不要關閉房門,以防……以備不時之需。」
「那要視乎我們是不是要交換秘密。」沈傲珊嚴肅地答道。
「啊?」副館長的額角滲出冷汗,卻不曾動搖,「闌珊女士,請您理解我們的工作。門,務必要是打開的狀態,但是保安人員可以站得遠一些。」
「行,我答應這個條件!」
顧以涵搶先做了決定。短短一會兒工夫,她的疑問越放越大,脆弱的心髒都快盛不下了。焦急地望向眸中神色凝重卻不辨喜怒的沈傲珊,希望這個性十足的大畫家可以立即同意副館長的建議。
「好吧。」沈傲珊與顧以涵對視數十秒後,說,「保安可以站在門外。」
「知道了。」
副館長率領眾人離開,窗明幾淨的畫室里重又回到了一室清靜的狀態。沈傲珊並沒急著講話,先是在室內轉悠了一圈,最終選了一把仿古的藤椅落座,同時不忘幫顧以涵挑了一口雕花紅木太師椅,「你年輕,不怕硌,坐個硬座好了。」
「沒問題,沈傲珊阿姨。」顧以涵微笑一下,將畫家的真名順理成章地叫出口。
「哦?你很了解我?」沈傲珊問。
「談不上很了解,略知一二吧。」顧以涵轉了轉椅子的角度,面朝沈傲珊落座,「為了找您問清一些事情,我在網上查了所有關于您的資料。只可惜,那樣做的效率不高,就連這次畫展的消息,還是朋友告訴我的。」沈傲珊換了坐姿,右腿壓住左腿,從坤包里找出精致的金屬煙盒,點燃香煙之前,禮貌的問︰「介意嗎?」
「我無所謂。」顧以涵說,「這間屋子沒貼禁止吸煙標志,您隨意。」
「算了吧,我家小夜常警告我吸煙有害健康……」沈傲珊將香煙重新放回了煙盒,略略整理了包里物品,再抬起頭時,眼中盈滿笑意,「小家伙,你是雨晴和天朗的女兒吧?」
顧以涵並不意外,「我知道您能猜得出,所以沒急著自我介紹。」
「就憑你說‘我無所謂’時的細微表情,我就完全可以肯定我的推測。」沈傲珊直起身,靠近顧以涵,低聲說,「造物主真是神奇,你安靜的時候像極了雨晴,一旦靈動起來卻酷似天朗。小涵,好久不見,你已經長大了。」
藏在雲層背後的太陽,終于趁著正午時分出來散心了,一束兩束淡而溫暖的陽光,不經意地落在兩人腳邊的地板上,映照在沈傲珊穿的漆皮鞋子上,反射出醒目的幽藍的光。
「沈傲珊阿姨,我不善于拐彎抹角,既然你認出了我,那我可不可以問你幾個問題?」
「別!先別急著問。」
「為什麼??」顧以涵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您想繼續猜我想問什麼……」
沈傲珊笑笑,抻平了旗袍腰身處的皺褶,「我不是神探,但我能大致感覺到你可能踫上了某些棘手的麻煩,所以才會急著找我。而且,那麻煩還跟我有關,對嗎?」
「沒錯!我想問……」
「難得咱們倆多年之後重逢,先聊一聊你的爸爸媽媽再說其他事情不好麼?」
「可是……」顧以涵坦誠相告,「沈傲珊阿姨,我不是不想和您聊天,只是我的麻煩亟待解決,哪怕拖一天都比一年還要難熬。」
「是不是終身大事?」沈傲珊像孩子似的俏皮地眨眨眼楮。
「 ,您怎麼知道的?」刷的一下,顧以涵滿面通紅,「難怪他說我的表情會出賣我的想法,果然如此……」
沈傲珊伸手拍拍顧以涵滾燙的臉頰,「誰沒有過少年維特的煩惱?」
「嗯,我遇到的是少女小涵的煩惱。」
「有句詩挺美的,月光如水,照見人人都有過的十八歲。呵呵,不要怪我說教,你還這麼年輕,不該急著戀愛。」
「其實,明天我就整整二十周歲了。」顧以涵驕傲地宣布,目光落在了窗外的某處,「這是法定婚齡,我和他約好了,過了生日就去注冊結婚。」
「小家伙,你想做早婚一族嗎?」
「早婚沒什麼不好……」顧以涵努努嘴,「最美好的年華遇到了最正確的那個人,我不敢猶豫,假如錯過了得多後悔。」
「小傻瓜。」
「沈傲珊阿姨,我還是忍不住要問了,為什麼您和我媽媽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我的筆名最拿不出手,你叫我珊姨好了,就像你小時候那樣——」沈傲珊停頓了幾秒鐘,說,「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你非嫁不可的那個人是誰?」
「珊姨,我要嫁給孟岩昔。」
「爽快!」沈傲珊笑了,「我還以為你會遮遮掩掩的……孟什麼?名字好像挺耳熟。對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值得你小小年紀就奮不顧身地往婚姻的火坑里跳?」
「和他在一起,火坑我也不在乎。」
「哦?口氣不小。」沈傲珊雙手握住顧以涵冰涼的小手,「一定是個精彩的故事,講給我听听。」
顧以涵嘆口氣,略略梳理一下情緒,言簡意賅地將她和孟岩昔相識相愛的過程以及前不久孟家強制認親事件的始末悉數說了出來。沈傲珊安靜地傾听著,眉間卻縈繞著揮之不去的陰雲。
「由始至終,我都相信我跟孟家沒有血緣。但是苦于拿不出任何證據。」
「那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兩個外貌極為相似卻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而機緣巧合的情況下,這兩個人還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一輩子的好朋友。」沈傲珊微笑著問道。
「珊姨,我以前不信……現在看到您,不信都不行,您和我媽媽真得很像!」
「哲學家說,這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我覺得也不盡然。不是每個人都具有超群的分辨力,如果我和雨晴穿上相同的服裝、畫上相同的妝面,足可以冒充孿生姐妹。」
湊得近了,顧以涵這才看清,沈傲珊鼻梁兩側有幾顆淡淡的琥珀色雀斑,為她典雅高貴的氣質平添幾分俏皮。而媽媽面部的皮膚光滑細膩,是沒有任何斑點的。再仔細端詳一番,她更發現了不同之處——沈傲珊的眼形狹長、眼角略微上挑,屬于典型的丹鳳眼;而媽媽的眼楮不算很大,又是內雙眼皮,卻在眼波流轉時愈顯溫柔可親。
「我第一眼看見您的時候嚇壞了,還以為……」
「你以為我是你的媽媽?」沈傲珊仍然在微笑,「小涵,有什麼不可以的?雖然距離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見你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但我認出你毫不費力。你既像雨晴,又像天朗,簡直是他倆優點的完美組合。我像喜歡小夜一樣喜歡你,做我的女兒好嗎?」
「珊姨,這……」
「其實我不必問你的。雨晴和我親如姐妹,她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小涵,你說呢?」
「我……不是不願意,珊姨,只是……」
「嗨,傻孩子,怪我唐突。一提到認親,你又有心理陰影了是嗎?」沈傲珊低頭望望精美的腕表表盤,「雖然咱們剛剛聊了一刻鐘,卻也是老相識了。你有什麼難處盡管說出來,只要我能幫得上忙,一定義不容辭。」
「我想問……唉,明知道胡思亂想會影響判斷力,我還是會胡思亂想……」「問吧!把我當成最親的親人,有什麼不敢問的?」
顧以涵終于問出最迫切的問題︰「珊姨,當年和孟錫堯相親約會的人究竟是誰?您?還是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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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往往是最出其不意的那種可能。
當一個人費心竭力地苦苦尋覓真相,卻發覺整件事最大的困局是由自己內心的不堅定造成的,他/她該有多麼失望多麼沮喪啊!反過頭來推證所謂的真相,卻有如一個蹩腳的龍套演員,猝不及防地將暗藏于心底的怯懦與猶豫暴露于聚光燈下,一覽無余,無路可退。
跑出美術館,顧以涵打了出租車直奔機場。
此時此刻,她不需要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重返D市,重返孟岩昔身邊。
沈傲珊的話語擲地有聲,「小涵,你跟我不算熟識,但你應該了解你的媽媽——雨晴是個單純善良的人,她從來不做任何對不起良心的事情,除了那一次冒名頂替幫我去相親。你說孟錫堯第一眼看到你就問你認不認識沈傲珊,對嗎?……那是因為,雨晴跟孟錫堯見面之後,極力肯定了孟錫堯的品貌與為人,之後,跟孟錫堯約會的人就換成了我自己。」
「啊?什麼?」
「我和你媽媽本來就長得很像,雖然我比雨晴高三公分平時又愛穿運動服,但按照淑女的樣子打扮起來,也是美不勝收的。」見顧以涵眼神閃爍著疑惑,沈傲珊信手從錢包里拿出一張裁剪過的舊照,「連攝影師都說我倆是雙胞胎。看看吧,當時我們選了最貴的相紙,保存了這麼多年都沒有褪色。」
顧以涵接過照片,不由得驚呼一聲,「太像了!」
正值青春好年華的陽雨晴和沈傲珊,肩並肩站在影棚背景布前,一模一樣的秀眉櫻唇,一模一樣的長發披肩,一模一樣的白襯衫藍格子長裙,一模一樣的白棉襪帆布鞋。除非是相當熟悉她們的朋友,否則,任誰都搞不明白哪個是陽雨晴、哪個是沈傲珊。
「珊姨,別說是陌生人分不清,連我都懵了。」
「傻孩子……剛才說到哪兒了……哦,對,以後的約會,孟錫堯並沒發現我不是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女孩子。」沈傲珊將一縷烏黑的長發繞在食指上,不停地卷啊卷,孩子氣的舉動和她眉目間的成熟滄桑不甚合拍,「那時我滿腦子都是怎麼能在專業課上有所突破,怎麼畫才能畫得更出彩——從來沒想過談戀愛的事。以至于猛然遇到孟錫堯這樣一位英俊挺拔彬彬有禮的海軍軍官,多多少少是心動了的。」
顧以涵忽然想起一個疑點,「等下,珊姨,據孟家人稱,錫堯大哥曾和沈傲珊及其閨蜜見面吃過飯,那個閨蜜是不是我媽媽?」
「對啊,除了雨晴,沒人受得了我。從小到大,她是我結交的惟一同性好朋友。」沈傲珊將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錢包夾層,「認識我的人都詬病我的性格,說什麼大小姐脾氣說風就是雨,其實我是直爽的最高境界。雨晴常常說那些人不懂得欣賞我的優點。我們相處了大學四年,從沒吵過架。專業雖然不同,卻是最了解對方想法的人。面對逆境時,她不斷鼓勵我,能拿到美國藝術院校全額獎學金,全靠雨晴的督促和支持。直到現在,我都記得我在地下室里對著顏料發呆,而她像個盡職盡責的小廚娘,往我的泡面里加辣椒醬和黃瓜絲的樣子。」
顧以涵不知不覺濕了眼眶。
媽媽,我想你……
「雨晴做事謹慎,我們一起請孟錫堯吃飯那次,她怕被認出來,特地換了一身完全不是她風格的朋克皮衣皮褲,化了個比舞台表演還要夸張的妝面,結果可想而知。孟錫堯憋得一頓飯下來想笑都不敢笑出聲。」沈傲珊不禁莞爾,「那天,我們吃完飯去看電影,雨晴找了個借口先走了,留下我和孟錫堯。電影散場後,我們倆又到露天大排檔吃了海鮮喝了啤酒,孟錫堯很高興,我也挺開心,兩個人都喝醉了,最後我只好把他帶回我的住處。」
「就在那晚,你們有了肌膚之親?」顧以涵瞪圓眼楮。
「傻孩子,你不用喊出來的。」沈傲珊抬手掐掐顧以涵的手臂,「誰年輕的時候沒有為所欲為過?我當時很認真地想和孟錫堯處下去,所以第一次和之後的幾次都沒有拒絕他。但我沒想到,他居然認為我給他生了孩子??」
顧以涵托腮,蹙眉琢磨半天,才說︰「小夜不是錫堯大哥的女兒嗎?」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小涵,小夜是我的親生女兒,她的父親另有其人,絕不是孟錫堯——」
「真的?」
「真的,我沒必要糊弄你。」
「唔,竟然是庸人自擾。」顧以涵從紅木椅子上一躍而起,「如果我一直信任岩昔哥哥,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誤。」
沈傲珊說,「孟岩昔是孟錫堯的弟弟,想必人品樣貌都是出眾的。言歸正傳,小涵,你三次逃離最愛的人的身邊,是非常不明智的幼稚行為。這一點,你和你的爸爸媽媽都不像。他們都是為了愛情盡最大可能去爭取機會的勇士,而你,是個不折不扣的逃兵。」
「那我該怎麼辦……」
「當然是立刻找到他!」沈傲珊站起身,語氣透著毅然決然的凜冽,「你只要做到問心無愧,有什麼難題解決不了的?想來孟岩昔也是一樣執著的人,傻傻地等著你回頭呢。記住我的忠告——勇敢地去愛,比什麼都重要!」
言猶在耳,字字句句都如金科玉律般不可復制且毋庸置疑,顧以涵感慨萬千。
人常言事不過三,她逃跑逃成了一種慣性,而這第三次不告而別,是否有欠考量?是否有失公允?岩昔哥哥會怎麼想?他一直打不通手機還會再到學校找我嗎……怕只怕他再也沒有追逐一個傻瓜逃兵的耐心……
從現在開始,我要把曾經許過的誓言都推翻重來,不再活在患得患失的惶惑之中,不再擔驚受怕,不再質疑岩昔哥哥給我的一切,我要讓我們獲得幸福!那是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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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降落在D市雲翔國際機場是下午四點半。
魏忱忱的舊手機著實難用,費了半天勁才得以開機。偏偏按鍵暫時失靈,顧以涵耐著性子又花了六七分鐘才輸全了孟岩昔的手機號碼,卻得到電子錄音答復的「您撥叫的用戶已停機」……停機?換號碼了?怎麼回事?無奈之下,她撥通了孟家森林公園旁邊復式公寓的座機。接電話的是個年輕女聲,「喂,您找哪位?」
「是小吳嗎?你好——」顧以涵高興地說,「請幫我叫岩昔哥哥听電話。」
「誰呀?你打錯了。」對方嘟噥著,似乎要立刻收線。
「唉唉,你先別掛……請問這里是不是孟永錚的家?岩昔哥哥不在的話,你幫我找下程丹青或程華章都可以。」
對方很窩火,「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們是剛剛搬進來的,至于以前這里住的人姓甚名誰,我怎麼會曉得?」
「你跟我開玩笑是不是?離愚人節還早著呢……」顧以涵嘴上雖然這麼說,但一顆心已然涼了半截。
「我勸你別浪費電話費了。」對方說,「要是想找人,可以到寰宇房屋連鎖中介去問問,你報上房子的地址,說不定那里的工作人員可以幫你查查。」
「哦……這是個法子……謝謝、謝謝……」
也不知道了多少聲謝,對方早已掛斷電話了,顧以涵還捧著手機發愣。這不明擺著是釜底抽薪嗎?孟家所有人還能在地球上憑空消失了??再者,即使去房屋中介公司查訪,也未見的可以獲取有價值的信息——自己的樣子一點不像是前來買賣房屋的業主,連租房客都不像。
孟岩昔的手機號碼無法接通,那麼只有到烈焰隊俱樂部了。實在不行,還有海軍干休所和療養院兩個地方有可能找得到他。
身上現金用來購買機票,已所剩無幾。
為了開源節流,顧以涵乘上一輛單一票制沒有空調的公交車,饑腸轆轆且凍得瑟瑟發抖的同時,還不忘琢磨著待會兒怎麼通過烈焰隊俱樂部保安的盤查,順利找到孟岩昔本人。然而,最壞的可能讓她遇到了。她忘了今天是除夕,偌大的俱樂部空無一人,大門上更是橫著一把鐵將軍。
她沿著俱樂部外牆小跑,繞了整整一圈,終于在訓練場東門值班室看到了希望。
保安年紀不大,紅撲撲的臉頰透著質樸。見有人敲門,趕忙上前察看,「你找誰啊?」
「我……我……」顧以涵略微彎著腰,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我找孟岩昔。」
「大前鋒啊,他不在。」保安說。
「那陸霖呢?」顧以涵轉念一想,「要是他也不在,麻煩你幫我找王指導。」
「這里面所有人都放假了,老總、球員、教練、隊醫、清潔工還有保安,當然我除外,我是惟一一個留下值班的。」保安憨憨地笑了,晃了晃手中的報紙,「你想找的人都回家過年了。不好意思,我幫不上忙。」
一行黑體字標題突然闖入顧以涵的視線。她叫住了保安,「能不能把你的報紙給我看看?」
保安很爽快,把厚厚一沓《D市時報》從鐵柵欄縫隙遞了過來,「昨天的報紙,你喜歡看就拿去吧,反正留著也是當廢紙。」
「謝謝!」
顧以涵轉身離去,直到步入街邊綠化帶她才展開了被她捏皺了的報紙。
體育班頭版頭條︰《足球先生無故失蹤——孟岩昔缺席國家隊最新陣容首次集訓》。
無需細讀報道的內容了,這個冗長的大標題足以說明一切。多麼刺眼的措辭——「失蹤」、「缺席」——他怎麼可能無故遠離他摯愛的事業、遠離他揮灑激情與夢想的綠茵場?會不會是有人存心黑他捏造的假新聞?莫非又是萬克讓蠍哥搞的鬼??不行,光是瞎想無法解決問題,必須找到始作俑者當面問個清楚!
殊苑大廈,萬克公司所在地。
顧以涵趕到的時候,大廈的四個入口均是鎖閉狀態。她到停車場徘徊了一會兒,卻沒能發現萬克的座駕。看來,除夕這天,每家都是熱熱鬧鬧的、每戶都是團團圓圓的,惟有在街上無處可去的人才是孤單的真正的傻子。
在大廈廊檐下的台階坐了很久,直至全身凍透手足冰冷,她才緩緩起身。兩行清淚落下,很快被冷風吹干了。
岩昔哥哥,你在哪兒?
你不是說過,你一直都等在原地嗎?為什麼我現在回來了,而你卻不知去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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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的風景,一年四季皆有特點。
她曾跟他提過,想要每個季節都來看看。
上一次來敖德薩,是深冬。那時的黑海,寧靜無瀾,有如一塊巨大無比的藍黑色寶石。而這次,三月最後一天,春意盎然,海風挾裹著淡淡的咸味,撲面而來,海水卻變換了色澤,隨著航運的繁忙而泛起層層疊疊的漣漪,質感由深沉的寶石變為滑潤的絲綢。
顧以涵從未想過自己又能出現在這座童話般的城市。
她與孟岩昔徹底失去聯絡之後,于悔恨和煎熬中過了一個乏善可陳的春節,而後無視李坦和魏忱忱的挽留,孤身返回K市。很快,她在學校里謀到兩份兼職——余教授的助理和圖書管理員。一年多的時間,她勤奮好學且持之以恆,把每個任務都做到最好。余教授很是賞識她,所以出國訪問時特意加了一個名額,邀請她同去。
當顧以涵得知此次訪問目的地是俄羅斯及周邊各國時,第一反應就是婉言謝絕,「教授,我不懂俄語,去了也是給您添亂。」
余教授卻說︰「你不是不想去,而是害怕那些流言蜚語。怕什麼?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原來您也知道了……」顧以涵無奈地笑笑。
「放心吧,我這次訪問帶夫人同去,你的任務除了幫我整理資料和講稿,還要幫我陪夫人逛街購物。」余教授笑道,「至于語言方面,你無須擔心,我年輕時候在蘇聯上過大學,日常用語還沒忘光。」
顧以涵還是猶豫不決,「這學期我們班有幾個稀缺的實習機會,我想爭取一下,進到K市電視台……如果跟您出國,恐怕會耽誤。」
余教授說︰「為期十天的訪問安排,一轉眼就回來了。到那時,我給你寫一封推薦信,再加上你本身的能力,好單位肯定搶著要你。就這麼說定了啊!」
「哦……好吧……」
簽證辦理的效率很高,從北京出發後,顧以涵仔細閱讀了日程表,發覺每一天都被安排得滿滿當當,連偷懶開小差的時間都沒有。莫斯科、維爾紐斯、阿斯塔納、塔什干、基輔,五座各具特色的首都城市,她只能浮光掠影地一帶而過,卻無置身其中感受民風民俗的機會。
訪問接近尾聲,國立基輔大學新聞系主任和幾位教授因事未能列席研討會,K市人文大學一行學者也提前回到了酒店。余教授問顧以涵想去什麼地方轉轉嗎,顧以涵回答——敖德薩。
「你這孩子倒是很有眼光的。」余教授的夫人夸贊道,「敖德薩最有名的愚人節嘉年華游行,不正巧是後天嗎?」
顧以涵不想解釋自己去敖德薩跟愚人節半點關系都沒有,索性點頭稱是。余教授見多識廣,卻從未參加過此類有趣的活動,他那老頑童的心態被撩撥地蠢蠢欲動了。于是,夫婦二人商量之後,決定和顧以涵一同前去。
也好。
顧以涵想,自己是個語言不通的外國人,有余教授和他的夫人陪著,總是利大于弊。
三月三十一日清早,他們向代表團告了假,包下一輛出租車從基輔直奔敖德薩。一路上,余教授和他的夫人都很健談,俄語和烏克蘭語全部擅長,他們倆同上了年紀的司機聊得熱火朝天,雖然听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但顧以涵的心情像是久雨初霽的天空那樣,逐漸明朗起來。
老司機對中國心馳神往,對中國人亦是滿懷好感,遂將他們帶到了敖德薩的親戚家中,熱情招待一番。
午飯後,余教授夫婦提出到海邊散步,顧以涵欣然應允。三人沿著海濱大道緩緩而行,空氣中飄散著淡而清爽的花香。余教授的夫人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一首年代久遠的愛情歌曲,沒過五秒鐘,余教授也讓自己渾厚的嗓音加入進來了——
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廠已發出閃光
列車飛快地奔馳
車窗的燈火輝煌
山楂樹下兩青年在把我盼望
哦那茂密山楂樹呀白花滿樹開放
我們的山楂樹呀為何要悲傷
……
哦那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
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為何要發愁
他們誰更適合我的心願
我卻沒法分辨我終日不安
他呀勇敢和可愛呀全都一個樣
親愛的山楂樹呀啊請你告訴我
哦最勇敢最可愛呀到底是哪一個
哦我親愛的山楂樹請你告訴我
請你告訴我
……
這是那首著名的蘇聯愛情歌曲《山楂樹》,幾十年來,傳唱不息。
余教授夫婦的二重唱,深情而典雅,時時回響在顧以涵耳畔。夜深人靜,她輾轉于酒店房間靠窗的單人床上,遲遲未能入睡。她當然記得托程丹青轉達給孟岩昔的那句話,「你幫我問問他,等我再出現的時候,能不能一起去看阿卡迪亞海濱大道兩邊山楂樹繁花似錦的場景??」
然而,她人在此地,他卻不知所蹤。
春暖時節,山楂樹的花都綻放了,岩昔哥哥,你還不肯出現麼?
每一次相同的發問,都只是對著空氣喃喃自語。她已經足夠堅強,卻抵不過觸景傷情的難過。伴著心口深處絲絲縷縷的刺痛,她闔上雙眸,將頭埋進被子里,無聲地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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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顧以涵和余教授夫婦早早出了門,步行到市中心,在公園里擺攤的商販處購買了面具和服裝,打扮一新。
余教授扮成了化身博士,面具慘白的臉色配上支稜的濃黑假發和黑斗篷,效果好極了。余教授的夫人則喜歡可愛一些的造型,所以選了外星訪客小史迪奇的造型。顧以涵也很喜歡,不過史迪奇系列很受歡迎,待她決定出手的時候已經無貨,最後只得選了一套同樣是藍色的電影《阿凡達》里Navi酋長女兒的面具與服裝。
「奈蒂莉的個性和你很像。」余教授的夫人幫顧以涵整理一下假發發辮,「她是個勇敢執著的好姑娘,你也是。」
顧以涵鼻頭一酸,「謝謝……」
游行開始後,為了防止走散,三人約定跟著隊伍中間那部新月形花車走,假如誰掉隊或被人潮沖散,一定不要驚慌,只要回到街邊那家之前吃過早餐的咖啡館里等就行了。實際上,這種擔心實屬多余。參與愚人節嘉年華的人雖然不少,但始終保持著規律有序的行進速度,走在人群里,感不到絲毫推搡擁擠的危險。
走著走著,余教授突然高喊一聲︰「顧以涵,瞧,那邊有個杰克向你走過來了!」
「是啊,他好像一直在看你……確實是朝著咱們這個方向——」余教授的夫人也附和道。
「什麼?」
由于戴了濃密發辮式的假發遮住了耳廓,顧以涵的听覺受到不小的影響,但透過面具上雙眼位置的孔洞,她確實瞧見一個同為Navi族人妝扮的男子朝自己走來。他身形挺拔,步伐穩健,身上亮藍色的緊身T恤勾勒出了他寬實好看的肩部線條。然而當他越走越近,她卻有了轉身逃走的沖動。
「又想跑!!」「不是,岩昔哥哥,怎麼會是你?」
他攬過她的肩,將她帶出游行隊伍,「守株待兔的策略行不通,我這棵樹只好跑來找兔子了。」
「你換了號碼……一直找不到你……」她小聲支吾。
「傻瓜,一點點挫折就放棄了?你跟丹青信誓旦旦說的話都忘了嗎??」他摘掉了她的面具,也摘掉自己的,「阿卡迪亞海濱大道兩邊山楂樹花都開好了,就等你來看——」
「我、我……」
「來,看看這個。」
他模出褲袋里的藍色絲絨小盒,倏的打開,一對精巧的戒指躍入她的視線。定楮看去,戒指上瓖嵌的不是鑽石,而是她送給他的水晶吊墜,隻果形狀的,象征著平平安安一輩子。
「小傻瓜,讓我照顧你一生一世吧!」
她點頭,唇角揚起微笑弧度時有淚珠落下,「好的,笨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