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漸落了下來,周惠依然留在鼓山的山脊上面。他已經去過了記憶中的響堂山石窟,那里現在還是一片密密的山林,根本沒有任何人跡;而滏口關附近,更是有數千亂軍在活動,倒是這山上還安全些。
他現在完全可以確定,自己的確是來到了北魏末年,距原本的時代隔著一千四百八十余年的光陰,原本的家、就讀的學校、還有之前住著的旅社,如今都已經遙不可及。回想昨晚這個時候,他還躺在旅社的席夢思床上玩手機呢,現在卻只能枕著幾叢雜草,無語的望著頭上的星空。仰望星空,星空固然是遼闊而深邃的,莊嚴而聖潔的,自由而寧靜的,壯麗而光輝的,但是他卻連當下的食物問題都不知道如何解決。
或許,這要怪他來的時機不對。五月份的時候,正是青黃未接之時,山上不可能找到什麼野果,而他的「寄主」卻剛好來到了戰亂地區,身邊也沒有任何食物和財物留下。
至于打獵,這不是他當前能力範圍內的事情,課堂上講述的野外生存課程也不推薦,所以白天在途中遇見兩條小蛇,他都嚴格按照課程老師的指點,小心翼翼的避了開去。
幸好他並不是太餓,至少暫時還能夠忍受。但是,他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長時間,他必須快點擺月兌困境才行。
「要不,明天下山踫踫運氣吧!」周惠對自己說道,開始百無聊賴的設想著下山後遇到的事情。他想了很多,卻總覺得格格不入,甚至下意識的心虛,認為會受到這個時代的排斥,這讓他一度感到非常的彷徨;然後,為了沖淡這種彷徨的感覺,他又主動給自己設計了不少順利甚至離奇的情節,好不容易才恢復了樂觀的心態。而到他臨睡前,似乎都隱約看見了天邊的一絲曙光。
這一覺,周惠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回到了家中自己的臥室,而父親正隔著門急切的喚他,讓他快點起床。他一個激靈,猛的半坐起來,卻看見面前半跪著一個人,年齡大約有五十余歲,臉上的表情既有驚惶,更多的卻是發自內心的喜悅。
「二郎君,老奴可算找到您了!」他拉著周惠的衣袖說道,眼中激動得老淚眾橫。
周惠揉了揉眼。他一時還弄不清狀況,部分神智還殘留在夢境之中。
「是了!」老人似乎想到了什麼,一把扯過背上的包袱,抖出一件白色交領長袍,「二郎君,您把官服換下吧!老奴听驛站的人說,那些殺千刀的鮮卑賊,除了搶馬以外,還專與官兒過不去,難怪會搶您的馬,緊追著您不放……老天,這是什麼世道啊!竟公然打劫朝廷命官……還好二郎君福大命大,躲過了這一劫,要是出了什麼岔子,叫老奴怎麼向郎主交代……」
老人絮絮叨叨的說著,條理頗有些混亂,卻慢慢將周惠拉回了現實。他大致听明白了,面前的老人,大概是服侍他的家僕。當然,周惠是不認識他的,但這並不是太嚴重的問題。
「有吃的沒?」他直截了當的問他。
「啊?」老僕微微一愣,馬上一迭聲的答應道︰「有!有!老奴這就拿給二郎君!」
他打開包袱,從里面拿出兩個饅頭遞給周惠。
周惠接過饅頭,稍稍打量了一眼,和後世的差別不大,便迅速塞進了自己的口中。他一邊咀嚼著,一邊想著下一步的打算。
為今之計,似乎要盡量利用目前的身份才好,從花錢買官和騎馬攜僕上任這兩宗看來,他這個身份的家境應該還不錯,能夠讓他在這個時代生存下去。
正思索著如何開口呢,老僕卻已經先問了出來。
「二郎君,您是怎麼甩開那兩個鮮卑賊的?」他望了望周惠,「還有二郎君說話的口音……」
「這件事啊!」周惠略一思索,坦然的指了指身側不遠處的塹溝,「看見那道塹溝沒?有兩三……額,有一丈來深,我不小心摔了下去,倒因此僥幸躲過了追捕。」
「一丈來深!」老僕驚道,連聲追問周惠,「這麼高,二郎君可摔著沒?」
「還好,」周惠順水推舟,拋出了預先準備的說辭,「就是頭在溝壁的石頭上磕著了,似乎忘了好多事情……家里的事,包括平常用的方言,我似乎忘了很多;現在的口音,是隨郡學里的博士學來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老僕的神態。當他說忘了很多事情時,老僕顯然是非常的沮喪和擔憂;但是當他說還記得郡學博士的口音,老僕卻又大大的松了口氣。
「這就好,記得博士的話就好!難怪說是聖人教誨吶,果然記得牢靠!」他的臉上露出笑容,如同風干的橘皮一般,「前些年大郎主為了送二郎君進郡學,可真是花了不少錢啊……」
他又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堆,顯然很是嘮叨。這正合周惠的心意,他已經打定心思,要先利用這個身份了,目前正需要多了解家中的情況呢。不過,當前最重要的事,還是先離開此地返回河南府。
他迅速的換上長袍,把長劍佩在腰間,打扮成游學士子的模樣,然後將月兌下來的官服交給老僕,吩咐他收起來。老僕順從的收好,又問周惠是不是要找找官帽掉到了什麼地方。周惠卻搖了搖頭。
「不用找了。那邊現在有鮮卑亂軍,這個官肯定做不下去,」他吩咐老僕道,「咱們先回家再作計較。」
「是,二郎君。」老僕點了點頭,背上包袱,跟在周惠後面下了山。周惠一邊走,一邊和老僕平伯閑聊著,頗有技巧的敲著邊鼓,從這老僕口中套出了不少關于家族的事情。
老僕名叫周平,是周惠祖父收留的流民,在家中已經三十多年,對家中的情況了解得極為詳細。這一家原籍義興陽羨,稱為義興周氏,乃西晉孝侯周處後裔,在東晉初年曾經是「一門五侯」的頂級江東門閥,所謂「江東之豪,莫強周沈」。然而正由于勢力過大,結果為大將軍王敦所忌,幾乎陷入滅族的窘況,其中一支為避禍東遷江陵,在桓氏麾下任職。後來桓玄敗亡,周惠的曾祖父周騏隨桓玄之子桓誕逃入荊州大陽蠻部,並成功站住了腳跟,收伏了不少蠻人。延興年間,桓誕內附魏朝,被馮太後封為襄陽郡王、中道大都督、兼征南將軍,祖父周鑒也一同內附,幾年後隨著眾人遷居到河南地方,作為朝廷府戶在鞏縣定居下來。
太和十八年,例降為襄陽郡公的桓誕在洛陽去世,長子桓暉和三子桓叔興先後襲爵,前往三荊地方擔任刺史;而周惠家則要承擔一份兵役,補入到桓氏兄弟屬下的河南府軍軍中,一方面隨桓氏招慰蠻族,抵御南朝蕭衍的攻擊,一方面也起著部分監視作用。
起先,承擔軍役的是伯父周植,然而他在一次戰斗中傷了左眼,左手也失去三截指頭,軍役只好改由周惠的父親周析承擔。
到了正光二年(521年),時任平南將軍、南荊州刺史的襄陽郡公桓叔興據州南叛,所部的河南府戶子弟大部分沒于安昌駐所,唯蠻酋成龍強率戶數千內附,並向朝廷稟報了河南府軍和叛軍奮戰的情形,于是朝廷加恩,授成龍強刺史,諸府戶家族也封賞有差。周析身為軍中幢長(軍主之下的基層武職,領二百余人),被朝廷追封了一個「鞏縣男」的爵位。這個爵位雖然不能繼承給後嗣,但是憑著嫡子的身份,周惠卻有了進入郡學的資格。
當然了,資格是一回事,想真正進入還得走一些門路。好在經過兩代經營,他們家頗有些資財,能夠敲開郡學的大門,而當家的伯父也非常重視周惠,將他視為家族的希望,願意在他身上花錢,等到他學成歸家,甚至又替他買了郡尉的官職。
……也就是那個坑爹的平州歸德郡郡尉了。周惠在心里嘆息了一聲,繼續打听家中目前的情況。盡管有時他問得頗為直白,但由于他有言在先,說是摔著頭忘記了些事情,老僕並未感到奇怪,毫不隱瞞的回答了他所有的問題。
因此,從山上下來時,周惠對這家的基本情況已經了解得七七八八,甚至連老僕的河南方言,他都把握到了一些。這樣再相處一段時間的話,等他們回到河南,即使面對那位當家的伯父,他也有把握應付過來,扮演好目前這個角色。
為了保險起見,他還特地囑咐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僕︰「平伯,我問的這些話,還有摔傷失憶的事情,都不要和家里提起,以免大家為我擔心。」
「是。」老僕周平順從的應道。
這時候,在兩人的視線中,忽然出現了十來個軍士。看見這些人,老僕像遇見蛇蠍一般,頓時變了臉色。
「二郎君,你快點上山,躲開這些人!」他連聲催促周惠,「這些人穿的衣服,和之前尋你為難的人差不多!」
周惠卻是發現,那些人神情肅然,看著完全不像是亂軍,為首那人的背上,甚至還背著一個小女孩。
「別忙,先看看再說。」他鎮定的安撫著老僕。
老僕沒有反駁,可是,看著兩方人越走越近,他也越來越緊張。更糟糕的是,對方似乎注意到了他們,徑直走到他們面前,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心里暗暗後悔,剛才為什麼沒有堅持再勸二郎君幾句。
甚至連周惠,雖然面上鎮靜,心里也忍不住泛起了嘀咕,謹慎的打量著對方。
幸好,對方並沒有動武的跡象,為首之人身著兩檔鎧,站在周惠面前,從頭到腳打量了他兩遍,臉上忽然綻開一個笑容。
「原來真的是你啊!」他帶著濃重的口音笑道,「你倒是好命,居然恢復過來了!」
啊?周惠驚訝的望向對方。
難道說,這幾個人也和原來那個周惠認識?那為什麼老僕還要如此緊張不安呢?
或許是看出了周惠的驚訝,另一人站了出來,指著先前之人背上的小女孩解釋道︰「昨天在山上,是我家……我家小娘子命人把你從溝底背上來的。」
「原來如此。」周惠釋然了。難怪他昨天醒來時,已經是在塹溝上面的草叢中。而且,面前這人的聲音,他也有點印象,隱約就是那個說他糊涂說他可憐的家伙。
至于「小娘子」,那是這個時代對主家女兒的敬稱,和後世稱呼的「小姐」類似。相對應的,就是老僕稱呼周惠的「郎君」,是對主家子嗣的稱呼。
他躬身一揖,鄭重的向對方道謝︰「感謝小娘子的搭救之恩,感謝幾位援手之德。」
「原來是恩人哪!」老僕周平也听明白了。他連忙放下包袱,跪地向幾人大禮叩首︰「感謝幾位恩人救了我家郎君!」
「老人家快快起身,」被下屬背在背上的小女孩發話道。她的聲音非常清脆︰「我年紀小,母親說過,承受不得這般大禮參拜的,怕要折了福壽。」
「是,是!」老僕連忙站了起來,又向眾人一揖到底。
周惠也再次拱了拱手︰「在下周惠,義興人氏。還沒請教幾位尊姓大名?如果方便,在下想……」
然而對方卻似乎不想透露名姓,也不想再和周惠交接。先前向周惠解釋的那人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了,舉手之勞,足下不用太放在心上。」
「看來幾位是急于返回啊,」周惠明白了過來,「如此,在下就厚顏承受這番恩德,不打擾幾位了……前面有亂軍堵在關前,若是長時間不能落關,恐怕會失去約束,向周圍蔓延肆虐,還請各位務必小心,務必善自珍重。」
「多謝提醒,再會。」背著小女孩的為首之人點了點頭。另一人抬起頭看了周惠一眼,卻並沒有說什麼,于是兩方人各自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