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式園子。
福生已經失蹤七日了,園子里的人大多都相信她已經死了,只有兩個人除外,溫戈和阿南。
王嬸回來後就一病不起,廚房里的胖嬸接管了照顧阿南的任務。阿南這七天來不肯好好吃飯,哭鬧著找福生,胖嬸絞盡腦計的哄他吃飯睡覺,七日里竟也瘦了不少。
另一個不肯好好吃飯睡覺的人是溫戈。除去這個他如往常般從容平靜,每日奔波在河壩和蘇州府衙之間,認真的和大家一起商討治水,思維睿智敏捷,沒有絲毫異樣。只有阿離知道他的不同。
深夜,月光如華,籠罩了整個園子,一片寂靜無聲,人們都已沉沉的睡著,進入了光怪陸離的夢境。阿離穿過長長的回廊,走到燭光搖曳的屋子前,輕敲兩聲房門推門進入。
「公子,夜深了快睡吧。」
站在窗前的人沒有應聲,阿離輕嘆口氣想要退下,這幾日來夜夜如此。
「阿離,還沒有消息嗎?」。向來溫潤悅耳的聲音有些陰沉僵硬,不等對方回答,停頓一下又說︰「還沒有見到她的……尸體,她就有可能活著。繼續找下去,不可松懈。」說完緩緩地轉身,面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都蒼白的驚人。
阿離見了心有不忍,咬咬牙開口︰「公子放棄吧……阿福已經死了」
對面的人神情凜冽,雙目仿佛凝結著一層寒冰,讓人不敢直視。阿離心中一凜,後退幾步,「公子……」
溫戈薄唇輕啟,聲音略帶沙啞︰「她還活著。」那雙黑曜石明亮的灼人,「我能感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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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在床上休息了整整一天才有力氣下床。這件荒廢的茅屋就在離王嬸老屋不遠的地方,福生找水洗了把臉,又吃了些干糧隨身揣上幾個,離開了這里。
一路上走走停停,福生清晨出發到太陽落山才到園子門口。低頭看了看自己已經髒不見底的淺粉色襦裙,抓抓油膩的頭發,福生攥攥拳頭嘆口氣,活著回來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門口的小廝正在斗蛐蛐,福生清咳兩聲,「我回來了……」
對方抬頭怔住,「福生?」放下手里的竹簽緩緩站起身,「你沒死?」一雙眼楮瞪了又瞪。
福生點頭,「我活著回來了。溫先生在嗎?」。來不及等對方從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就徑直走進了大門。
熟悉的景象映入眼簾,福生有些激動的落淚。不知道溫先生見到自己會是什麼表情,她現在急切的想見到他。懷著滿腔期待和忐忑,福生抓抓自己凌亂的頭發向溫戈院子走去。
希望他在。福生走到院門口,穩了穩有些顫抖的呼吸,把手放在半開的門上,緩緩推開。
「叔叔,和我玩兒。捏泥人……」阿南稚女敕的聲音傳入耳朵,福生心頭一酸,熱潮涌上眼楮,淚水不受控制的順著眼角流下,像開了閘的水,再難止住。
怔怔的站在門口,福生用手遮住口鼻,忍住抽泣,透過半開的門向院子里面看去。
一抹修長身披赤朱丹彤的夕陽余輝挺拔的站在桑樹下,靜如磐石,凝聚了滿院的光輝;身著藍衣的背影襯得對方雍容閑雅,舉世無雙……
背影對面的小人兒正蹲坐在地上,手底下不停忙活。
「叔叔,幫我捏只兔子。」高高仰頭看向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快來……」小手烏黑,泥漿沾滿了整只胳膊,就連臉上也星星點點的布著泥點。
男人向前兩步彎腰,輕柔的挽起對方松垮下來的袖子,模模他的小腦袋,「阿南听話,自己玩兒。」從懷里拿出潔白的棉帕擦擦他的小臉。
阿南鼓鼓嘴,把手從泥巴里收回,閃閃一雙明亮的大眼楮,仰頭︰「姨姨什麼時候回來?」
男人安靜無語,就在整個院子都陷入一片寂靜中時,阿南眨眨大眼猛然起身︰「姨姨」大叫一聲邁著小短腿奔向門口。
院子里的男人定在原地半響沒有回頭。
「姨姨你去哪兒了?」阿南小手攥住福生的裙擺,仰著頭看著她,小臉哭得通紅。
「對不起阿南……」福生有些不知所措,屈膝彎腰蹲下緊緊地抱住他,雙眼也通紅,豆大的淚滴砸在對方的肩膀上,時不時的親親對方的小腦袋。
不知道哭了多久,當兩人哭的聲音嘶啞,有一陣陣暈眩傳來時才停下。阿南哭累了就趴在福生肩上,小聲抽泣著。福生輕拍他兩下抱著他起身,突然眼前一黑,金星閃爍,趔趄幾下才穩穩站住。
站直了身子才發現院子里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自己眼前。「溫先生……」福生的鼻子又酸了酸。
對方淡淡開口︰「把他給我。」
低頭看了看懷里的阿南,福生輕喚︰「阿南?」對方沒有回答,福生動作輕緩的拽回他摟住自己脖子的小手,不料他低呼一聲姨姨,手臂圈的更緊了。無奈的看向對方,福生搖搖腦袋。
溫戈打量了她們幾眼,率先轉身回房,「跟上。」
福生跟溫戈進了臥房,對方站在床邊,「把他放下吧。」
有些為難的看了看懷里的小泥猴,福生看向溫戈︰「他身上都是泥……」這可不是我的床啊……
對方淡然︰「無妨。」
福生猶豫一會兒終于把他放下。趟到床上的阿南恩呢啊幾聲,翻了兩下,熟熟睡去。福生看著床上在阿南翻滾幾下後留下的烏黑一片,看向溫戈有些訥訥無語。
溫戈垂眸輕掃一眼,「跟我出來。」
當福生隨溫戈站到門外時,才感覺自己渾身無力,像被抽干一樣,雙眼浮腫干澀,嗓子沙啞,腦袋昏昏沉沉。
閉閉眼楮揉揉額頭,還沒來得及睜眼,就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溫先生……」
福生呆在原地。
「阿福,謝謝你回來。」對方的聲音低沉暗啞,不復以往的溫潤悅耳。
遲疑幾下福生抬手環住他勁瘦有力的腰。
福生被抱得更緊了,頭緊緊地貼在對方的胸前,能清晰地听見心跳。福生的心跳在不斷加速,快到窒息,像要從自己的喉嚨蹦出。再也承受不住這種窒息,福生一下子從溫戈懷中掙開,轉身背對著他。
福生像熟透的蝦子,深吸幾口氣,眼眶又有些發熱,一陣陣酸涌上心頭。
身子被輕輕轉回,眼前的人認真的看著她︰「阿福,以前的話還算數嗎?」。那雙黑曜石忽明忽暗,帶著某種誘惑。
什麼話?福生吸吸鼻子眼里滿是疑惑。
對方微眯眸子,不記得?惑人的鳳眸上揚,語氣不急不慢︰「你說過喜歡我……」
福生被瞬間定格。一會兒內心翻涌,劈天蓋地的喜悅、疑惑、緊張快讓自己喘不過氣來。
「可還算數?」
福生偏偏頭,想掩住眼底的復雜情緒。
「回答我。」
對方不依不饒,直直的盯著她。
福生深吸口氣,猛然轉頭,同樣直直的盯著對方。「想知道答案?」聲音輕如羽毛,虛無縹緲。
「告訴我。」
咬牙,閉眼,踮腳,輕輕地摟住對方的脖頸,福生仰起頭吻住他。
溫戈眸子中的驚訝一閃而過,單手環住懷里微微顫抖的人,伸出修長的手指揚起對方的下巴,隨即也閉上了眼楮。兩人唇齒相交,氣息彼此交纏,相濡以沫。
滿園光輝遮不住流轉的情愫,遮不住雀躍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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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已經回來幾天了,一切都好像做夢一樣。愣愣的坐在回廊下,抬手輕觸自己柔軟的嘴唇,福生低垂下眼眸,吃吃的笑了起來。
「姨姨,快來啊。」院子里的阿南眨著眼楮疑惑的看著自己,抬起肉肉的胳膊揮揮,「捏泥人」
福生斂斂滿含春意的神情,拍拍臉頰回神,「就來」
蘇州的水患漸漸平息,只是水患後問題一個接一個出現。人們流離失所,房屋被沖毀,稻田被淹沒,一無所有。富人都舉家遷離,孤身的壯年勞力都背井離鄉,現在這兒只剩下拖家帶口的窮人或鰥寡老人,病的病小的小。朝廷下放的救濟糧杯水車薪,蘇州境內每天仍有很多人餓死,或得病來不及醫治病死。
溫戈等人眉目間的憂慮比之前更深,隨著城中死亡人數一天天增多,最怕的就是發生瘟疫。所謂怕什麼來什麼,蘇州城內瘟疫爆發。
溫戈拖延了回京的時間。溫良如熱鍋上的螞蟻,開始焦躁不安。
「公子,請回去吧這有我們守著就行」在廳前上首坐著的人端起茶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大家都在這兒,我如何走?」
喝口清茶,半響又說︰「給夫人回信,就說蘇州城內的事一完我便回去。」
「公子三思」站在溫戈身旁的阿離听此走到廳前,站到溫戈的對面,緊緊皺著眉頭,「請公子立即出發回京。」
對面的阿離不亢不卑,與一邊的溫良一起,嚴肅的看著他。
溫戈無奈嘆口氣,溫潤悅耳的聲音在大廳內響起︰「阿離,我豈是貪生怕死之人?」
面前的阿離听見連忙搖頭,「公子……」
「阿離。」溫戈打斷他,神情有些嚴肅,目光認真的看著廳下的兩人︰「你們處在水深火熱中,讓我一人躲在背後保命?」頓一頓又說︰「我意已決,此事不必再提。」
大廳里一片沉默,阿離張張口又閉上,轉頭看向一旁的溫良,對方向他點點頭。徒然的松開緊握的拳頭,阿離嘆口氣也無奈的笑笑,再次開口︰「請公子一定要以自己為重」公子的決定終究沒人能夠改變。
溫戈點頭,起身走到大開的門前,看著院子里和阿南玩兒泥的福生,沉思片刻轉身,「送阿福和阿南回京。」
「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