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素問走近,居于全排最前的松枝綠常服的軍官忽然用標準的軍姿大聲吼道︰「全體立正!」
一幫兵伢子立刻收回近乎痴纏的好奇眼神,面目嚴肅的整裝站好。
呼啦一下子全員肅立,那一跺腳,擲地有聲,頓時把素問怔住了,竟然愣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導演看見了,也笑呵呵走過來︰「真是咱們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好戰士。曹排長,別這麼嚴肅,戰士們也辛苦了。」
來者是客,亦不能拒絕客人的好意。
曹自彬排長笑看了這幫子「孬兵」一會兒,喊了一聲︰「二班班長趙文江,立刻組織你的兵過來領物資!」
昨兒照顧過素問的小趙迅速回神,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是」,立刻領著他的一群「孬兵」出列了。
工作人員幫忙拿來了一疊干淨的碗,把保溫桶里的姜湯一碗一碗倒出來,一排戰士們先行了個軍禮,然後靦腆的排成一隊等候著。
戰士們臉上更多的是渴盼好奇的眼神,就像他們不明白自己為啥到了這個最苦最艱難的地方當兵了,他們也不明白這些個明星什麼的為啥要跑他們這地方來。
素問親手把一碗在寒風著騰騰冒著熱氣的姜湯遞給了小趙,看著小趙抓耳撓腮臉紅脖子圓的樣兒,曹排長就笑罵︰「這幫孬兵,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
被這麼多雙眼楮直直的盯著,素問的臉上也很快就滿了紅霞。
其實何止是小趙,大伙兒都好奇,就數陸錚算最淡定的,一直站在後排,也不爭著上去領物資,也不說話,像跟他無關似的。
曹排長是知道一點他的背景資料的,軍人世家,外公是正大軍區總政軍紀委書記,中將軍餃,姨媽在中央部委任要職,沒出來當兵以前也是世家公子哥,經營過公司,什麼大世面沒見過,小明星恐怕玩都玩膩了,自然不會跟這幫兔崽子一樣起勁。不過在他曹排長眼里,來了隆子縣邊防連,就都是他的兵,無論出身,一視同仁,都得照一個標準練。甭管他什麼西北軍區陸軍a師總參謀長親自帶來的人,豪門公子哥就更得練。
好在陸錚來了以後倒沒生出什麼亂子,沒見他搞特殊,也沒見他不好好訓練,部隊里戰友都只知道他首都來的,其他倒沒人傳說,也慢慢的,讓曹排長對這位嬌生慣養的公子哥改變了印象。
眼看姜湯就要發完了,素問還沒見著陸錚,不禁也有點急了。等排隊的戰士們都領到了姜湯,一旁協助幫手的場務人員悄悄的給素問遞上個小保溫杯︰「行了,忙活半了,這給你的。」
素問打開一瞧,還真有心了,給她的是銀耳蓮子羹。
就那麼一口,盛在小小的保溫杯里,打開還冒著熱氣。場務獻媚的笑︰「聶小姐您過去休息會兒吧,這邊有咱們幾個收拾就行。」
手一指,那邊臨時攝影棚已經搭建好,各項設備通上電,正在檢查儀器,另兩位大牌都裹著棉被大衣縮在朋里,素問揣著手里保溫杯,看那邊就只剩曹排長身邊的兵沒過來了,她咬咬牙,徑直朝那邊走去。
「噯——馬上要開始拍攝了啊!」
不理會身後的叫喚,素問朝戰士們列隊的地方走去。
若不是現在風雪大作,能見度太低,其實這里該是個很美的地方。隆子縣邊防連在海拔四千米以上,從這里向下望去,可見繚繞的雲霧,仿佛置身仙境一般。
那個人,就站在她面前不遠處,一動不動,仿佛要化作松枝綠的雕塑。
這一次,她看得分明。她所熟悉的高大身影,她曾經撫模過的眼楮,眉毛,她親吻過的薄唇,她恍惚的想,如果是夢,那就永遠不要醒來了。
腳步踩在厚厚的積雪上,在呼嘯的風里發出咯吱吱的響聲,她微微仰著臉,近乎貪婪的注視著,連每一根眉毛都如此清晰真實——如同烙印在她心上的樣子。
是她的陸錚啊,他戴著軍帽,穿著作訓服,完全如同變了一個人,但又似乎根本沒有變,他是陸錚,是她每日每夜都會夢見的陸錚。
「小心——」她腳在雪里滑了下,曹自彬排長立刻出聲提醒。
與此同時,是陸錚在那一瞬間伸出又迅速收回的手。
素問笑了笑,穩住身子,也收回了心神。
離得近,她不僅看清了陸錚那熟悉的眉眼,也看清了他眼中如同這風雪冰寒的視線。||中文||與她對視時,沒有一絲一毫感情,冷凍得如同這冰封的雪山,積年不化。
與她的激動,失神,相比,他冷清得令她猶疑,怯步。
「這位女同志,這里雪厚難走,您還是回去吧。」曹自彬排長好意提醒。
「謝謝曹排長。」
素問向他柔柔一笑,卻是搖了搖頭。
「曹排長和這位戰士還沒拿到姜湯吧,我這里還有一點。」
曹自彬粗曠的笑道︰「這點風雪還難不倒隆子縣邊防連戰士。」
「寒地凍,喝一點暖暖胃吧。」素問堅持。
曹自彬雖然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但他身旁的陸錚一直沒說話。他也不好代陸錚下決定,況且其他的兵都領了,陸錚又不是排長班長,沒理由不讓他領。
說完就自覺的站到了一邊去,雖說是背過身,可眼神還是時不時的瞄過來兩眼。以他八年兵油子的直覺,這兩人,有點貓膩。
陸錚還是不說話,素問就當他默認了。繼續舉步向他走去。旁邊的戰士們三兩口就抹干淨了碗底,都拎著碗睜大眼楮盯著這塊兒,安靜的表面下都藏了顆起哄的心。
呦,看不出來啊,首都來的,面皮俊點兒,就是招女人喜歡。
「咱陸兒還沒女朋友吧?」
「不知道啊,沒听他提起過。」
「這要給他泡個大明星回去,就給咱隆子縣邊防連漲臉了啊!」
「能閉嘴不你……快看快看,伸手了,說什麼呢?」
素問曾站在舞台上被萬人注目,卻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被眾人注視著這麼緊張。她朝著陸錚站立的地方走近了幾步,幾乎是面對著面站在了一起,她明顯感覺到身前的高大身軀輕微的晃動了一下,抬首望去,陸錚英俊逼人的面容是那麼端嚴和冷酷,薄唇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忍在了喉中。
「咳……」她清了清嗓子,或許是以此緩解她和他的緊張,「因為我們的工作,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們……辛苦了。」
……
……
……
從陸錚無聲的離開後,她曾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或是有生之年,狹路相逢,也該是如同電影般淒清唯美的橋段——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唯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現實把所有淒苦愁腸都碾作了灰煙滅,容不得一點做作,一點矯情。
她想訴說的所有離愁,所有苦痛,都開不了口,那些為他徹夜難眠,被噩夢折磨的日子,那些以為自己已經死掉的日子,都說不出口。
千言萬語,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也許想問的,只有一句︰「你好嗎?」
本該喪氣的,風雪中如同韓劇泡沫般劇情的重逢,結果她卻偏偏說了句最無關痛癢的話。
可面對軍裝筆挺的他,又似乎只有這麼一句是最合適的。
現在在她面前的,是個軍人。他首先是隆子縣邊防連的兵,然後,才是她的陸錚。
她像中了邪的,學著他在直升機下向她做的那樣,舉起手,目光湛然,向面前陌生又熟悉的男人行禮,向神情霍然變得端莊凝肅的解放軍官兵敬禮!
齊刷刷的。
所有圍觀的戰士們,都對著她不甚標準的軍禮,統一回敬了一個令她難以忘懷的標準軍禮。
包括一旁的曹自彬排長。
當然,也包括陸錚。
緊接著,是「啪啪啪」的熱烈掌聲,雷鳴般的掌聲回蕩在空山雪地上,幾乎要將聶素問淹沒。
這一幕,讓陸錚忽然覺得喉頭有點哽,男兒有淚不輕彈,當了兵的漢子更是秉持流血不流淚的宗旨。他努力的在繃得生疼的面頰上拍了兩下,「啪啪」的響聲嘹亮,然後瞪直了黑湛湛透亮的眼楮。
素問直直的抬起胳膊,把手里的保溫杯遞給他,陸錚接過來時,手指悄悄的拂過她的手背,帶著點猶疑,又迅速的退卻。
眼前這個女人,頂著風雪來到讓新兵都大叫受不了的邊防連的女人,這個讓他驕傲的女人——
是他的女人。
卻也不是。
一個月以前,他剛剛拋棄了她。
在陸錚接過保溫杯後,更加熱烈的掌聲響了起來,在聶素問的胸口激蕩著。
趁著這腦門被沖昏的熱乎勁兒,她做了一個大膽沖動不計後果的決定。
身體猛的向前,趁陸錚不備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臉上印下了重重的一個吻。
「嚇……」
……
……
……
方才還熱鬧非凡的雪地里,瞬息間一片死寂。
戰士們全都驚呆了,掌聲漸息,慢慢變得,鴉雀無聲。連那邊收拾道具的攝制組也都不明所以的看過來。搞什麼呢,一會兒鼓掌,一會兒又靜悄悄的。外面人,對部隊文化氛圍,好奇又不太理解。
戰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把目光投到了曹自彬排長身上。曹自彬啐了一口,眼神里厲芒一瞪︰小兔崽子們,看我干嗎?被親的又不是我!
登時,視線的集結點又統一到主公人陸錚身上。
不知是誰,扯著嗓子,還是地方腔兒︰「哇!……陸兒!」
像是跟陸錚關系好的戰友,這一聲吼,邊防連里頓時炸開了窩,有人起哄,有人叫嚷,分明是被這個大膽奔放的女明星給整的瘋狂了。
兵伢子可勁兒的喊︰「陸兒,你可要負責的啊!」
「就是!人女明星的嘴兒可不是好親的。」
不知道誰起了個頭,整個一排的人都在整齊劃一的叫著︰「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
好像壓根忘了是誰強吻的誰。不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邊防連的兄弟有艷遇了!
陸錚哭笑不得,更為難的是,他那雙手已經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不知道是該推開她……還是抱緊她。
「陸兒,你倒是說句話,表個態啊!」
還有人緊張催的。
素問躲在陸錚懷里,抿著嘴嗤嗤的笑,就是不露頭。別人當她害羞呢,可甭提她心里多高興,抱著陸錚的腰,就是不松開。這下他可別想當著一眾戰友的面把她推開。
他露出熟悉的表情,皺著那雙漂亮的眉,在她耳根輕輕說︰「別鬧了,素素。」
「誰跟你鬧呢,我認真的。」
這樣看起來兩人更加親密,就像在咬耳朵。
眼看即將無法收場,曹排長站出來「咳」了聲︰「起什麼哄,紀律呢?待會回去都給我加五公里越野,不跑完不許吃飯——全體都有,立正!」
一席話,震懾了起哄的戰士們,也瞬間解月兌了陸錚,連忙推開身上的素問,回到隊伍里筆直的站好,卻在無人注意間,將那只保溫杯悄悄的背在了身後。
邊防連好一陣沒這麼熱鬧了,曹排開始也想跟著起哄,後來一想到陸錚的身世,那能是隨隨便便娶一女的回去的家庭麼?鬧,一幫子孬兵,就會瞎鬧!
目光檢閱過面目嚴肅的士兵,最後停在陸錚身上。
得,兵油子的直覺還真沒錯。
「你,回去給我寫份檢查報告!」
「是!」
「好了,全體解散——」曹自彬笑拍了下剛才鬧的最歡的戰士腦瓜,大伙兒這才喘了口氣,不過這幫喜歡煽情的戰士們還是唏噓感嘆,多好的一對兒啊,就叫不懂情趣的排長給攪和了,圍在一塊小聲議論著。
陸錚走到曹自彬面前,抿了抿唇,語調鄭重︰「曹排,謝謝你。」
曹自彬斜眼瞥了他一眼,出其不意的給了他一拳,語氣卻變得幽默輕松,樂呵呵的說︰「你小子,真有你的!對象談到連隊來了!」
陸錚尷尬的笑笑,轉身退到了一邊。
正式拍攝開始了。
三位演員都要月兌了棉大衣,穿著該品牌的沖鋒衣或羽絨服上陣。在雪地里打滾,不是不冷。
短暫的劇情,大意是三個樂衷于探險的年輕人,離開了煩囂的城市,來到荒蕪人煙的雪山,歷經險阻,終于在山頂插旗,領略到高處的美不勝收。
其中他們要徒步使用該品牌的登山工具攀爬一段雪山,並且要拍出有人不慎滑落,隊友伸出援手拉住她的感人場景,以突出品牌的探索精神。
很不幸,素問就是那個不慎滑落的人選。
三個明星里,除了來自台灣的男演員愛好戶外運動,有過類似經驗,其他兩人都是門外漢。攝制組隨行的當地山民給她們講了很多攀爬雪山的要領和注意事項,造型師拿來廣告款的水紅色羽絨服給素問換上,走出棚外,化妝師還在風雪里給三人補著妝。
在這樣惡劣的氣里工作,對他們來說,都是第一次。
一切準備就緒後,三人拿上工具。直升機在頭頂盤旋,攝像師扛著鏡頭,從高處取景。為了保證航空鏡頭內雪景一覽無遺,邊防連的戰士們不能站得太近,以免鏡頭內出現人。
陸錚只能遠遠的目視著那個快要被風雪掩埋的紅色身影。
到了開闊的地界,風雪顯得更加凶猛,壓根不必人為營造氣氛,他們已經寸步難行。三人你拉我,我扯你,手里的冰鎬才撐進雪里,立刻被大雪掩埋了,只有互相依賴著才能在雪坡上艱難前行幾步。這副守望相助的場景,倒不需靠演技,就已經真實呈現了。
接下來,是落在最後的素問打滑摔下的場景。
這一幕,對素問來說並不難。只要她稍稍松懈一下,這麼大的風雪就立刻可以把她刮倒,難的是她的兩名隊友必須一人一手的拉住她。
第一次試拍,素問手里的冰鎬只是一滑,整個人立刻像滾雪球似的 轆轆滾了下去,那位男演員只抓住了她一個衣角,而另一位女敕模,連手都不敢伸。
邊防連的戰士早已習慣了在風雪中視物,守在遠處的陸錚一眼即看出不好,身形第一個彈出列隊,緊接著,全隊的士兵都已最快的速度沖了出去,以防發生事故。
幸好身下都是新雪,綿實松軟,素問滾了十來圈,吃了一嘴的雪沫,頭發上,身上,都掛著白花花的雪團,陸錚第一個抱起她,緊接著工作人員也圍了過來,拿著藥箱七嘴八舌的湊了過來。
「聶小姐,你怎麼樣?……頭昏不昏,哪里不舒服?」
陸錚已經將她交給助理,悄悄的退至人群外圍。
素問模模腦袋,雪這麼軟,她沒摔著哪,就是滾了十來圈,有點頭昏腦脹。
衛生員檢查過她的情況,確認無礙後,化妝師又再次給她補妝,導演去給另兩位演員講解動作要領去了。
拍攝進度磕磕絆絆,素問也不知自己滾了多少圈了,最後終于在導演耳麥里的一聲「ok, ——」後,如釋重負。
直升機盤旋在頭頂,攝像師沖他們比了個大拇指,三個演員都癱了一般,一坐在雪地上,長長的出了口氣。隨行的工作人員都一起沖了出來,也顧不著冷了,在雪地上打滾,歡呼,尖叫。畢竟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大自然的美景,拋開惡劣的氣候不談,這一望無垠的雪山景色,還是非常壯觀的。
一直遠遠看著她的陸錚,也微不可察的翹起了嘴角。原是他白擔心了。她其實一直在享受著工作。在她的身上,總是能發現那些看似平凡卻在潛移默化中感動著每一個人的光點。
瘋狂過後,攝制組一起在插旗處拍照留念,這次的拍攝經歷,對他們來說,不僅是一次工作,也是一次歷險。大家都露出滿足的微笑。
導演倒是還記掛著邊防連的戰士,十分熱情的邀他們一起過來合影。
曹自彬排長尷尬的直搖手︰「不行不行,人丑,不上相,你們去拍吧。」說著,對手下一個排的「孬兵」下令︰「全體都有,向右轉,齊步走……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現在,我們隆子縣邊防連一排距離圓滿完成任務,還剩下最後一項,知道是什麼嗎?」
戰士們齊聲高亢回答︰「知道——」
「全體都有,鞋——子——!」
除了邊防連的戰士,其他人,連攝影師都噗哧笑了出來。部隊里拍照不說「茄子」,不說「田七」,說「鞋子」……似乎也是有一定的傳統。
在曹自彬排長的指揮下,戰士們連拍照都如同行軍打仗一般井然有序。讓大伙兒對這些保衛祖國神聖邊疆的戰士們更加肅然起敬。
很多年以後,當素問撫模著這張泛著淡淡啞光的集體合照,看到那站在自己身後一排,穿著松枝綠軍裝,面色端嚴而莊重的英俊軍人,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的粗心。
她一直以為他的心,和他身上的軍裝一樣冷硬,卻沒有發現,在這張照片里,他的眼神是多麼的柔和,那樣溫柔得幾乎能融化風雪的目光,並沒有對著鏡頭,而是不偏不倚,正落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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