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琴走了,這座城市顯得那麼蕭條,天空不藍,白雲不白,四時不明。心情沉郁,空蕩蕩地找不著自己的方向。
我時常站在落地長窗前,注視窗外那一片天空,想象在地球另一邊,語琴正做什麼,多數時候是悵然若失,因為,站在窗前注視窗外的時間,她的天空正黑夜,自然是在睡夢中,又怎麼會似我般站在長窗前,對天空皓然長嘆。
我比從前更沉默。語琴在,還有一點奢望,如今人去樓空,還奢望什麼,唯有把全副身心投入工作,以報答老板知遇之恩,同事取笑,「鄭家和,老板請你不是請到一個人,而是請到一頭牛。」我不在意,隨便誰都可以開我的玩笑,因為我不動氣,比起十年的愛戀,一朝失去,所有這些都不算什麼,從前我不明白,現在有點明白,卻太遲。
索非亞叫苦連天,上司工作拼命,她這做下屬的自然跟著玩命,時時抱怨命苦,我沉著臉不理她,笑話,不投入工作,讓我整日沉迷于失戀的陰影里,十條命不夠陪。
索非亞大嘆遇人不淑。
老媽終于察覺到征兆,拼命打電話騷擾,「家和,語琴和別的男人私奔了?」口氣氣急敗壞,我從沒見她如此著急,看來語琴在她心中份量不輕,早已是她老人家心目中準媳婦,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老人家想必心中憤懣。「兒子,不听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麼好一個媳婦,你怎麼就讓她飛走了呢?你真是不懂事,戀什麼愛,依我的意思,高中畢業就該把婚給結了,免得夜長夢多,真是好話不驗,呆話一應一個準。現在好了,煮熟的鴨子飛了。」老媽嗓門超高把我狠狠修理一翻,說話似無知婦孺,毫無道理。
我早已成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不過語琴搞什麼鬼嘛,拖我兒子十年,說跑就跟人跑掉,這世道什麼世道,活了大半輩子,沒見過這麼沒規矩的女人,浪費人家十年青春,臨了她退場,讓你唱獨角戲,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我算白認識她一場,瞧她以後拿什麼臉面見我。」
老媽的論調令我大吃一驚,天下母親都一樣,不管兒子女兒,先認定別人錯,自家孩子是寶貝,才是真正受傷害者,怪罪起人來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媽,求求你饒了我行不行。」我揉著太陽穴,還嫌我不夠煩,天天騷擾,應對自己已力不從心,那里還有余力應對老媽陳腔爛調。
「嘿,現在知道老媽的話沒錯了吧,傻兒子,女人哪里等得,早結婚兒子生下來,她要跑讓她跑去,看她一離婚女人拖兒帶口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吃香,你這傻小子,什麼事都隨隨便便,現在可好,被女人玩弄感情又拋棄,說出去多丟人。」老媽意猶未盡,她那一套我連听都沒听過,真是大跌眼鏡,她還是我媽呢,我暗自慶幸,幸虧是語琴不要我,不是我不要她,否則她父母還不宰了我,大卸八塊都不解恨。
「沒關系,兒子,去了舊的找個更好的,我兒子要人樣有要樣,要才華有才華,還怕找不到比那狐狸精更好的,媽不怪你,你也不用傷心,她走她的,我們找個更好的,不戀愛,直接結婚,她想回頭時我們孩子都叫爸爸,讓她後悔去。」
嘿,我真是佩服老媽,什麼論調,還虧她是高級教師,不知如何育人子弟,根本就是誤人子弟。
「是,是,是,媽,你說的對,可以掛電話了吧?」我只求擺月兌老媽纏雜不清的歪理。
「你就是不肯听媽媽的話,才吃虧。」老媽並不想就此放過我。
「好的,好的,以後我都听你的話。」
老媽終于放下電話,我出了一身冷汗,這翻話要讓語琴知道,死無葬身之地。
日子終究是要過下去,語琴大概已開始新生活,一定適應得很好,她自身應變能力強,應該結婚了,穿上婚紗一定比任何女人好看,但她不是我的新娘,我把悵然深藏在心底。
想她惆悵若舊歡如夢。
世權忽然來我家,從冰箱里拿幾罐啤酒,坐在沙發上悶喝,對牢電視,也不言語。我們是從小的玩伴,感情勝過親兄弟,我也隨他,有時候我自己煩了也跑到世權家去,把他家當自己家,和他一樣拿了啤酒躺在沙發上喝。電視里在放老電影《阿郎的故事》,不知看過多少回,世權不換台,兩眼死死盯住畫面,根本沒看進去,喝完幾罐啤酒,留下一地空罐子,微燻雙眼離去。第二天下班又跑來,拿了幾罐啤酒,往沙發上一倒,一句話沒有,反正我還處在失戀治療階段,世權不說話樂得不用開口應酬,兩人悶坐著喝悶酒,我想到第二天下班第一件事是到超市買兩箱啤酒回來充實冰箱,否則打開冰箱找不到酒喝,世權殺我的份都有,他自封老大,對我一向以兄長自居,又沒半分兄長樣,反正他在我身上撈不到便宜,我才懶得與他計較細節。啤酒喝完,施施然走了,那小子,對一地的啤酒罐煙頭視若無睹,我獨自打掃衛生,從前都是語琴代勞,我很自覺,不會隨便亂丟亂放,整得家亂七八糟,換下的衣服都分類放好,以便語琴整理,語琴取笑我沒別的優點,就這點還算是好的。現在,這唯一的優點已不算優點,沒人賞識,好似珍珠埋藏在沙里,和一粒沙有什麼分別?
看看家,單身漢的家自然整潔不到那里去,也許應該請個鐘點女工,幫忙收拾屋子,這個家沒有語琴後,已大大失色不少,女人的好處是說不盡的。
想到語琴,心還隱隱作痛,我猛灌啤酒。世權盯我一眼,沒說話,自顧自也在拼命灌啤酒。
第三天世權又來,來了還坐在沙發上喝悶酒,這不像他的性格,他愛泡酒吧或夜總會,喜歡女人圍繞著他轉,我雖是他兄弟,卻沒親密至此,一定有什麼事,但我忍著不問,那小子自尊自傲,有事必定要對我說,我若追問,他偏愛賣關子,若不聞不問,自己忍不住說出來,我早知他這德性,雖然好奇,但忍住不問,陪著他默默喝啤酒。
果然,喝完兩罐啤酒後,世權啪一聲把電視關掉,伸個懶腰,站起來又到冰箱拿出兩罐啤酒,我知道他要說話了,偏裝著不感興趣,眼楮也不抬,喝酒。
世權在我面前踱步,來來回回,用眼楮看我,我把啤酒罐子擋住眼楮,偏不看他,也不問什麼。世權忽然停下來,站在我面前,距離很近,從上而下看住我說︰「你怎麼不問問我有什麼事?」
我伸伸懶腰,把手中空了的啤酒罐捏扁,表示沒有猜中他的心思,抬起眼楮,看他一眼,裝著很奇怪的樣子,問︰「你有什麼事嗎?」
別看世權挺大一男人,在外他就是老大,在我前面卻時時耍小性,性格固執頑劣,這大概是現代多數獨生子共同毛病,一方面以為自己很強大,很獨立,另一方面又很脆弱,一點點小事引為天事,看我自己對待失戀的態度,和世權如出一轍。
世權仰首大口灌酒,抹抹嘴巴,鄭重道︰「我有話要說。」
我坐正身子,端正態度,很認真地看住世權,表示對他的話感興趣,正洗耳恭听。否則他會不客氣地用拳頭捶我,怪責我對他的事情不重視,挺矯情的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小時候大大小小的架打了不止上千次,男人有時候是很奇怪的動物,越打架感情反而越好,長大後又因為小時候常扭在一起打架,打出很深厚的感情來,彼此心照,感情超越親兄弟。且看韋小寶與康熙的故事,康熙雖貴為天子,但是總記著小時候與韋小寶打過架,康熙對韋小寶的情宜就不僅僅是君臣,而還有一層誰也無法超越的和諧,韋小寶在康熙心目中大概就是唯一的一個算得上是朋友的朋友。
我期待地看著世權,表示對他的話感興趣,世權卻又遲疑著不出聲,他不說我不能追問,他遲早要說,追問他就賣關子。
「家和,我要結婚了。」世權說。
我大吃一驚,瞪著他,不管他說什麼都沒有這句話帶給我震撼,因為我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老友,知道四十歲前婚姻與世權無緣,他是那種標準的公子型,又自命風流不凡,對傳統觀念嗤之以鼻,認為男人一旦步入婚姻,和被判處終身監禁沒什麼兩樣。況且初戀失戀後,比我還憤世嫉俗,對感情持懷疑態度,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四十歲後玩夠就結婚。」論點起于「婚姻就是一張紙,蓋個章,何必辛苦去愛人,不如保持自由身,想愛誰就愛誰,不愛拉倒,誰也傷害不了誰。」他對我與語琴走過十年十分驚詫,說我是二十一世紀怪物,一個男人,怎麼會甘于守住一個女人,天天那道菜,即使龍蝦鮑魚魚翅也吃厭胃口。
世權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不過我就是那樣一個人,況且現在語琴也放棄我這道中菜重新選擇西菜離我而去,別說十年,二十年又怎麼樣。
听到世權的話,第一反應是跳起來模他額頭,看他是否發燒,世權不樂地扭開頭,重重地把伸向他額頭的手打下去,瞪我。
「你要結婚?」我驚問。
「有什麼好奇怪?」世權瞪大眼楮,反問,同時用腳踢我一下。
三十歲男人要結婚,當然不奇怪,是世權就奇怪,離他歸定的人生標準足差十年時間,他不是那種隨便亂改主張的人。
「你要結婚?」我不顧腳痛,再次發出質疑,剛失戀,對感情有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恐懼,況且失戀當兒世權還對我大大慷慨陳詞戀愛于人生是一件奢侈的精神負擔,不是金鋼之體都別涉足其中,突然他跑來向我宣布結婚信息,不由使我懷疑真實性。
「是的,你這人,好奇怪,難怪語琴不要你。」
好,怪起我來,所謂的老友就是在必要時候做炮灰,語琴與我分手他可是大大評擊她,為此我還與他紅過臉,世權取笑我如此長情不像是男人,根本應當我拋棄語琴,反轉來被女友拋棄,丟盡男人尊嚴,若果哪一天世界顛倒,女尊男卑,我就是千古第一罪人。
「和誰結婚?」我不怪世權,誰叫他是從小玩伴,怎麼怪,我們兩家住同一幢樓,進出一個樓道,兒時還一起欺負別樓的男孩子,讀書追女孩子都是共進共退。
世權卻看住我不住搖頭嘆息,表情無限沮喪,欲語還休。我退後一步,疑惑地看住世權,這幾年他一直在女人堆里打轉,過得是聲色犬馬生活,不會突然轉性,對女性失去興趣,見我失戀,對我有什麼企圖吧?
世權已察覺我變形變色表情,虎著臉吼道︰「你干麼,神經病。」
「你不會有同性傾向吧?」
「他媽的,你才變態。」
我笑了,只要世權不是戀上我,要我與他結婚,罵幾句也無妨,我整個人輕松下來,猴過臉去,「嘿,你不是說四十歲後才過凡夫俗子生活嗎?怎麼降低理想,放棄自我,肯承擔責任了?」
「他媽的。」世權又罵,但這次不是罵我,他又走到冰箱拿啤酒,忽然怪我的冰箱有問題,酒不夠冰,罵罵咧咧把冰箱門使勁關上,幸好有軟膠,否則一定把冰箱震倒。
我笑,才不理他態度惡劣。
「喂,倒底是誰?反正你結婚伴郎一定是我,隱瞞無用。」我笑嘻嘻地看世權,他一臉懊惱,卻無處渲泄,把氣出在自身上,猛灌啤酒。「她一定賽過天仙啦,否則誰有那麼大能耐,抓住你浪子的心?我真的十分好奇,什麼時候介紹未來大嫂我認識?她的魅力不小,居然成功改造世權的婚姻觀,喂,世權別小氣,今晚如何,把她約出來一起吃飯,最多我請客。」
世權的回答是把手上的啤酒罐打到我腦袋上。
我躲開,大叫︰「喂,殺人啊。干麼神經兮兮,不見就不見,我又不是潘安,你那麼沒自信。」
「去死。」世權罵,一坐在沙發上,瞪著眼楮。
「到底怎麼啦?」我當然發覺他的不妥,結婚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況且世權為人誰還能拿刀子掛在他脖子上威逼他成婚?
「她有了,我不能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除了結婚沒第二條路走。」世權終于懊惱道出因由,終日玩火,總會被火燒傷,現在好了,捧子成婚,也算是懲罰。
「你想好了,結婚不是那麼簡單,以後你要對婚姻負責的。」我小心地說,這個時候結婚,對世權來說是不合適的,他根本沒玩夠,不會就此退隱江湖,他的道行還沒那麼高,結婚後再出去混,老婆整日提心吊膽,再不就是把老公攢得死死,尋蹤問跡,世權會死光光。
「不然可以怎麼樣,老頭老太知道此事,一天十個電話催促,都想要我命。多少人也結婚了,不在乎多我一個。」世權厭倦地說,無精打采,一改往日神彩飛揚,神氣活現。
「結婚就要收心養性,別再玩世不恭。」我愛莫能助,這種事勸是勸不來的,事實已擺在那里,還可以怎麼樣,看來我需準備雙份賀禮。
「誰管以後的事,別說了,陪我喝酒,喝死算數。」
世權依舊無精打采,我不再說話,話說多了更蒼白,也顯得虛偽,我也不想增加世權的心理負擔,看來這輩子他玩兒最大的是自己,婚姻生活不是他追求的,跟著是小兒女乃粉尿布,他有得忙,應當沒有心情掛住玩,以後他成了別人的老公,孩子的爸爸,葉世權這個人物開始模糊,直至有一天不存在。
我很恐懼地想到很遠很遠,從前與語琴在一起,從來沒有想過這麼遠,總以為兩人相愛,最後結婚,是一定的程序,只有愛情,沒有柴米油鹽孩子這些現實羈絆,嘿,看來我實在太天真,無怪女友舍棄,跟我在一起,她大概感覺到生活無著落,這麼不成熟的男人,誰知道將來發生什麼事,能否與之揩手一生呢?
我黯然神傷。
沒有懸念,世權結婚了,新娘子不是很漂亮,瘦瘦小小個,臉很小,但是很年輕,大概才大學畢業出來工作,與世權是一間公司的,世權向來最反對公司戀情,這回不知怎麼掉河里,弄得不清不楚。新娘子穿著白色婚紗,站在一表人材的世權面前,似一只小貓咪,不相襯,穿著婚紗,已看得出肚子略顯形,大概三個月了,她的手圈在世權胳膊上,笑得很幸福。世權一本正經地站住,不苟言笑,完全是事不關已表情,不像是結婚的新郎,缺少喜氣洋洋。一些原本該由新郎做的事情,都是我這個做兄弟的兼伴郎代勞,世權不管不問,只為走完婚姻程序,我真擔心儀式完成後他會拋下所有人跑去酒吧泡。
看見新娘穿著美麗的婚紗,想起語琴,差點落淚,她才是最美的新娘,在異國他鄉,生活過得可好?
父母與世權父母站在一起招呼賓客,葉伯母最開心,兒子不肯結婚,一結婚即將抱孫,喜歡的眼楮笑成一條縫。老媽眼楮時時瞄準我,企圖逮著我教訓一翻,我知道她要說什麼,無非是陳腔爛調,說我怎麼不生性,怎麼怎麼不听話,否則孫子都會上街打醬油種種,孩子上街打醬油究竟是誰創作新的,所有老人教訓兒女的時候就是這一句老調子。我故意使自己忙得團團轉,硬是不與老媽目光對接,恨得她老人家牙癢癢,我暗暗好笑。
世權結婚後,我的日子很沉寂了一會,一天一天過下去,沒有期盼,心若枯木,感受不到春夏秋冬。與語琴分手有一年,再深的創傷也開始慢慢結疤,但是,我依舊想念她,晚上做夢,時常入夢來,還和從前一樣,坐在我身邊,腦袋擱在我大腿上,說說笑笑,夜半醒來猶自听到她清脆愉快的笑聲,朦朧中不覺問︰「語琴,是你嗎?」
睜開眼楮,一室淒清,倍感孤寂,走到陽台上,孤星寒月,無比傷感。
語琴,你已成舊夢,卻時時進入夢來騷擾我到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