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不願意,毓意還是要回到楊府,去面對她刻意遺忘的那段回憶。她站在宮門口,挑起雙眸遙望碧清的天空,雪後的天氣總是來得晴朗,只是化雪後的刺骨寒冷仍是凍進厚實的衣服。她往後退步,縮了下縴長的脖子,凍得通紅的手不由搓了起來。
見楊賦意走來,淡淡的笑意染上了毓意的眼中,嘴角不知所謂地一勾,帶著些許的頑劣。她轉過身,輕聲吩咐︰「走吧」
其實這段通往楊府的路不長,但毓意卻依舊感到了像初次進宮時的難挨。記憶還是如此清晰,仿佛往事就在眼前歷歷在目。她偏過視線,對上轎簾,伸出手掌,慢慢地摩挲。轎子,早不是原來的,為何她會有懷戀?
氣氛無形地壓抑,毓意不想開口,盡管楊賦意似乎有話要說。或許等到她下轎後,她可以繼續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然後親昵地上前投進娘的懷抱。但冥冥注定,有些傷口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遠去,反倒是被人扔到了窺視不到的角落。
腳步堅定地走下轎子,甚至沒有露出半點的遲疑。毓意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挺直腰板,楊家嫡女的貴氣顯露無疑。她從來是驕傲的人,盡管生性不似他人狠辣,卻也不是善輩。所以隱忍心頭的悸動,步子漸漸拉開。
毓意細細地打量站在門口楊家主母笑意盈盈的臉,她忽地產生莫名恍惚,明明是熟悉的娘親,怎變得這般陌生,仿佛她竟未與她相處。短短的一段路,走到後頭腳步變得虛浮,像是踩在了棉花上,找不出任何的踏實之感。她懷疑,要是自己偏移身子,會不會就此狼狽地摔在一旁。
楊府女眷裝出來的和諧融洽,有霎時的靜止,游離的目光倏地落在毓意身上。雖她們不過幾月沒見,可她們對毓意不是不熟悉,而是猛然滋生種遙遠,隔得看不真切,恍若蒙著層朦朧的薄紗。
楊謙仁奉命跑出來時,正好迎上一雙漆黑幽深的眼楮。他定楮瞧去,居然是自己記憶里永遠漾開清澈笑容的妹妹。他的力氣恍惚間被抽離,沒有力氣再往前走一步。他近乎窒息地凝視,像是擔憂一個不小心打擾了毓意的沉思。他不明白,以前亦不想明白,只是這刻他很想明白。
終于熬不過去,毓意猛地吸口氣,藏住所有不該有的神色,燦然一笑︰「娘,各位嬸子。毓意很久沒回楊府,不知道嬸子有沒有想毓意?」
笑容高高地掛在嘴角,溢開原本平靜的小臉。陽光隱在背後,逆光下依是能感受絢目的光彩。但不清楚如何回事,楊謙仁卻發現毓意不是在笑,而是在以笑來掩飾。他懵懵能觀察出些,可顯得蒼白無力。因為即使如此,他同樣未有資格可以上前去關心,更不用說深層次的安慰。
听到毓意的聲音,楊府的女眷似從夢里驚醒,紛紛圍在毓意的身邊打趣,根本沒去在意楊賦意。盡管楊賦意在楊家的地位多少不同,然而嫡庶有別,再怎樣庶女絕無可能會超過嫡女。
楊賦意的臉色逐漸蒼白,她以為會有不同。可惜虛構的一切,還沒有完全在夢境里建起,又被人殘忍地破滅。戾氣在她眼里閃過,轉瞬即逝。她擠出絲笑,危險至極。
楊毓意,我會讓你懂得什麼叫做絕望。楊賦意握緊拳頭,心底的叫囂硬生生地讓她壓下。沒關系,反正別人從來不會重視她。
楊謙仁愣了愣,看來二妹妹也不像表面的脆弱。大家里面的人,有哪個是簡單的角色。
楊府里梅園的花早已怒放,剛走進楊府,里面馥郁的花香便一個勁往毓意的鼻子里竄。她有意不去在乎,可那味道仿佛霸道慣了,非要逼得毓意屏息。她以往很喜歡梅花,由于雪,由于冬天。而今她談不上討厭,卻不會去喜歡。
「毓意,梅園里的梅花開了。清早,我讓丫頭給你折了些,擺在房里覺得喜氣。」張月淑自顧自地說著,絲毫不覺得毓意的態度有變。她生了兒子,于楊府的地位愈發穩了,因此心情好了不少。況且毓意在宮里,至少沒發生大事,日後要是有機會說不定會有好事臨門。于是她的眼界寬了,對待毓意的心思跟之前不同。
「娘,不用費心思了。梅園里的花既然開得好,讓它留在枝頭同樣不錯。」毓意使勁地呼吸,勉強抵住心里的別扭,扭過的視線,堪堪落在遠處,唯獨揚起的笑清晰可見。她脆著嗓音開口,清越的聲音透著孩童的稚氣︰「謝謝娘的好意,不過我有些累了,讓我回房睡會兒好嗎?」。
話音未落,她撒嬌的動作緊跟而上,真如以前向母親央求的女兒。毓意不想自欺欺人,這樣的舉措對她來說很不能適應,隱約有抵觸。縱使皺著小小的鼻頭,略帶不滿,然眼底的陰霾仍不小心蔓延開來,怯弱地欲要倒退。
不管曾經怎樣說服,可在現實面前,幻想太過飄渺。毓意能夠不慌不亂,卻無法做到連演戲都可以不假思索。
梅香,濃烈地撒過來,打了個毓意措手不及。不似往昔的清雅,其中還摻著不能言明的甜膩。
幸好毓意的撒嬌,讓張月淑心頭大石放下,也出聲笑語︰「既然如此,先回去休息。對了,若是想明兒,可以隨時過來。明兒見到姐姐,定是很開心。」
明兒,楊謙明,自己的弟弟。毓意聞言,心間驀地滑過這些詞眼,除此外再感受不到任何情緒波動。她的弟弟還小,見到她真會開心?
毓意斂起嘴角最後的苦澀,神采飛揚地應道︰「好,我休息好馬上去。希望不吵著小dd睡覺」
「毓意還真是貼心,引得你二嬸想要個貼心的女兒。」杜惠眯著眼,銳利的本分被她極力地掩藏好,全是長輩的慈愛。
「娘,二嬸,我先回房了。」毓意直接擋住接下去不必要的話,轉身離去。盛春跟在她的背後,擔憂的神色未曾褪去。
光打在毓意遠去的背影,荒涼蕭肅分外惹眼。楊謙仁有種頓悟,他的這個妹妹與眾不同的同時,亦帶著常人無法理解的傷與痛。就如光的背面,光怪陸離,令人難以捉模,但有致命的吸引力。
恍惚記憶有些遠去,那個倔強的人兒,亦有脆弱捂臉哭泣的瞬間。可惜留存在腦海里的東西終會剝離,找不回最初的溫熱。
楊謙仁的眼神有點兒黯淡,努力煥發光彩,遺憾力不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