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著她教的步驟,她說他做,兩人合作得天衣無縫,不久便泡好牛女乃,前一刻哭得震天價響的妮妮,此刻抱著女乃瓶,安穩地躺在一旁的活動小床,滿足地享用她的飯前「點心」。
搞定了小家伙,兩人皆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大口氣,對看一眼,微微一笑,重逢的尷尬和多余的復雜情緒,已在方才那陣亂騰騰的人仰馬翻中消弭。
店內陡地安靜下來,他盯著她,語重心長的開口,「好久不見。」
她怔了下,斂眸道︰「是啊,好久不見。」她轉身幫他倒了杯咖啡,他愛黑咖啡,這喜好,應該沒變吧。
她將咖啡遞到他面前,他熾熱的目光盯得她頗不自在,「妳女兒,長得像妳。」
她一愣,旋即淡應,「是啊,妮妮很像我。你呢,結婚了嗎?」她轉身裝忙,內心五味雜陳,想知道答案,卻又害怕听到她不願接受的事實。
但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反問她,「妳怎會在這里顧這家二手書店?」
「那你怎會知道我在這兒?」未回答,她徑自提問,純粹是心頭納悶得緊,她來台南顧這家店,只有家里人知道,而她的家人恨不得他永遠不要再踏進她的世界,不可能有人主動告知。
他突地一笑,「妳似乎變得精明了。」以前的她很單純,不管他問什麼,她定會馬上回答,現在,她已懂得和他使迂回戰術,不想回答時便提另一個問題搪塞。
說不上是好是壞,經過五年,人或多或少都會有所成長,更何況,她已結婚生子,為母則強,不管心境或思想,自然都會成熟些。
「蛤?」意會到他所指,想起自己以前給他的印象就是太單純,他才會仗恃她單純無知,暗地里搞劈腿,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強壓在心底的隱痛被他一句話激得如噴泉般涌出,她惱怒地瞪著他,控訴般地道︰「女人往往都是在遇到負心的男人,痛定思痛後,用精明來掩飾心傷。」
她的話,猶如一把利刃往他心頭割,她說「遇到負心的男人」,指的是她老公做出對不起她的事?心頭突然涌上滿腔的憤怒,能娶到她這麼好的妻子,她老公竟不知好好地珍惜她!
「妳老公……」想再問個仔細時,他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對不起,我接個電話。」
一接通,手機那端立刻傳來台南廠經理急著找救兵的聲音,聞訊,他無可奈何地沉聲道︰「我人在外頭處理一些事,半個鐘頭後就到。」
掛斷電話,他起身,在他還沒出聲前,她搶白道︰「五年沒見了,你還是那麼忙!」語氣中,有無奈,還有些許嘲諷意味。
他苦笑,若琳不再是溫室里的小花,她開始有了心防,也懂得嘲諷別人了。未多說些什麼,他只淡淡說了句「再見」。
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她的心像是被狠狠扯痛般,五年了,以為自己早對他當年劈腿的事釋懷,沒想到再見面,心中的隱痛竟如火山爆發般炸開來,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在意他的背叛,在意他……
「媽媽,媽媽……」才睡下不久的妮妮又醒來,一聲聲童稚哭音,拉回她游離的心神。
來到小床邊,蹲,她模模妮妮的頭,苦笑著。「妮妮,妳可不可以不要一直找媽媽,姑姑陪妳看小喵喵的書好不好?」
「喵喵……」
「對,姑姑這里有好多小喵喵的書。」她挑了一本貓咪繪本,抱著妮妮一起看,心思卻不由自主地跟著方才離去的人跑了、飛了。
艷陽的午後,廚房的窗欞上不知何時爬上一只小蝸牛,在陽光照耀下,小蝸牛的殼內透著亮光,宛若一盞小燈,盯著小蝸牛許久,鈕若琳沒來由地輕喟了聲。
今日是二手書店一月一次的公休日,妮妮昨晚就跟著大哥他們回台北了,前兩日因妮妮來到而忙得團團轉,今日得空,心里竟覺得空虛……
垂眼沉思,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內心輕嘆的主因不是妮妮,而是他,想漠視卻抑制不住,腦海不時地浮現他的身影。五年了,再相見,很多話想說卻又覺得無話可說,重逢不知是好是壞,只覺內心徒增惆悵。
凝視窗上的小蝸牛,在這亮晃晃的午後,小蝸牛急著為誰點亮心中的那盞小燈,是她,還是他?
五年前,她的生日晚餐他未到,老天爺冥冥之中安排,讓她親眼看見他背叛她的真相,徹底絕望之際,她主動打電話給認識已久的珠寶商小開何森田,答應他早在兩個月前對她提出的央求,到美國假結婚。
說來,她和何森田算是同病相憐,家里催婚催得緊,雖各自都有對象,可家人都不滿意,何森田的女友是他留學時認識的美國籍金發美女,但他的女乃女乃堅決不讓他娶外國人,他知道她的處境後,便拜托她幫忙,如果答應他,確實是能暫時避開家里催婚一事,但她考慮到俊麟和他家人的感受,萬一日後她和俊麟結婚,傳出新娘子之前和某珠寶商小開原打算赴美結婚,最後卻被拋棄,新郎移情別戀另娶金發美女的話……她本身是無所謂,就擔心他的家人會覺得難堪。
直到親眼目睹他在醫院呵護另一個「女友」,她才驚醒,自己的擔心根本是多余的,他沒赴她的約,就已說明他壓根沒想過要娶她,她生氣、心寒、絕望,不想再看到他,也不想再听他虛偽的拿工作賺錢當拖延婚事的借口,她想離開他,而且是離得遠遠的,所以她答應了何森田的要求,和他一同赴美,表面上兩人是去美國選婚禮教堂,實際上是她陪他去美國結婚,有她一同前往,何女乃女乃才願意把扣住的護照還給他,為了讓他沒有退路,何家還發布他們小兩口要去美國結婚的消息,姊姊還把當日的報紙保留下來拿給她看。
這事瞞不了多久,在爸爸興匆匆地想飛往美國參加她的婚禮時,就算姊姊以自己快生了為由想攔住他,但爸爸還是堅持要飛美國,最後姊姊實在沒辦法,只好說出真相,爸爸因此氣得要和她斷絕父女關系。
那段時間她回不了台灣,不能回,也不想回,索性留在美國游學,基于感謝,何森田堅持幫她付所有游學的費用,直到半年前父親生病,姊姊見他態度軟了下來,才叫她趕快回來,回來後,爸爸病情好轉,但他還是生她的氣,她知道爸爸是心疼她,何森田移情別戀娶了別人,她的名聲因此變壞,他縱使還想幫她安排相親,求親者卻已大不如前。
三個月前,她家的退休老司機魏伯伯想和老伴去環游世界,卻舍不得這家祖傳的二手書店,為了不讓爸爸每天見了她老是生氣,她主動和魏伯伯聯系,自願要幫忙顧店。
魏伯伯大半輩子都奉獻給他們家,她和兄姊讀書時幾乎都是魏伯伯負責接送,他就像他們的親人一樣,即使退休回鄉顧店,還是會偶爾回去看看他們兄妹三人,他也知道她的處境,因此她一提,他便一口答應讓她來。
前幾天大哥和大嫂南下墾丁游玩,回程順道來看她,已懷第三胎的大嫂突然感到肚子不適,大哥立即載大嫂到醫院去檢查,怕她一個人無法看顧兩個小孩,大哥抱著頑皮的大兒子小智前去,留下小妮妮給她照顧,妮妮在家很黏大嫂,一沒看見人,就「媽媽、媽媽」叫個不停,誰知道會那麼湊巧被俊麟听見,才讓他誤以為妮妮是她女兒,加上妮妮長得真的很像她這個姑姑,所以他才會……
唉,何苦再想他,當初自己執意要離開,就是不想再和他有所牽連不是嗎?無論他結婚與否,她都不該再往他身邊多靠一分。
昨晚她想了一夜,是否該離開這里,別讓他再來糾纏她,但當初犯錯的人不是她,她沒有錯,錯的是他,她不需遮遮掩掩像小偷一般躲著。
他不也說她變精明了,他若再來糾纏,她就該讓他知道她不再是五年前那個對他無限包容體諒的蠢女友,不再是痴痴等著嫁給他的傻丫頭。
甩掉他的身影,她要認真過著自己的生活,雖然魏伯伯並不靠這間二手書店賺錢過活,但她既然自動接下看店的任務,她就得讓它生生不息的繼續經營下去,平日要開店,她無法去太遠的地方,趁著今日公休,她要去遠一點的黃昏市場采買一些食材,若現在出門還可以搭公交車來回,晚一點也許就沒公交車可搭了。
離開窗上有發光小蝸牛的廚房,到樓上房間換了件外出服,拿了錢包和購物袋出門,走在巷內步道,正想問問園藝店老板娘阿蓮姊有沒有要她順便買什麼東西回來—三個月前她初來此地,人生地不熟的,是熱心的阿蓮姊告訴她哪里可以買到好吃的東西、哪里有超市,連她第一次去黃昏市場,都是阿蓮姊帶她去的……
朝園藝店內望去,店里有客人,阿蓮姊熱心的在向女客人解說手上拿的香草植物,女客人很認真在听,一旁的男客人抱著小孩,看來是對夫妻,小孩漸大的哭聲有壓過阿蓮姊嗓門的趨勢,令她忍不住多看一眼,就這一眼讓她赫然覺得抱小孩的「爸爸」背影好熟悉,彷佛是昨天來過的「那個人」。
心中輕喟,不是告訴自己別再想了嗎?怎麼才走出店門不到五分鐘,看到身材相似的男人又想起他?
「若琳,妳要出門?」同一時間,阿蓮姊看到她,熱情的和她打招呼,同時間背對著門外的男人突地轉過身,兩人四目交接的那一刻,她心口猛地一震,真的是他!
輕點頭,露出一個僵硬又不自在的笑容回應阿蓮姊的招呼,再瞥了一眼園藝店里的「全家福」,鈕若琳旋即倉皇地往巷道外疾走。
是他,真是他!他結婚了,還有了小孩!她不確定他的妻子是否就是五年前她在醫院外見到的那位,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結婚了,心口一陣揪疼,被拋棄的感覺再度強烈襲上心頭,他結婚了,無疑是宣布他徹徹底底的拋棄了她。
結局,早在五年前就已公布,為何她還不相信,還要在意,還要讓自己再次心碎……
走到公車站牌處,一輛公交車來了,她連看也沒看便上了車,隨便公交車開往哪里都好,她不想面對他們的全家福,不想讓受傷的心再受到二度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