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此次赴宴當會見到流雲裙少女的家人,唐松動身前往時卻沒帶水晶同行。
不知道今天這場飲宴究竟會是什麼個樣子,但總不會是太簡單。唐松真心不想讓點塵不染的水晶接觸到那些太渾濁,乃至是黑暗的東西。
聲名素著的萬福萬壽樓中,唐松隨在方山奇身後走進了雅閣。
雅閣極大,里面的人卻極少,侍候的人不算,坐著的居然就只有一個人。
一個六旬開外,鬢發半白的老人。
雖是老人卻不見半點老態,燕坐于胡凳上的他魁梧的身子微微前傾,銅鈴般的眼楮炯炯有神,整個人看上去就如同一只隨時準備撲出的豹子,氣勢凌厲。
雅閣中酒菜皆已齊備,老人一揮手,那些侍候的下人盡數無聲的退了出去。
一時間,碩大的雅閣內便只剩三人。
氣勢凌厲的老人不曾起身,燕坐著將唐松上上下下仔細審視了一番,「坐」
唐松微微一笑,徑直在老人對面坐了。
方山奇打橫相陪,三人三方,倍顯空曠。
坐定之後,方山奇為唐松紹介了老人。
張柬之
听到這個名字,唐松嘆息了一聲,卻沒有太多的意外。
看水晶的穿著吃用,乃至于那張太古遺音琴,都絕不會是出身于普通的小戶人家。
襄州第一豪門正是張氏,也只有他們才能如此不顯山不露水的在鹿門山上圈起那麼大一片私家山林。
襄州張氏兄弟五人,張柬之居長,幾乎以一人之力撐起了張氏襄州第一豪門的聲威。
此人現掌刑部,乃是最得狄仁杰賞識的僚臣。其一生最大的功績便是在武則天晚年率兵進宮,誅張昌宗張易之兄弟,兵圍武則天寢宮,並逼迫病榻上的武則天發遜位詔書,復將天下還予中宗李顯,一舉匡復李唐江山。隨即,其人也憑借此驚天之功被封為異姓王。
這個氣勢凌厲的老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甚至有些狂熱的保皇黨。他的敵人就是篡奪了李唐江山的當今聖神皇帝武則天。
「雲露便是老夫的孫女兒,她近日可好?」說到這個寶貝孫女的時候,老人凌厲的氣勢自然而然的收了起來,不僅是言語,就連銅鈴般的眼楮里也有了縷縷溫情。
「雲露就是你口中的水晶」其實不用方山奇提醒,唐松也已知道。
繼身世之後,唐松又知道了水晶的閨名。
想到水晶,唐松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容,點點頭道︰「她很好,近日話也多了不少」
「如此就好」張柬之聞言暢然一笑,隨即三言兩語間點說了一些水晶過往的境況。
據他所說,水晶自幼喪母,且體弱多病,眼見著便是難活了。恰在這時,張柬之于某日偶遇太宗朝欽天監監正袁天罡之關門弟子。
遵袁天罡關門弟子所批之命,張柬之先將水晶舍身給了道祖,隨後于襄州故土闢專能鎮邪的桃園,並在桃園環繞之中建崇玄觀。觀成之日即將僅僅兩歲的水晶送入其中侍奉道尊。
舍身十四年,十四年間水晶不曾踏足十丈紅塵一步,最終平安長大。
水晶成長的故事听來玄幻離奇,唐松靜靜听完之後卻沒多問及多說什麼。
古代的孩子夭亡比率很高,為了讓孩子平平安安長大,古人真可謂是費盡心思。似水晶這般听來極其離奇的故事實也算不得什麼,至少六朝時著名的大詩人,中國山水詩的開創者謝靈運就有過類似經歷。
謝靈運自幼喪父,天資聰穎卻如其父一樣體弱多病。他的祖父,也就是那位在淝水之戰中以少勝多,一戰成名的東晉名將謝玄萬般無奈之下亦將之舍入道館寄養,這一寄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後,已經長大成人的謝靈運才重新回到都城建康,襲爵康樂公。但因為他那十五年道館生涯的經歷,使其有了一個陪伴終生的小名——謝客
話頭兒由水晶開始,待說完水晶之事後,碩大雅閣內的氣氛融洽了很多。
端起酒樽三人共飲了一回,張柬之放下酒樽時,臉上的慈愛也已收斂干淨,緊盯著唐松道︰「當**在貢院引領鄉貢生請聖像,入皇城,此可謂有膽;隨後主持重開科考,順順利利將這潑天般的難事給辦下來,可謂有才。如此有膽有才的好男兒,可願與某等共襄盛舉?」
听聞此言,唐松心底長長一聲嘆息,該來的總是會來,終究是躲不過去啊
把玩著手中的酒樽,唐松根本沒問這「盛舉」究竟是什麼事。抬頭迎上了張柬之的眸子,淺淺一笑道「在下不過一介白身士子,可謂兩手空空一無所有,能做得出什麼盛舉?」
張柬之聞言皺了皺眉頭,「明**就該入崇文館了吧」
唐松點點頭,「是」
「崇文館生員名額僅二十人,自太宗皇帝闢此館以來,你是第一個白身而入其中的人。此後也少不得有隨侍在神龍天後身邊的機會。就憑此一條,只要有心,有志,就能做下許多人所不能之事了」
唐松搖了搖頭,「恰如張公所言,似在下這等白身而入崇文館者可謂前所未有,是以將來如何,皆不可知。適才那些也只不過是張公的揣測罷了」
眼見一邊坐著的方山奇張口要說什麼,唐松擺了擺手,「前事不明,現在說什麼也是枉然。既然如此,我等何必空費口舌」
原本緊皺眉頭的張柬之見唐松如此,瞪目之間便要發怒,卻被熟知他脾性的方山奇給止住了。
唐松對此只若未見,端起酒樽呷了一口後注目方山奇道︰「某今日此來,是為水晶之家人而來,卻非為國事而來。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下不過一白身士子,山人以及張公就莫要強我了」
張柬之雖然不曾發怒,但听了唐松此言,終究還是忍不住的重重冷哼了一聲。
話不投機,豈止是不投機,簡直是張柬之剛一開口就被唐松死死的堵了回去。到這個份兒上,這宴飲也就吃不成了,碩大雅閣內冰冷的氣氛只延續了約莫半柱香的功夫,唐松便稱酒足飯飽,起身告辭。
見唐松要走,黑著臉的張柬之身子動都沒動,唯有面帶苦笑的方山奇送了出來。
萬福萬壽樓門口,方山奇看著唐松嘆息道︰「既然如此,今**又何必要來?」
「山人屢次相邀,我總不能一直拖著。既然這一面早晚要見,今日見了也好」唐松笑笑,「再則,我實在也好奇水晶的身世。便只為此,在下也得走這一遭」
方山奇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再抬頭時臉上已沒了半點笑意,「小友可要想清楚了自你進京以來雖聲名鵲起,然得罪的人也著實不少,今日再拒絕了張公,無異于自斷援手啊」
唐松聞言,笑了笑,繼而又伸出手去拍了拍方山奇的肩膀後,轉身走入了萬福萬壽樓前的人潮中。
方山奇目送唐松走遠後,又回了樓上雅閣。
張柬之依舊是黑著一張臉,見方山奇進來,怒聲道︰「大失所望你這山人剛才攔著我作甚,似這等不明大義的小輩,就該讓我將他罵醒才好」
方山奇坐下來,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飲而盡,「罷了,你別看他年紀小,人卻極有主見。像這樣連禁軍的刀槍都不能使其屈志的人,罵一頓又有什麼用?」
張柬之不說話,方山奇靜靜的沉默了一會兒後驀然一笑。
「有甚好笑?」
「輕于諾者必好毀諾似這等大事,他謹慎其言總比隨口答應要好。你我圖謀之事原就不是一兩日便能成就的,時移事移,人也會隨之變化,且待將來吧」
張柬之依舊沒說話,只是端起酒樽猛飲了一口。
雅閣中又靜默了一會兒後,還是方山奇率先開口道︰「事已至此,雲露卻該如何安置?」
听方山奇說到這個,張柬之難得的嘆息了一回,臉上也是為難的很。
良久之後,張柬之才開口道︰「雲露身份尊貴,然自誕生以來卻是跌經磨折,其間更幽閉十四年有奇,難得她願意呆在那個沒出息的小子身邊,這事且就遂她的心願吧」
說完,這歷來心志堅毅,從不做軟弱之態的老人復又是一聲深重的嘆息,「終究還是我等為人臣者無能啊」
……………………
唐松回到賃處,走入精舍後便見著水晶正靜靜坐在他日常好坐的位置上看著琴譜,*光透過半開的窗戶照在她的身上,臉上,極安靜,也極干淨。
唐松靜靜的看著水晶,水晶也放下了手中的琴譜靜靜的看著他。
那雙漂亮的孔雀眼中依舊是點塵不染。
看著她,再想想她那幽閉十四年的經歷,唐松心底幽幽的泛起了一陣兒酸楚,片刻後,他帶著臉上的笑容走到水晶身邊,伸手過去揉了揉水晶的頭發。
于是,水晶原本極順的頭發便亂蓬蓬的了,隨之,這丫頭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極淡極淡的笑容來。
「水晶,走,咱們曬太陽彈琴去」
這一天剩下的時光里,唐松便陪著水晶在後花園中消磨掉了。
第二天早晨,唐松早早的起身,梳洗罷雇了一輛趕腳兒前往皇城。
依舊是宣仁門,唐松向值守的禁軍報了自己的籍貫名字,那禁軍轉身回了哨房一會兒後,便放他進了皇城,一並連那些繁瑣的程序都給免了。
這皇城里乃是各部寺監辦理公事之地,再無一個普通百姓。流內的品秩官們皆穿官衣,流外的吏員們也是著吏服,似唐松這樣儒服士子打扮的真是一個都沒有,因而也就顯得份外醒目。
一路走來,不時有人對他指指點點,對此,唐松只若不見,徑直向宮城走去。
約莫將皇城走到一半的時候,卻見著賀知章垂頭喪氣的從旁邊的吏部衙門走出來。
唐松停下腳步喚了一聲,「季真」
賀知章抬起頭,見是唐松,忙快步跑了過來。
在這皇城里能夠拔腳就跑的,也著實是不多見哪見他如此,唐松笑了笑,待人到了近前後,開口便問,「出什麼事了?怎麼垂頭喪氣的,這可不像你」
賀知章笑笑,「沒什麼」
唐松看了看他身後的吏部衙門,又瞅了瞅賀知章手中捏著的那份絕似公文的東西,「怎麼,你們這些新進士如何安置,吏部已經分發好了?」
周承唐制,正六品以上官員的升遷調轉需經御覽並朱批後方才起效,正六品以下官員的分發則是由吏部做主。新進士們初授之官最高正八品,似明算等科甚至是從八品乃至正九品,對他們的安置權限自然也就在吏部。
賀知章笑不出來了,黯然點了點頭。
「在哪兒?」
「隴右道一下等縣從八品縣丞」
聞言,唐松臉上的笑容也沒了。此時之隴右便是後世之甘肅寧夏等地,乃是時人心中的邊塞之地,亦是常年與吐蕃的四戰之地。
除此之外,武周亦承唐制將天下諸縣分為上中下三等,位列下縣者往往不僅是人口稀少,且是地方極其凋敝。
將一進士科狀頭分發到邊塞已是前所未見,更別說還是一下縣的縣丞。吏部如此作為已經不是過分,簡直就是荒唐了。
唐時的官員皆有很濃的戀闕心理,就是都願意留在京城而不願到地方任職。以賀知章進士科狀頭的身份原本該是入館閣的,而今不僅入不了館閣還要被遠放到邊塞一下縣,也難怪他這樂觀達觀之人會如此的垂頭喪氣了。
「什麼時候走?」
「新科進士分發,照例有三個月的到任期。我這分發的遠,吏部‘好心’給了五個月」
「嗯」唐松沉吟了片刻,「既然有五個月的時間,你倒是不必急著動身了,先且在京城等上些日子再說」
賀知章聞言,猛然抬起頭來看著唐松。
「便是要走,也該讓我為你設宴送行吧」
賀知章點點頭,眼中的希望之火又熄滅了。
「等著我」留下這句話後,唐松沒再多說什麼,繼續往宮城走去。
宮城城門處也如皇城宣仁門一樣,唐松報了籍貫姓名後,禁軍值守軍士便直接放他進去了。
剛剛走完宮城城門洞,早有一個小黃門迎了上來,言說是奉了上官待詔的吩咐來此接引他的。
前面依舊是小黃門導引,腳下依舊是宮城的大道,唐松再次踏上這條道路時,心情卻與前一次迥然不同。
然而,這次無論他如何探看,卻始終沒能再見到柳眉那熟悉的身影。
七穿八繞,最終唐松沒看到什麼崇文館,卻隨著小黃門到了上次來過的那座小樓。
沒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嚴密檢查,唐松很順利的便進入了小堂。
小堂內除了值守的宦官、宮女外,沒有一個大臣。
同樣的簾幕低垂,唐松行完禮後,簾幕內傳出了武則天的聲音,「賜座」
唐松直到現在也沒機會到禮部學禮,實在也不清楚面聖該有什麼禮節,武則天既然讓座,他順勢也就坐了,堪堪就坐在上回文昌左相武承嗣所坐的地方。
「賜茶」
宮女送上茶來,唐松剛剛接過尚不曾喝,便听簾幕內傳出一問,「朕久居深宮,唐松你且說說,天下人是如何議論朕的?」
唐松全身猛然一緊,這個問題真是不好回答。
喝了一口茶,隨後緩緩放下茶盞。直到那值守太監都已怒目而視了,唐松方輕咳一聲道︰「于百姓而言,只要能讓他們吃飽飯,穿暖衣,少服徭役的就是好皇帝。自陛下御極天下以來,襄州百姓能吃飽飯,亦能穿暖衣,徭役也不甚重。所以在襄州百姓心中,陛下該是個好皇帝」
「僅只襄州?」
「在下自小生于襄州,長于襄州,除了神都別的地方都不曾去過,是以陛下問及,便只能言襄州之事」
听唐松說完,簾幕後的武則天輕笑了兩聲,似是對上官婉兒道︰「這倒是個老實人」
簾幕後隨即傳出了上官婉兒的聲音,短短的只有一個字,「是」
便在這時,簾幕後一側有腳步聲傳來,影影綽綽之間便見一個宦官模樣的人捧著一只裝滿奏章的金盤獻進。
武則天沒再理會唐松,開始看起奏章來。
剛才走了那麼長一段路,此時唐松也不著急,只是靜靜的喝著茶水。一盞喝完,復又主動讓那值守的宮女又續了一盞。
貌似武則天看奏章極快,但不知她看過的這幾本奏章究竟寫著什麼,竟似讓這位聖神皇帝很是不快,連帶著小堂內的氣氛都凝重了不少。
又過了一會兒,隱隱綽綽的便見簾幕後的武則天順手扔掉了手中的那本奏章,低沉著聲音道︰「念」
片刻後,便有上官婉兒念誦奏章的聲音傳出。
唐松一邊小口的呷著茶水,一邊靜靜的听著,越听心中越是震驚。
上官婉兒一連念了三本奏章,第一本奏章的內容是彈劾皇室宗親武攸宜霸佔民產的。
第二本奏章的內容則是彈劾梁王武三思于三陽宮督建中有貪腐之事的。
至于第三本更是石破天驚,居然是請求將廬陵王移往京畿道伊川縣安置的。
唐松越听越心驚,正在這時,便听簾幕內傳出一聲斷喝,「夠了」
上官婉兒念誦奏章的聲音戛然而止。
片刻後,武則天的聲音從簾幕內傳出,「唐松,你即刻往白馬寺傳朕敕令,召文昌左相武承嗣還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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