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涼風吹來,看著那個越走越遠的背影,連翹吸了吸鼻子,死死咬住下唇,緩緩地蹲下了身——
他走了,就這麼走了。
第一次,他就這麼丟下她一個人獨自離去了。
淚,再次洶涌,然後涕不成聲。
其實她並不是一個喜歡哭泣的小女人,今兒要不是為了石頭的離去特別難過,也不可能哭成這副自個兒都討厭的德性,可是,現在火哥的絕然離去,讓她心痛得,幾乎差點兒把她前些年憋著沒流過的淚都流盡了——
他就這麼走了……
蹲了好幾分鐘,她似乎是哭夠了,腦子也清醒了不少,再次想起火哥臨走的時候說的那句話,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猛地抬起淚眼婆娑的小臉兒,毫無形象的‘哇’地一聲大哭了出來。
如果有一天我也犧牲了,連翹,希望你能笑著看我離開——
火哥,你為什麼非得要那麼硬氣?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她能笑著看他離開麼?
只要一想想,她便心如刀絞。
……
一個人悻悻地回了景里,她沒有心情吃飯,做什麼都沒有心情,索性悶著頭匆匆沖了個澡就將自己縮進了被窩里。
這些天她都沒有睡好覺,可是即便如此,此時此刻她還是無法入睡。
腦子里不同的面孔來回交替放影著,那場驚心動魄的軍演,那個炮聲隆隆的地方,那個雨夜里男人溫暖的懷抱,還有那張窄小的行軍床上激情膨湃時的昵喃軟語和翻騰時的陣陣情浪……
迷迷糊糊的睡去,又迷迷糊糊的醒來。
她不知道啥時候了,也沒有睜開眼楮,意識朦朧間,只覺得喉嚨干啞得快沖火兒了,癢得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兒,然後條件反射地便伸出雙臂地模索旁邊的位置,輕喚了一聲。
「火哥……」
沒有人回答,四周很安靜。
心里猛地一窒,她睜開眼楮,翻身坐了起來。
臥室里沒有開燈,一片漆黑,安靜得沒有半點兒聲響,而那個男人卻不在……
趕緊開燈,看了看時間,她下床,吸著拖鞋走出了臥室。
夜晚的景里,走廊上只留著微弱的幾套壁燈,整個主別墅樓陷在一片寧謐之中。書房沒有他,客廳沒有他,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哪里都沒有火哥的影子。
于是,在這個沒有他的奢華天地里,世界一片冰冷。
可是,已經晚上十一點了,他為什麼沒有回來?以前他不管有多忙都不會這樣的,要是有什麼事擔擱了也會提前給她來個電話。
他,生氣了麼?
氣自己不理解他?應該是吧,要不然也不會頭也不回地走掉。
心里缺氧般窒息著,她腳下突然有些棉軟,如同踏在一大片棉花之下,像缺少了支柱的軟體動物。
松軟地將自己擱在沙發上,她十指插入了頭發里,發絲在指間流泄的感覺,讓她想到了那個男人在寂靜的夜里安撫她入眠時,也常做這個動作,他的手指很硬朗,骨節很分明,掌手帶著薄繭,右手第二根指關節尤甚。
那個常年扣動板機的指頭,曾經無數次探索過她的身體……
真想,心越窒。
反復抓著自己的頭發磨蹭著,她無奈地耷拉著腦袋,心里像缺失了什麼重要東西似的,有些惶恐不安。
這種感覺,甚至親眼見到易紹天劈腿兒時還要難過,難道那個男人在自個兒的心里,已經那麼重要了麼?
不!不行!
她很矛盾。
過往的經歷告訴她一個道理,在她的生命里,越是美好越是喜歡越是在意的東西,越是不要輕易去觸踫,因為它太過脆弱,手指要是稍稍重一點,它就碎了——
親情,愛情,都一樣!
上天一定是知道的,凡是她喜歡的,凡是她覺得重要的,都會一一失去,再也找不回來。
爸爸如此,媽媽如此,易紹天如此。
而火哥,她不能丟……
沉重的腳步從東走到西,從樓上走到樓下,她的腦袋像要炸掉一樣,最後還是回了臥室,就那麼傻傻地坐在床頭上蜷縮著身體,一個人的影子,看上去伶仃而孤寂。
想不明白為什麼,過去的若干年她不都是這麼過來的麼,今兒晚上怎麼就覺得過不下去了呢?
心里不斷掙扎著,兩種思想激烈的交戰著……
終于,她還是起來換好了衣服,拿著車鑰匙就沖下了樓。
——
瑪沙蒂拉一路飛馳著,她沒有給他打電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徑直就將車開到了紅刺總部。
也許,只是直覺。
警通大隊就駐扎在紅刺總部,在訓練場往北的地方,有一個微斜的小山坡,那兒是整個紅刺總部地勢最高的地兒,站在山坡頂能將整個訓練場都看在眼里,她知道以前火哥沒事兒的時候總拿著望遠鏡站在上面看士兵們出操。
今天晚上,她心里強烈的感覺到,他也許會在這兒。
不管在不在,踫踫運氣吧,如果在就順從自己的心,如果不在就打倒回府。
冷風微拂著她的長發,她覺得有些冷,緊了緊身上的衣服,緩緩地爬上了那個滿是柏樹的小山坡。
天兒已經全黑了,遠遠地,她看見了他。
心里一喜,不知道是為了看見他的喜悅,還是跟自己內心較勁勝利的喜悅。
她果然沒有猜錯,那個高大的身體迎風而坐,脊背挺得筆直地坐在那個老地方,只不過,他手里拿的不是軍用望遠鏡,而是一只明明滅滅的香煙,煙頭上的點點螢火在黑暗里格外顯目。
他在難過。
在她的眼里,邢烈火同志是戰無不勝的,幾乎沒有任何事情能將他擊垮,甚至她都很少看到他心煩意亂的時候。更多的時候,他都是站成那種比誰都驕傲的桀驁姿態,冷著臉涼著視線望向任何人。
可是,此刻,他在想什麼?
靜靜地站立在原地,連翹沒有走過去,就那麼望著他的背影發呆,听著山坡上樹木被風吹得沙沙直響的聲音。
心,很蕭瑟!
「過來!」
邢烈火沒有回頭,但卻像長有後眼似的,沉沉地說了一聲。
心里一酸,她慢慢地走了過去。
這一聲兒‘過來’,她听過無數遍了,他命令時說過來,他生氣時說過來,他高興時也說過來,可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沉重地說過來。
走近了,她靜靜地站在他身後,如蚊子般小聲問。
「你怎麼知道是我?」
邢烈火沒有看她,夜色里也辯不出他的情緒,眼楮一直望著山坡下的訓練場,淡淡地說。
「我會听你的腳步聲。」
連翹心里一震,一听這句話,那顆緊纏著心的外殼瞬間就被挑了開來,在來的路上被武裝得滴水不露的情緒竟再次崩塌。
他說,我會听你的腳步聲!
試問,這世間,有多少人能辨別得出她的腳步聲?
抿著唇,她鼻尖酸了,眼眶剎時潮濕。
緩緩蹲來,她慢慢地坐到他的身邊兒,伸出雙手輕輕地環住他的腰,將腦袋偏過去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同他一起望著山坡下的訓練場,好半晌才調整好情緒,用那軟膩膩的聲音說著︰
「火哥,我來了。」
火哥,我來了。
短短五個字,卻將中國語言博大精深的濃縮在了里面。
好一會兒,邢烈火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彈了彈指尖的煙灰,將右手上的香煙換到了左手,然後再用右手攬住了身體微微泛涼的小女人,緩緩低下頭用他那帶著涼意的臉龐貼在她的臉上,蹭了又蹭,許久都未曾開口。
表情,還是硬的,但,心卻是軟的。
最後,他沙啞著嗓子,有些干澀地發出聲兒來。
「你咋來了?」
側過臉看著他,連翹不知道要說什麼,平日里的能言善道在此刻完全沒有作用,因為,雖然這個男人極力控制著自己,她還是能夠感覺得到他聲音里那層淡淡的沉痛。
這男人啊,白日的剛硬哪去了,誒,何必憋屈自己啊……
那粉粉的唇,張了又閉,悶頭想了半天,她鬼使神差般未經大腦就冒出了一句傻話。
「我困了,找你回去睡覺。」
不過,此言一出,邢烈火身子略微一震,那摟著他的手臂徒然收緊,「傻妮兒——」
喉間梗了梗,大手緊了又緊,嘆口氣,他索性將她抱了過來,坐到自己腿上,將腦袋扣在她的肩膀上,緩緩地繼續說。
「石頭是我在XX偵察連親自挑選的兵,在一長排的士兵里,他就那麼盯著我的黑色貝雷帽,看著我帶著紅刺特戰隊的臂章,那眼楮里的渴望感動了我,所以,只用了一眼,我就選上了他。」
「嗯。」
輕輕答著她,連翹沒有插嘴,她感受得到他的心髒在劇烈地跳動,或者說是在嗚咽,而這個男人無論什麼事兒都往心里裝,他太需要傾訴了,所以,她決定做一只垃圾桶。
可是,她豎著耳朵半天,卻再沒有听到他的下一句。
他沒有再說,她便沒有再問,只是靜靜地陪著他。
此時此刻,山坡上寂靜無聲。
可是,如果仔細聆听,還能听到那軍號的嘹亮聲,軍靴的踩踏聲,還有那嬉笑怒罵時那一句句部隊里老爺們兒常用的粗言穢語。
「媽 個逼的,操你大爺的,狗日的。」
部隊戰友見面老三句,句句都是問候語,可是,它絕對不是粗俗,而是濃縮後的戰友情,兄弟義。
也許,也是俗的,可是在這塵世之中,吃著五谷雜糧的,誰又不是俗人?哪怕臉上抹得再光鮮,不也耐不出肚子里那點兒廢料麼?
山坡上的風大,過了良久,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听著呼呼的風聲在耳邊唱著悲傷的哀歌。
對生命,對情義,對偶然,對意外,都在深深地思索!
夜深了,山坡上吹過來的風有些猛了,吹得她雙眼有些刺痛似的,睜不開眼楮,緊緊地回抱住全身硬繃的男人,將自己的腦袋埋入他的懷里。
這兒,永遠是那麼的暖。
……
★
出了紅刺總部,在回景里的路上,一直是連翹開的車,而邢首長還是享受著首長該有的特權,微闔著眼靠在椅背上。
他和她,其實兩個人心里都有些沉重。
一到家,邢烈火月兌下軍帽,一邊解著軍裝外套的鈕扣,一邊轉過來頭問她,「吃東西沒有?」
回來就睡覺了,她還真沒吃東西,于是搖了搖頭,目光切切地回視著他。
「你也沒吃吧?」
「嗯。」
肚子適時的咕嚕了一聲兒,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弄!」
一把抱起她放到沙發上坐好,邢烈火聲音淡淡地,「你也累了,你休息一會……」
說完,轉過身就想往廚房去。
「火哥——」不等他走開,連翹干脆地拽住他的胳膊,「我是女人。」
她第一次吃到火哥做的食物是兩只煎荷包蛋,煎得很好,所以她知道這個男人竟是會下廚的。老實說,她當時那詫異的感覺,甚至比別人告訴她中了500萬大獎更難以置信。
怎麼也無法將他的人生經歷和廚房聯系起來,君子遠皰廚,不都是這些大男人最為推崇的麼?
而火哥,是大男人中的大男人,身上有著許多傳統大男人的通病,怎麼他還會做飯?
望著這個固執的小丫頭,邢爺有些無奈了。
原本是不舍得她辛苦的想表現一下,他這個小媳婦兒,是個不喜歡皰廚的女子,可是她這會兒擰上了,依她那個性格,認定的事又怎麼能說服呢?
實在拿她沒法兒,偏又治不了她,除了依她還能如何?
順勢做在沙發上,睨著他輕聲說︰「素面吧。」
呃……
面,尤其是素面,是連翹最不喜歡吃的。
但是,今兒她沒有拒絕,這種時候吃素面好,嘴里答應著,她換了衣服系上圍裙就進了廚房。
一碗素面,加幾根兒青菜,實在用不了多長時間,更不需要什麼技術,可是在做的時候,連翹竟在無意中想起了幾個月前的那碗素面,那個早晨,還有他抱著她意味不明的那句——連翹,不要離開我。
火哥是愛吃肉的男人,這點兒勿庸置疑,而每每他要吃素面的時候,似乎都是心情比較沉重。
同此推理,那天那碗素面又是為了什麼?
搖了搖頭,她想不透。
很快,她就將煮熟的面條打撈了起來,放在碗里熱氣騰騰地就端上了餐桌。
諾大的餐桌,精致華貴,可是卻只放著兩碗素面,兩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素面,看上去特別的不協調。
「吃吧。」
「嗯。」
今兒的氣氛有些沉悶,可是……
即便連翹再有心,在她一口一口地吃著這碗素面時,那味道確實還是入不得口。
最終,簡單地扒拉了幾口,她放下碗看他。
眉頭一蹙,看著她挑來挑去吃了老半天吃得還剩下大半碗的面條,邢烈火沉了嗓子。
「吃飽了?」
「嗯,飽了,好飽。」看著他的臉,連翹點了點頭,在他嚴厲的目光注視下,又勉強地搖了搖頭,然後再次拿著筷子又接著吃了起來,那臉卻憋得比苦瓜還苦。
一把抽過她的碗,邢烈火兩個碗一疊就往廚房走,「不喜歡吃,干嘛要勉強自己?」
對著他的背影,連翹沖口而出,「因為我要跟你同甘共苦。」
腳步一頓,還拿著碗的邢烈火猛然一轉頭,那深邃的眼線兒就直視了過來。
相顧而視,靜默了幾秒。
連翹臉紅透了,覺得說這話太不合時宜,太肉麻了,太不要臉了,隨即又形象挽救式的勾了勾唇︰「我們不是戰友麼?同甘共苦應該的。」
話剛說完,男人便旋風般刮了過來,放下碗一把摟住她的腰,摟得密不透風的貼住自己,平日聲線兒里那股子冷冽半絲兒都沒了,餃著她的唇。
「火哥……」雙手攀爬上他的脖子,連翹跳起來雙腿夾在他的腰上,嘴唇膩著他的唇回應著他的吻。
吻著,吻著,帶著沉重的心疼,帶著心靈缺失的需索,一直吻著。
一吻方畢,邢烈火湊過頭去咬了下她的鼻尖,低低地昵喃︰「小祖宗,你這是要我的命!」
乖順地偎依在他的懷中,連翹也不辯解,就那麼靠著他。
喟嘆一聲兒,邢烈火將她放到坐椅上,拍了拍她的臉,平淡的語氣里卻帶著無法隱藏的寵溺。
「乖,等著我。」
折騰了半晌,最後,還是邢爺下廚親自動手給她弄了點兒吃的,喂飽了她的肚子,才抱著她上樓休息。
靜靜地俯在他懷里,在樓道里氤氳的燈光下,兩個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長老長……
★
翌日。
紅刺總部多功能大廳里,座無虛席,燈火通明。
今兒是‘反恐突擊—20XX’演習紅刺特戰隊的總結會,此時,主席台上,邢烈火坐在中間,左邊就座的是紅刺特戰隊的政委,右邊就座的有兩名來自軍委的同志。
而主席台的下面,靠前面坐著的全是清一色的軍官,從少尉到上校,軍餃不等,後面的士官和士兵整整坐了一個禮堂,各種不同的肩章在燈光下閃耀著軍人的榮譽,而他們就是今天會議的主角。
演習完了,該記功的要記功,該授獎的要授獎,當然,該處分的還是要處分。
主席台上,軍委代表將能想到的贊美之詞都用上了,對他們這次演習所取得的成績給予了充分的贊揚,可是听著這些表揚,整個會議室寂靜得沒有半點兒聲音,也沒有一個人露出笑容,與軍委代表臉上的熱情洋溢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終于,等一個個冗長的例行發言結束後,軍委代表清了清嗓子,起身站直了身體,用嚴肅地聲音宣布著︰
「國務院XXX、中央軍事委員會XXX昨天正式簽署命令,給在此次反恐演習中為救戰友而獻出寶貴生命的石家偉同志記一等功;給在此次反恐演習中表現優異成績突出的紅刺特戰隊記集體三等功一次……」
話畢,他頓了頓言語,目光在全場掃視了一圈,然後再次沉重地宣布。
「另外,經軍委專家組調查認為,對于石家偉同志的犧牲,警通大隊大隊長衛燎同志負有主要責任,給予記大過一次,責令其停職反省,並作出書面檢查,三天後呈送軍委調查處,待研究後再決定職務和去留問題,現在暫時由副大隊長暫代大隊長一職。」
聞言,舉座大驚。
石頭的一等功自然是當之無愧。
實則上,在和平年代,要想立一等功可不容易,一般情況下只有兩種人才有資格獲得,一種是死人,一種是殘廢。
而對于衛燎的處分會如此之重,倒是大家之前都沒有想到的,雖然有些戰士對他有怨言,可是真沒有人願意他停職反省和記大過。
尤其是記大過,看著和口頭警告之類的沒啥區別,可是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卻比停職反省更為嚴重,那將是要永遠記入檔案的政治污點,伴隨終身影響仕途。
一時間,場下面面相覷,不管多少怨,兄弟畢竟還是兄弟,沒有人願意他受到這樣的處罰。
看了看靜靜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的衛燎,沉默了半晌的邢烈火突然高聲開口。
「我不同意。」
「哦?」軍委代表疑惑地轉過頭來,看著冷著臉的邢烈火。
猛地站起身,邢烈火冷冷地掃視著全場,最後目光落在衛燎木訥得沒有半絲表情的臉上——
「紅刺特種部隊組建後,時任警通大隊大隊長的衛燎同志,在無數次重大軍事行動中,以作戰勇猛,敢打敢拼不要命而聞名于全軍,多次帶領部隊反突擊,反恐,端毒窩,擊斃毒梟,無一錯漏,更在與境外恐怖組織NUA的長期對抗中取得過不少的功績,為紅刺特戰大隊今天的輝煌成績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一席話將衛燎的過往做了詳細的總結,然後他氣勢十足的望了那個軍委代表一眼,又轉回頭來望著台下,提高了聲音。
「同志們,這是一個缺少英雄的時代,我不敢說衛燎是一個英雄,但作為一名軍事指揮員,衛燎同志是合格的,謝謝!我的話講完了。」
擲地有聲的一番話,語言四座。
可是,這是已經研究後做出來的決定,按道理說他同不同意並不重要。
可是,偏偏就重要了。
兩個軍委代表對視了一眼,過了好半晌才說,「那回去再研究一下。」
哪知道,這時候,坐在前排有氣無力的衛燎突然站起身來。
「報告——」
「說!」
微垂著眼瞼,他沒看老大那盛怒的臉色,堅定地說︰「我個人完全支持軍委做出的處罰決定。」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邢烈火冷著臉沒再講話。
倔吧,倔吧!
——
會議結束後,衛燎沒跟任何人一起,而是再次將自己關進了禁閉室。
那麼多年的兄弟,邢烈火當然熟知他的脾氣,別看他平日里嬉皮笑臉似乎一切都無所謂,可那牛脾氣倔得,只要是認定了的事兒,哪說九頭牛,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對于石頭這件事兒,他那腦子一時半會兒的又哪里能夠轉得過來?
人這一輩子,什麼都不怕,就怕欠人情債。
而且,還是一輩子都無法再還的人命債。
讓他關吧,讓他好好地想想也好。
不過,替他感到不值當的當然不僅僅只有邢烈火一人,實際上他的處罰結果一下來,整個警通大隊,乃至整個紅刺特戰隊都沸騰了,紛紛替他抱不平,衛大隊長過往的英雄事跡誰又不知道呢?
不管這件事兒上他有什麼責任,石頭畢竟已經去了,作為同生共死過的兄弟,沒有一個人願意看著他這樣頹廢等死的模樣兒。
入夜了,起風了。
二愣子呆呆地躺在宿舍的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直到听到上鋪和旁邊的兄弟都在唉聲嘆氣後,終于還是忍不住了。
他那天在殯儀館一時沖動罵了,打了,惱了,但並不代表他心里就不尊敬這位大隊長。
模黑來到禁閉室,他撓著腦袋愣了半天沒進去。
因為這是他的自罰,禁閉室沒有人守衛,連門兒都沒有關嚴實。
推開門,看到坐在床上發愣的衛燎,二愣子想了半天,才說,「衛隊,我那天兒腦子長泡了,態度不好,來給你認個錯兒。」
勉強地咧了咧嘴,衛燎擺了擺手說︰「兄弟,你沒錯兒,你打得好,我確實是個混蛋。」
二愣子听他說這話,突然就紅了眼︰「衛隊,這事兒吧其實你也沒錯兒,那是意外,誰都知道那是意外,你也不想的,石頭他,石頭他要知道,也不樂意看到你這樣……」
臉色有些憔悴,衛燎握緊拳頭,然後又松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兄弟,我們不僅是男人,還是軍人,錯了就得承擔,沒什麼可說的,我活該的。」
「軍人也是人。」
衛燎眼眶有些發紅,索性閉了眼楮,淡淡地說︰「軍人不同于人,先是軍,然後才是人,軍是什麼?國家機器,死的,軍令如山,就不該帶私人感情。」
「衛隊,我讀的書不多,懂不了那麼多彎彎道理,也沒那麼高的覺悟,實話說吧,咱就不樂意自個兒兄弟受委屈,剛才兄弟們都說了,你要不做大隊長了,咱警通大隊全體復員,你看著辦吧!」
說著這番話,二愣子沖他敬了個軍禮就出去了。
——
時間一眨眼,就是一周後。
這日上午,舒爽來找連翹的時候,她正在機要處整理著反恐演習的資料,編譯匯總裝檔,忙得不可開交。因為沒有人來接,舒爽進不了總部的大院兒。所以,接到門口警衛室來的電話後,連翹便急匆匆地趕了過去。
好些天沒有見到爽妞兒,她心里其實挺擔心的,這跑得太急,停下腳步時氣喘得直捂胸口,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連子,我有事兒找你幫忙……」舒爽的聲音里是從未有過的低沉,那受傷的嘴巴和牙齦也沒有好利索,臉色紙片兒似的蒼白著。
看著她這副樣子,連翹心里也有些發沉,狐疑地望著她,猜不透這妞兒要干嘛。
「走吧,邊走邊說。」
可是直到連翹將她帶到接待室,她都一聲不吭。
倒了杯水塞到她手里,連翹小聲問︰「咋了?有事就說,支吾可不是你的性格。」
望著她,舒爽遲疑了片刻,才從隨知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往她跟前兒推了推,說道︰「我們報社有一筆特殊基金,是專為傷疾軍人募集的,對于這次的事兒,我們社長為了表示歉意,願意從中拔出一筆款子,作為特殊撫恤金發放給石頭的家屬。」
淡淡地說著,舒爽刻意回避了是自己要求的這碼子事兒,要不然她要追問起來,有些事情更不好向連子解釋。
對于這次事故,她並不比任何人好過。
听了這話,連翹心里一喜,「那敢情是好事兒啊?需要我幫什麼忙?」
緊緊地咬著下唇,舒爽調轉視線向外瞅了瞅,才又轉過頭來看她︰「這事兒我給社長申請了要親自去辦,我要去一趟沂蒙山區,走之前……走之前我想見見他!」
衛燎的事兒她知道了,同時也知道他已經將自己關在禁閉室整整一周了,她給他打過電話,可是他不接,繼續打他索性就掛掉了。
不管他倆是什麼關系,畢竟這事兒起始于她,而衛燎之所以承受這些,都與她有直接關系。
對石頭的罪,她贖不了,對衛燎的歉意,總歸得要表達一下的。
「爽妞兒……」
遲疑了一小會兒,連翹看著她黯然的神色,心里也是沉沉的!
如果沒有出這事兒,那麼她其實挺看好這一對歡喜冤家的,可是一出這件事兒,很多東西並無法回到原處了,他倆要還在一起,需要面對的東西就比普通的戀人要多得多,難上加難。
長長地嘆了氣兒,最終她安慰地拍了拍舒爽的肩膀,「別想太多,讓時間做主吧。」
然後,她掏出手機來打給了火哥,爽妞兒要去找衛燎,怎麼著也得經過他同意的——
電話很快便接通了,電話線那端男人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連翹,有事兒?」
「嗯,爽妞兒想去瞧瞧衛隊……」連翹壓低了嗓子試探性地說著,實事上,她不確定火哥會不會同意,為了衛燎自關禁閉,請求處分這件事兒,他比誰都著急上火。
可是,那端只是短暫地沉默了幾秒,便響起了火哥略顯低沉的聲音。
「讓她去吧,勸勸也好。」
「好,謝謝!」
「謝啥?」
「謝謝你同意!」
「……別欠抽,對了,妮妮,今天下午我有事兒要出趟門兒,估計要過幾天回來,先給你報備一聲。」
「哦。」
听說他要走,而且一走是幾天,連翹心里有些不淡定了。
不過,男人麼總有自己的事兒要做,這點她也明白,互道再見後正準備掛電話,她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挺強烈的念頭來。
爽妞兒要去沂蒙山,她也想一起去看看,要不然怎麼都揮不去殯儀館那一幕。
她覺著,自己也該做點什麼。
決定一下,她立馬喊住了邢烈火︰「火哥,等等!」
詫異地‘嗯’了一聲,邢烈火輕問,「怎麼了?」
「……你走了幾天?」她問得有些遲疑,她不喜歡過問男人行蹤的,可是她得在他回來的時候在家等他。
「不一定,看情況安排,咋了?」
「我想請幾天假,陪爽妞兒出去散散心。」
她沒有直接說是去石頭的家鄉,這幾天兩個人連石頭這個名字都不再提起,想起來都得沉悶半天,所以他倆都不約而同的回避著去提這不開心的事讓對方難過。
道理很簡單,人啊,那心底的傷口如果總是不停地反復翻動,就越是難以愈合。
而此刻,她更不願意再提這檔子事兒讓既將遠行的男人煩心。
沉吟了幾秒,那端的邢爺似乎嘆了口氣,同意了︰「成吧,你也順便換個心情。」
「好的,你也是……」
「注意安全。」
「我會的。」
「連翹……」欲言又止。
「嗯?」
輕聲問了,靜靜地等了好半晌,才听到那男人悶悶地聲音傳了過來︰「沒啥,你別念叨我!」
連翹一愣,「知道了!」
誒!真是別扭的男女,邢爺你要念叨別人就明說唄?干嘛轉彎拐角的讓人別念叨?
——
禁閉室。
沒有凳子,一張窄小的床擺在同樣窄小的房間里,一看就很簡單,或者說很簡陋。
哪怕它屬于全國最尖銳的特戰大隊的禁閉室,它到底也只能是禁閉室。
一張床,一盞燈,空蕩蕩的別無它物。
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舒爽推開了房門,狹窄,陰暗的房間里,她一眼就看到那個靠牆而坐的男人,胡子拉渣的樣子看上去格外的憔悴,而空氣里漂浮著濃重又嗆人的煙味兒。
他究竟抽了多少煙?
她沒有問,也沒有資格問,只是靜靜地打量著他,目光特別特別地苦澀,沉默良久才開口︰
「衛燎,你這又是何苦呢?」
听到她的聲音,似乎才回過神來的衛燎轉過臉來,望著她愣了半天兒,然後收回視線。
「你怎麼來了?」
看著他那張原本意氣風發,豐神俊朗的臉變得如此落寞憔悴,舒爽心中酸澀不已,心痛之余卻只能含糊地回答。
「衛燎,這事兒跟你沒關系,你別自責了,要怪只能怪我!」
面無表情地望眸看著她,這次時間有點兒長,直到眼楮都酸疼了衛燎才揚了揚唇角,擺了擺手嘆息。
「不關你的事,快走吧!」
雙手捂了捂臉,揉了揉眼楮,舒爽強忍著急欲冒出來的眼淚,無聲地蠕動著唇好半晌,終于無力地笑了。
「好,我走了,你……珍重吧。」
衛燎一愣,背死死抵著牆壁,隨即也苦笑著,聲音帶著難言的清冷。
「珍重。」
道一聲珍重,還沒有開始,便已死于萌芽。
若干年後,舒爽望著南飛的北雁,感嘆著對連翹說,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她跟衛燎的第一次分手。
可是,究竟是分手,還是從未開始過,他倆這時候,誰也說不清楚。
人的一生,窮其一輩子,有些東西也都是說不清楚的。
而此時,舒爽還是沉默了,半晌才甩了甩頭發,故做灑月兌地說,「咱倆再握握手唄。」
瞟了她一眼,衛燎突然咳嗽了起來,握住拳頭捂著嘴,像是感冒得不輕的樣子,咳了小半晌兒才止住,也許是因為咳嗽得太厲害了,連眼角都咳出了淚來,最近還是淡定地抹了把臉,伸出了手與她緩緩一握,輕松地說︰
「妞兒,好好的啊。」
舒爽微微牽了牽唇,看著他那雙總是漂亮得讓人稀罕的桃花眼里的灰暗,終于忍不住,眼眶里緩緩地溢出了淚水,用力一握他的手,「大少爺,你也好好的。」
然後,放開手轉身離去。
臨出禁閉室的門兒時,又突地听到背後傳來他的聲音。
「舒爽,以後我們就做陌生人吧。」
「好。」
沒有回頭,舒爽淚流滿面。
都說人的心,一旦破了洞,而那個補洞的人又不存在了,那這輩子便補不好了。
這個情債,要怎麼還?
走出紅刺特戰隊,她蹲在路邊兒哭了好一會兒,才掏出濕巾來抹干淨臉,吸了吸鼻子,掏出電話來撥通。
「喂,接總參二部特使處。」
——
看到禁閉室再次關緊的門,感受著這份孤寂,衛燎怔愣了半晌,再次靠在牆上閉上了眼。
沒錯兒,其實他是在用這種辦法懲罰自己,雖然明知道這也沒有什麼用,再怎麼著死去的人也不會活過來,但是他就是見不得自己過得太好,見不得自己像個大少爺一樣逍遙自在的生活,那樣他會覺得自己比混蛋還混蛋。
喜歡養尊處優過日子的他,這一周的生活實在不太好過,但是他卻把自己虐得很爽。
消極的放棄自己熱愛的工作,消極的放棄自己稀罕的女人,消極的不去接觸自己珍若生命的兄弟。
虐吧?
虐!
他就是要虐得自己撓心撓肺的痛,自作孽,不可活,他沒有去想明天會如何,只知道現在他最好活得不像個人,這樣才能稍微緩解自己的愧疚。
閉上眼楮,世界並不存在。
「衛燎,你他媽的就這操行?!」
如同猛虎出欄的冷冷一聲,讓衛燎的神經末梢條件反射地跳了一跳,下意識地睜開雙眼,就看到面前那死死瞪著他,似乎要吃人似的老大。
咳嗽兩聲兒,他苦笑著調侃︰「首長同志蒞臨寒舍,有何貴干?」
「操!」邢烈火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一把抓過他的衣領,想也沒想,抬手就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王八犢子!」
「老大!」
捂著臉,衛燎的腦子瞬間蒙住了,半天沒回過神來是怎麼回事兒。
他跟著邢烈火的時候挺長,從紅刺特戰隊成立就在一起了,同生共死過,風餐露宿過,無數次死里逃生,那關系鐵得可以為對方擋彈子兒,彼此在對方心里的份量有多重,都非常清楚。
這是老大第一次打他。
丟開他的衣領,邢烈火冷著眼掃視著他,然後拍了拍自己的手,厲聲道︰「衛燎,你他媽作死給誰看呢?你這樣算什麼?你他媽什麼不是。」
扯了扯被他打得有些疼痛的嘴角,衛燎反倒笑了,「沒錯啊,我他媽就是個混蛋,的確什麼都他媽不是,再來,再揍一拳,再狠點,老大,千萬別留情!」
「有種你他媽再說一遍?接電話——」
惱怒地瞪視他一眼,邢烈火揚了揚拳頭,將手里的手機丟到他的床上,轉過臉去不再看他。
愣了愣神兒,衛燎拿過手機,盯著屏幕上的來電號碼,看了看杵在旁邊面無表情的老子,抿緊了唇角。
「我爸知道了?」
冷冷地注視了他兩秒鐘,邢烈火指了指他的腦袋,瞪了他一眼,「看來你腦袋真長泡兒,這麼大的事兒,你爸能不知道?」
想了想確實覺得自己的話問得沒有水準,衛燎無奈只有硬著頭皮接了。
結果……
那邊兒不僅有聲色俱厲的老爸,還有哭哭啼啼的老媽,默默地听著電話,對著自己的老爸老媽,衛燎除了點頭稱是,還得編些理由來解釋,沒有半點兒辦法。
听完二老的吩咐,他吁了口氣兒掛掉了電話,將它遞還給邢烈火。
「謝了!」
看著他要死不活的樣子,邢烈火就忍不住渾身直炸毛,「丟!真替你害躁,你他媽以前的騷包樣兒哪去了?」
剛才跟父母的一通電話講下來,衛燎那喉嚨已經忍不住火辣辣地刺痛了,咳了兩聲兒,然後又開始咳個不停,咳得臉都脹紅了。
蹙緊了眉頭,邢爺是又氣又急,「衛大隊長,真給咱紅刺長臉!」
瞧著他那頹廢的樣兒,哪里還有昔日那個風流倜儻的衛大隊長的影子。
捏了捏相當不舒服的喉嚨,衛燎翻了翻白眼,有結無奈地清著嗓子說,「別激我了,老大!這招對我沒用,我他媽就是過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兒。」
一听這話,邢烈火凌厲的眼神死死盯著他,不客氣地指著牆。
「過不去?那你他媽直接撞死給我看,趕緊的!」
「能撞死我還活著干嘛?」
被他氣得臉都綠了,邢烈火突然一揮手,「警衛員!」
「到!」
「王八犢子,給老子綁了。」
「是!」說完,兩名警衛員撲上去就抓住衛燎的手臂,狠狠勒住就要架他走。
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就在那雙手一抓的時候,衛燎猛地一下躥了起來就反擊,沒有任何猶豫地抓著一名警衛員的胳膊肘兒用勁兒一擰。
啊!
疼呼一聲,那警衛員的胳膊就他反擰到背後,他那手爪子跟鐵鉗子似的,力道自是大得驚人,差點兒讓人疼得背過氣兒去。
要說這衛燎從打小兒就打架開始,再到部隊這麼多年的訓練,被攻擊便還手已經成了條件條射,這一套動作不過幾秒時間,等他反應過來時倏地松開了手,僵硬地杵在原地看著老大,不知道說什麼。
最後,嘆口氣坐下了。
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邢烈火覺得他看上去冷靜了不少,這才掏出煙來丟了一根兒給他。
「再給你一根煙的時間裝慫,一根煙後老子帶你去做你該做的事兒。」
點燃煙,衛燎情緒真的穩定了不少,被他這麼一頓收拾腦子也好使些了。
「去哪兒?」
「沂蒙山,哥們兒,記牢了,真正的贖罪不是你這樣的!」
「老大,我不是沒有想過,但……我沒臉見石頭的家人。」
垂下腦袋,衛燎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愧疚,聲音低了許多。
可是听了他的話,邢爺的面色卻瞬間更陰沉了,一轉冷眸,咬牙切齒地反問︰「臉?你他媽連命都不要了,還要臉?!」
愣了半晌兒,衛燎臉上一熱,看著老大那冷沉的要下雨的臉,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扇了扇自己的臉。
「是啊!我他媽命都不要,還要臉干嘛?」
「出息!」
事實證明,邢爺真是強大的,他是那麼一個獨立而尊貴的存在著,英明神武的存在著,三言兩語外加一頓暴打,衛大隊長自己就老實了。
天地之間,除了那個小女人他沒有辦法,還有啥事兒是他解決不了的?
此去沂蒙山區,傳說中的革命老區,又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呢?
天命,人力,一切都有定數!
人的生命,就像一串不停流泄的音符,缺了其中任何一環都構不成好听的曲調,就像人命中經歷過的那些過往一樣,都是一環扣一環的,許多看似漫不經心的偶然,其實都是必然。
到最後,也許一件小小的無意,都會成為拉動彼此命運之輪的導火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