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的書房在二樓,窗子正對著開闊的庭院,院中兩株西府海棠開得正好,一群蜜蜂嗡嗡的在花樹上繞來繞去,花蔭匝地,繁秀如錦,越發顯得這書房里靜謐安逸。
上午的陽光非常好,正照在窗前,斜斜的日光傾過半張書案,老爺子鐘愛的那只青瓷茶杯在陽光中蒙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暈。書房里安靜極了,只听得到老爺子用棉布擦拭槍桿的絮絮聲。
陸錚身子一歪,半躺半靠在老爺子那張黃藤木靠椅上,長腿一敲,右臂支肘,斜斜撐著腦袋,襯衫的領口微敞,露出深刻的鎖骨線條,袖口半卷到手肘處,右小臂上一條三寸長的疤痕觸目驚心。
窗口漏進來的陽光灑在他臉上,半明半暗,陸錚覺得他的心從沒有一刻這麼靜。那是一種堅定,毅然決然。因為他的素素就在樓下。
那桿槍老爺子反反復復不知道擦了多少遍,據說老爺子入伍以後模的第一把槍就是三八大蓋,當年也就是靠這桿槍打國民黨,打越戰。這麼多年一直跟什麼似的寶貝著。
「坐沒個坐相。」陸海博終于擱下槍。
陸錚嗤了聲,換了條腿︰「我又不是您手下的兵,不用整什麼軍姿。」
陸海博慢慢看了他一眼,滿是皺紋的眼楮充滿了不認同︰「不務正業。」
「在您眼里,除了當兵還有別的正業嗎?」
——
一本軍事雜志飛到陸錚身上,又滑到腳下。
他閃都沒閃,一動不動的挨了,這都是小兒科。陸錚就是打不怕,昂著臉跟老爺子死磕︰「您還有什麼話就一道兒說了吧,要還是那老三套我就下去了,素素還在樓下等我。」
老爺子那三套︰當兵,訂婚,留在家。哪一件他都是不想屈服的。
「張口閉口就是女人,沒出息的東西。」顧海博越過書桌,目光如炬,「你給我跪下。」
腿彎子被踹了一腳,老爺子當兵多年,手勁腿勁都不小,陸錚向前趔趄,單膝撐在地上,就是死活不跪。
「您眼里沒女人,所以我媽死了就死了,還沒您一個面子重要。幸虧外婆去得早,不然到現在還不知受的什麼罪……」
咚——
老爺子最愛那只青瓷茶杯也被砸了過來,正砸在額頭上,嚓一聲在地上碎成幾瓣。陸錚模模前額,一片濡濕,攤開手心看看,那紅刺目。
他笑了,也把話撂下了︰「今兒個要麼你就打斷我的腿,不然我站起來了就不會再回這家門!」
老爺子的肝火噌的一下被點燃了︰「小崽子,你以為我不敢!」順手抽了牆上懸著的馬鞭,「你給我站好,今天我不打斷你的腿,你就別想出這個門!」
馬鞭結實,一抽一個血印子,陸陸錚渾身抖得厲害,一個鞭子下去,他就猛的抽一下,他咬得牙都快僵了,愣是沒哼一聲。春深時節,穿的都少,不一會兒,襯衫就見紅了。陸錚昂著臉,雙目赤紅,一瞬不瞬盯著青筋暴跳的老人。
書房里的響聲驚動了外間的人,馮湛在外頭提心吊膽︰「首長……」
啪——啪——啪——
鞭起鞭落,老爺子尤不解恨︰「誰也不準進來!」
馮湛急得直打轉。
「我今天就打死你,省得叫人笑我陸家出了這麼個不長進的東西。」陸海博喘得厲害,捂著心口又是一鞭抽下去,「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還學人當情聖,那女的拿了支票就拍拍走了,就你還在這痴情,看我不打醒你!」
先前陸錚挨了鞭子也就一聲不吭,這時突然拽著鞭尾自己站了起來,倏的貼上去跟老爺子針鋒相對︰「得了吧,您要打就專心點打,用不著詆毀素素。在您眼里,這世上就兩種人,一種是你認同的,一種是你不認同的。反正我也是你不認同的,你要麼就打死我一了百了,省得還賴我把您氣出病來。」
「你……你……」老爺子哆嗦得厲害,嘴唇都發烏,陸錚本來沒當一回事,哪回老爺子發火不犯上一回病,慢慢的,他覺察到不對了,陸海博一手撐著後面書桌,眼楮瞪得像銅鈴,連氣都喘不上來,陸錚終于慌了,愣在那大喊︰「馮湛——馮湛——」
救護車的鳴笛漸漸遠去,陸錚扶著扶手一下跌坐進沙發里,只覺得整個人都被月兌了一層皮,一陣虛汗。
老首長的私人醫生是原來部隊里的老軍醫,從陸錚小時候就見過幾面,見他臉上背上縱橫交錯的血痕,于是問︰「你不去醫院看看?」
陸錚會錯了意,諷刺的笑道︰「一堆人守著呢,還差我一個?」
老軍醫按按他傷口,陸錚「嘶」了一聲,這時候馮湛回來幫老首長拿點東西,一進門見陸錚還坐在沙發里,不由皺眉︰「小祖宗,你咋還在這待著呢?」
陸錚沒理他,倒是想起一件事︰「素素呢,你見到她沒?就是你接回來那個女孩。」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見素問的影子。
馮湛臉一白,支支吾吾,陸錚啪的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卻不防拉到傷口,又是一陣齜牙咧嘴︰「你們把她弄到哪去了?」
馮湛苦著臉︰「誰敢啊,那可是個大活人,她要上哪我也攔不住啊。」
陸錚愣了愣︰「她……走了?」
「可不是,拿了老首長的支票,走得頭也不回。」馮湛想想還覺得不值,把老首長氣成這樣,陸錚自己也挨了鞭子,結果那女的一個字沒留就走了。
「走了……」陸錚慢慢的又重復了一遍,整個世界像是一下子靜了下來,馮湛的嘴一張一張,說什麼他一點兒也听不見,只有那咚!咚!咚……的聲音,是自己的心跳。
越來越慢,越來越沉重,像是死了一樣。然後才是痛楚,分不清是從哪里開始,也許是從背上,也許是心口,他像被人生生插了一刀,扶著胸口,半晌緩不過氣來。
「騙誰呢?」他笑笑。是假的吧,又是外公的把戲,馮湛也跟著騙他。當他是傻子呢,他不信,推開馮湛就往外走。
起初是疾走,慢慢的越來越快,變成狂奔。腳下的路越來越長,越來越遠,他跌跌撞撞,該去哪兒找她呢?他晃了晃腦袋,仿佛頭腦已發僵,身後,是馮湛一疊聲的「小祖宗」,他茫茫然回頭,滿臉的倉皇。
「小祖宗,你這是何苦呢……啊——小祖宗!」馮湛的聲音忽然變了調,陸錚在他驚恐的眼楮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嘴一張,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以前看那些爛片總是一口血一口血噴得跟不值錢似的,輪到自己時,才知道是那麼痛。
古人說痛徹心扉,原來是真的,連心髒都揪成了一團。
陸錚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因為背上有傷,不能躺,只能臉朝下趴著。他的臥室窗外正對著一樹海棠,開得春深似海,繁華如蓋,午後的時光靜靜的,連花蕊落地的聲音都仿佛听得到。
他歪著頭,看著那樹發呆,馮湛走到他床前坐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過臉來。
「打電話到機場,火車站,各個高速公路收費站……給我攔人。」
陸家小少爺,這次是真發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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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舊事,差不多就寫到這兒了,接下來就是他們重逢後滴故事,會更精彩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