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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仁宗歷年間,信鴿雖說已開始漸漸普及,但也僅在部分達官貴僚中流傳。()那些民間的普通百姓,都還停留于有听說過信鴿,尚且不曾見過的位置。
而在京城媛蹤閣的三樓,卻有一女子正撫模著信鴿。正是因劉海過長,被其遮擋的著粉眼眸叫人不得窺知她內心所想,卻是能將其櫻唇中吐出的字字芳怡听個清晰。
她正自言而語︰「雲客,這卷信兒由得你送回悉城,定要交在哥哥手中呀。」想來這雲客,便是眼前那只被撫的信鴿了。
「叭噠叭噠。」雲客撲扇著羽翅射向天空,那折成卷兒的書信,結結實實地綁于它的左腿。被放飛了,便穩穩著陸吧,載著寄信人的思緒……
女子回到梳妝台,繼續梳點著滿頭青絲。然,一雙妙目不再像之前那般心事重重了。是因她記起了自己在信中寫下的話語,還是因她盼著那回信的內容呢?只怕皆而有之吧。
她含笑起身,拂了拂衣袖,窈窕移步至玄關處,推開紙門,一雙金蓮小腳輕羈交替著走了出去。留在身後的除了那滿屋的旖旎,還有一具大紅梳妝台,一席紅縷床鋪,一張陳舊的桃花芯木書桌。
人走了,書桌還靜靜地待在原處,像是在意猶未盡那卷兒書信的內容——
哥。研墨已干,宣紙已皺。妹子卻仍想不到什麼好詞。罷了罷了,妹子對你的這份心思,想來哥早就了然了罷……
哥。再過幾周便是臘八,介時你定要前來京城。也讓妹子做回東道主,替哥接個風。
哥,先寫這些罷。妹子等著哥。哥,妹子賦了首詞兒,臘八那天唱予哥听。
亭前梢,池塘橋,秋梧絮豪檐下飄,又新著錦衣棉衫襖。紅罌棗,結霜草,輕掃媛蹤閣前道,又一輪歲月催人老……
——庚寅.十一月十四.楚春嬌
……
……
京城的熱鬧偶會給人困擾,特別對一個找人的異鄉客而言。冢南客棧內,一書生打扮的男子就因此而皺著眉,想來是犯難了。
「伙計,給我來五兩肉饅頭。」男子才坐下,便出言打尖。
小二取下肩上粗布,抹著雙手笑著︰「客官您是外鄉人吧?在京城只有肉包子,沒有帶肉陷饅頭的說法,包子也不是論斤兩來算的。請問客官要幾只肉包?」
男子不緊不慢地將懷中錦盒放在桌上,笑容里略帶歉意︰「那就五只肉包子罷。」
「好 !馬上到!客官您先用著茶水。」小二放下瓷杯,用茶壺斟滿後便高聲答應著離去。
雖是冬季,男子路途迢迢後飲盞熱茶,倒也不失愜意。
早有听聞京城人好客,如今見來委實不假,就男子等肉包的當兒,已有人上前搭訕道︰「兄台,可借個座兒?」
「請……」男子將錦盒朝自己挪了些,示意對方就座。眼角也稍稍打量了一番這位新朋友——
七尺的個兒,圓圓的臉蛋,臃腫的肚腩,卻操著一柄長劍在身。乍看這位朋友有些怪異,又有些說不上來的滑稽。
見男子點頭,對方也就不再客氣。他將長劍橫擺在桌上,雙手抱拳道︰「鄙人郭祥!不知兄台作何稱呼?」
男子淺淺一笑,在一邊的杯托內順手摘了個瓷杯擺正,示意小二前來斟茶。嘴也沒閑著,正色答道︰「在下楚殤,來于悉城。」
一文一武,一來一往,一言一句,來來去去的攀談再加包子的上桌,卻也很快奠定了兩人的友情。
知曉郭祥是京城本土一轎夫後,楚殤自然開始打听起他想要找的人來︰「郭兄在京城可謂人熟路詳,可曾听聞京城內有一所在叫‘媛蹤閣’呢?」
「媛蹤閣??」郭祥放下茶杯,打量著楚殤,饒有趣味地道,「看不出兄台千里趕來京城,竟為的是一己紅顏。(神座)」
「你!」楚殤結舌,情緒顯得激動非凡,「兄台怎知我是為女子而來?!」
「哈哈哈哈!」郭祥笑道,「楚兄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這媛蹤閣,可是京城一出了大名的風月所在呢。」
……
……
媛蹤閣的春是盎然,夏是濃情,秋是招展,冬是含蓄。這一年臘八的媛蹤閣,卻在含蓄中多了份意外的爭執——
「哥,妹子所言無半句虛假。倘若我真是風塵女子,定不會將哥約于此處敘舊。」楚春嬌妙目看著男子,堅定中透著幾分貞烈。
或是楚春嬌的話有幾分在理,楚殤一臉通紅頓時緩和了不少。他道︰「妹子,哥真錯怪你了?可許多老鴇都是難保其身的呀。」
見楚殤不再為難自己,楚春嬌兩手相彎,輕輕摟住楚殤的胳膊︰「哥,咱上樓罷。妹子給你奏一曲兒。」
「不急,你先告訴哥,到底是不是完璧之身?」
「是……的呢……哥你真是的。這樣子問,叫妹子臉往哪兒擱啊?」
「那就好,那就好……對了,哥今天還想再听听那首《春嬌殤情》。」
「嗯!!哥,信里那首《梢前人老》你接著嗎?妹子讓雲客捎了去的。」
「哥上心著呢。一會也唱我听罷……對了好妹子,這兒有臘八粥嗎?」
「瞧哥,寒顫我呢?臘八粥要多少有多少呢。咱先上樓,別趕這兒杵著了。」
「妹子你……什麼時候摟著我的,折煞人呢。」
「呵呵,怕人笑呀?放心,這兒沒正行人。」
「那你也不能呀。咱上樓……」
……
……
好馬好劍是講成雙成對的,討個好口諭。信鴿也是講究成對的,類似一種彩頭。與雲客相應的,還有一只信鴿,叫折風。
雲客在楚春嬌手里,而折風,在京城一位權賈府上。
臘八節講究兩個習俗︰一是喝七寶五味臘八粥,二是謝佛慶收祭百神。
這位京城的富商權賈,此時看著籠里的折風,不由想起了一可人兒。他左手撫模著信鴿,右手捏玩著玉器,對身邊僕役吩咐道︰「備轎,今去媛蹤閣。」
于是很巧的,郭祥穿著紅衣裳,抬著紅木轎,纏著紅緞帶,吆喝著,載著主子上路了。
「一,二,一,二,喲嘿喲嘿。一,二,一,二,喲嘿喲嘿……」四個抬轎夫,就數郭祥喊的最響。旁人很奇怪︰原本不數郭祥嗓門最亮的呀。原來無人知,他此行的目的和他人不一樣呢——他可以再見到春嬌了。
……
……
「喲……什麼風……」
「打住!」媛蹤閣門前,穿紅戴綠的老鴇才剛開腔,就被權賈止住,「你知道我不喜這套寒暄……我來找妮裳。」
「哎喲……婁爺,媛蹤閣最近新來了位姑娘。操的一手好琴,耍的一手好字,舞蹈刺繡樣樣精通,還是朵沒開胞的花蕾……」
「我只要妮裳……怎麼?你這口氣好像她不在?」
「哪喲。只是妮裳姑娘今天不太方便呢……婁爺婁老板,咱這新來的花蕾……」
「什麼不太方便!爺今兒個來听曲,要得什麼方便?就听曲!不作樂!」
「婁爺真不行。妮裳關照我說若您來了就給帶個話,說等過大年陪您好好樂。」
「這麼說是她有客人?趕了!」
「婁爺,是她的……哥哥來了。來,咱借一步說話。」
「就在這說!什麼哥哥!我怎不知道!」
「婁爺,她這個哥哥,好像關系不干淨。怕是相好。」
「噢?表哥?」
「怕是嫡親的。」
「別胡說!我且上前看看!」
「使不得呀婁爺!要是給旁人听了去那還了得?你還讓不讓妮裳出台了呀!」
「胡武,溫成逾,給我攔著她!郭祥,周群義,跟我進去看看!!」
「婁爺!婁爺!!婁……唉……」
……
……
媛蹤閣里有間房叫瑛蹤亭。瑛蹤亭里有個女子叫妮裳。妮裳是雅號,真名便是楚春嬌。
婁爺每次前來,都會迫不及待地沖進瑛蹤亭。唯獨這次,他在紙門前留步了。
將他束縛在原地的音律有些綿長,也有些悲戚。這是一曲他從未听過的歌。他怎會知曉,這首曲兒便是春嬌譜曲,楚殤填詞的《春嬌殤情》呢?
——
春談春的窈窕,
夏有夏的招搖,
秋說秋的獨到,
冬會冬的玩鬧.
父有父的勸告,
母是母的嘮叨,
你說我是依靠,
我蹈你的舞蹈.
四季,又是四季。長久,如何長久?
唾棄,又是唾棄。倫理,何謂倫理?
長久不是倫理,四季竟是唾棄.
曾記否?
你我乘一葉長舟,彈一夜星斗。
曾記否?
你我撐一桿長篙,奏一夜風流。
曾記否?
你我劃一漿淚流,聊一宿溫柔。
曾記否?
你我為一刻相守,背一生批斗。
我與你,
為一生廝守,戀一場保留……
……
……
「還是妹子唱的入味。服了,服了。」紙門背後,傳來渾厚的男聲。像是在夸贊,像是在感嘆。
「呵呵。」再熟悉不過的女聲,此刻卻多了份直爽,少了份做作。笑聲傳出紙門,鑽入婁爺的心里︰「哥笑話人家……宮、商、角、變徵、徵、羽、變宮,七個音,哥老把它們唱成五個,自然不耐听呢。」
男聲憨厚一笑說道︰「妹子,那首《梢前人老》你也唱我听听罷?」
女聲嬌吟︰「那哥得先把你後來填的詞補完才成吶……」
「就你嘴甜,那听好啊,哥可只說一遍,接下來這麼唱——
當,臘八在眼前。
那,除夕也不遠。
當,夕陽掛天邊。
那,離別了今天.
染,眉間紅朱砂。
點,淡妝添芬雅。
繡,秋梧春琵琶。
繪,蛾粉小指甲.
慶,今朝潤豐收。
飲,七寶臘八粥。
祭,百神賜勤酬。
祝,來年金滿兜.
樹,梢頭滴下雪霜。
庭,前掃自家小巷。
在,梁上掛起蒜姜。
變,老是青春著妝.
煮,一碗濃湯。
暖,一壺酒樁。
燃,一盞燈籠。
詠,一首傳頌。」
……
「咚!」
是何人踢開了這扇門,打擾了這對兄妹?是何人捅破了這層紙,拆離了這對情侶?
「婁爺?!您怎麼……」最先呼喊的楚春嬌慌忙起身,不知是想恭候還是想送客。
「我實在听不下去了!你這個哥哥簡直令人作嘔!!」婁爺原本就氣楚殤壞事,如今更是來者不善。秘密,只怕是保不住了。
楚春嬌听婁爺這麼一說,知道他已在門外偷听多時。驚呼一聲,羞的轉過臉,恨不得將自己藏在哪處才好。
而一邊原本正幸福著的楚殤,這當兒的俊臉上正一紅一白不知所措,顯的尷尬萬分。
似是不滿意這效果吧,婁爺氣勢洶洶地跨步進屋,指著楚殤繼續叫囂︰「你還不走?!別壞了我和美人的好事!!爺我可不管你們倆的齷齪事。爺打賞了銀子,就要找樂子!」
第一個打擊還未平息,第二重打擊更狠地砸在楚殤心頭︰「什?春嬌不是老鴇嗎?」
「老鴇?嘿嘿,你這個哥哥當的可真……」
「楚兄你先走!」這次又是誰?是誰插了婁爺的嘴,阻止婁爺繼續言論下去?發話人是不想讓婁爺刺痛楚殤,抑或是不想讓婁爺刺痛楚春嬌?
「楚兄你快走罷!婁爺您息怒……」原來是轎夫郭祥,想來也就只有他。
「啪!」尚未模透楚殤底細的婁爺,才想起身邊還有郭祥這個出氣筒,一巴掌刮的轎夫跌倒在地。
然此刻,震撼未泯的楚殤,無地自容的楚春嬌,都還需要冷靜的時間。就此離去,顯然太為難這對情侶了吧。
待郭祥站起,婁爺又上前,一個巴掌,兩個巴掌,三個巴掌刮畢,婁爺似乎氣消了三成,轉身對楚殤一字一頓地道︰「說來我們還是親家。你有所不知吧?楚春嬌是我未過門的小妾兒……」第三記打擊,來的煞是時候。
「楚兄!你快走罷。」郭祥,腫著嘴的你還是要繼續奉勸嗎?為了那個楚春嬌,為了那個人盡可夫的妓女,值得否?
值不值得且先不論。至少對楚殤而言,書生的尊嚴現已落滿一地。是以他想找回一點重心︰「妹子!為什麼……你……喜歡的不是哥?」
「楚兄!!」郭祥爬起,板著一張浮腫的圓圓臉蛋,口齒不清地說道,「楚兄,婁爺的女人萬萬惹不得,咱先走罷。若不然……我可趕人了!」
「你著緊他?!你!喝!!」又是一巴掌,這次婁爺把郭祥拍出更遠。那雙有力的手掌,只怕是拍在了轎夫眼上。
郭祥再次栽倒在地,萎縮成一團趴在角落。對這件「家事」,他已盡力,現在,只能從腫起的眼縫中偷偷觀察著尚未開口的楚春嬌。
這位原本是妙人的瑛蹤閣女主人,此刻已經無所適從。說,也不是。哭,也不是。急,也無用,沉默,也于事無補。原本她羞的緊緊捂著臉,現在轎夫屢次因她挨打,又被扇到自己腳下。她怎麼也會從指縫中,觀察一下才是。
原來是……他?
那個自己初到京城,幫助自己找客棧的熱心的他?那個看到自己出台,屢次奉勸的善良的他?那個不在乎自己身家,想娶自己的專情的他?那個因為主子看上自己,敢怒不敢言的可憐的他?是了。他在勸哥,實質是在婉轉地幫助自己月兌離困境啊……
然而自己又能有何辦法?哥讀了三十年的書,說什麼也不能因為沒有銀子賄賂高官而一次次落榜啊。要銀子,除了賣身,還能如何呢?
「哥,你……走罷……」
——快走吧哥。我已至此田地,就再無回頭路。等我嫁于婁爺,一定讓你中舉呀!快走吧哥。地上躺著的是恩人郭大哥,門口站著的是我將來的相公,而你是我最在乎的哥。我不想看著你們一個個為了我而受傷啊。
終于。
楚殤扭頭走了,沒有一句話。
楚春嬌哭了,沒有一句話。
婁爺笑了,沒有一句話。
郭祥也笑了,沒有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