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激動就容易犯錯,秦堪發現自己犯了個大錯。
其實男人打架一邊打一邊罵罵咧咧很正常,這是一種標準配置,從古至今數千年,上到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兩軍對陣時雙方主將都要出來躍馬揚刀先罵一陣再說,一則鼓舞己方士氣,各種慰問敵方主將家中女性親人的下流詞句,令一幫待在軍營久未接觸過女人的粗漢們听得熱血沸騰,嗷嗷狼叫,于是力氣有了,士氣有了,主帥再一聲令下,戰斗勢如破竹,全托敵方主將家中女性親人之功。
秦堪打壽寧侯時罵出的那些話大抵也是這樣,純粹為了給自己增添一點士氣,並沒有真想跟他姐姐發生任何超友誼關系的意思。
可惜他這一罵便犯錯了,因為壽寧侯的姐姐來頭不小,她是當今皇後,弘治帝唯一的老婆。
看到京衛百戶崇敬的目光,秦堪冷汗刷刷直冒,干笑道︰「這個,呵呵,與壽寧侯的尊姐……那個,其實只是一個構思……」
京衛百戶也笑︰「我當然知道是構思,你若真敢這麼干,那絕對是人中龍鳳,我就不敢拿你了。不過構思也不行,有些事情是想都不能想的,秦千戶,不廢話了,這便隨我到京衛大牢走一遭吧。」
壽寧侯腦袋腫得像個豬頭,聞言一邊痛得直抽涼氣,一邊嘿嘿冷笑︰「秦堪,你死定了,下了京衛大牢誰都幫不了你……」
秦堪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今日之事恐怕真的無法用智慧化解了,這里是京師,是皇城,天子之都,各方勢力錯綜盤結,他們交織成的權勢大網里,何曾有過他秦堪的一席之地?秦堪只是個千戶而已,哪個大人物會把他放在心上?
扭頭看著壽寧侯腫著臉卻笑得很開心,秦堪不由怒上心頭。
一切都是這家伙引起來的。他該死!
轉身看著京衛百戶,秦堪指著壽寧侯問道︰「我如果向他賠禮,你會不會還要拿我下獄?」
京衛百戶搖搖頭︰「恐怕還是要拿的。」
「那我如果再揍他一頓呢?」
百戶遲疑了︰「應該……還是下獄吧?」
話剛落音,秦堪飛起一腳,狠狠踹向壽寧侯那張討厭的憎惡的得意笑臉。
壽寧侯得意中只見一個偌大的大鞋底飛快朝他的大臉逼近,驚叫道︰「你還敢……」
砰!
大腳不偏不倚,壽寧侯當場暈過去了。
秦堪深呼一口氣,面帶笑容道︰「好舒爽……好了。現在可以拿我下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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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寧侯被打,秦堪入獄,當壽寧侯躺在床上神智不清時,其弟建昌伯張延齡為兄不平,第二天早朝散後,當大臣們三三兩兩走出宮門時,張延齡便匆匆忙忙入宮哭訴了。
一番哭哭啼啼的惡人先告狀,張延齡果然令張皇後鳳顏大怒。
張皇後三十多歲,在朝中頗有賢名。弘治帝勤于國事時,皇後經常徹夜相陪,熱天親自為他打扇。冬天為他熬粥,弘治帝有咳喘之疾,皇後不但親身照料,從不假手宮女,而且張家上下亦遍索天下,為天子尋找稀世好藥,並經常在府里組織祈福活動,為天子求壽。
一個家族能蒙受聖寵自然有它的道理,皇帝的恩寵不僅僅因為張家是皇後的娘家。有時候他們搞出的一些事情確實讓自小缺少家庭溫暖的弘治帝很感動,這也是朝中無數言官參劾壽寧侯建昌伯兩兄弟,而英明的弘治帝遲遲不願處理他們的原因之一。
張皇後的優點很多,她從不過問政事,也嚴禁家中兩個弟弟干政。她執掌後宮,孝順太後,教導太子,可謂相夫教子之典範,明朝克隆版長孫皇後。
然而人無完人。張皇後有個缺點,那就是護短,護丈夫的短,護兒子的短,也護弟弟的短。
當她听說弟弟張鶴齡被秦堪生生踹暈之後,堪稱一代賢後的張皇後發飆了。
皇後不能調宮中武士為她弟弟報仇,但她可以調太監。
一道懿旨出宮門,秦堪冒犯國戚,著廷杖二十。
執刑的自然是太監,東廠廠公王岳最早得到這個消息,頓時欣喜若狂,恨不得以老邁之年親自掌刑才好,廠公一個眼色,下面的小宦官們自然懂得老祖宗的意思。
幾名小宦官奉著皇後娘娘的懿旨,如同過節似的興高采烈出了宮門,直奔京衛指揮使司。
大牢里執刑,他們連腳尖張開或閉合的表面形式都懶得做了,幾棍子將那得罪過廠公的夯貨打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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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行京師無敵手的壽寧侯被一個小小的錦衣衛千戶打暈,這件事在平靜的京師如同投進了一顆巨石,掀起的已不止是漣漪,而是驚濤駭浪了。
壽寧侯成名京師多年,與其弟建昌伯沆瀣一氣,仗著國戚的身份欺壓官員和百姓,若論二人的風評,足夠令全京師的人用口水把他們淹死一百回了,簡直是人見人憎,鬼見鬼愁,有皇帝和皇後的袒護,滿朝文武,闔城百姓,楞是沒一個人敢拿他們怎樣。今日卻听說有個錦衣衛千戶竟然把壽寧侯踹暈了,朝堂的官員和百姓們不由拍手稱快,紛紛欣喜壽寧侯惡有惡報。
那個干了所有人想干又不敢干的事情的錦衣衛千戶,他的名字這一天開始正式記在了朝堂文臣武將和京師市井百姓的心中。
成名就是這麼容易的事,只要干出一件萬眾期待的事情,名聲自然不脛而走。
可惜成名要付出代價,有時候代價甚至是生命。
…………
…………
小宦官扯著皇後的虎皮大旗興高采烈奔赴京衛指揮使司衙門時,京師戶部衙門的一間小廂房里,一位相貌正派,青須飄拂的中年男子穿著官服,神態凝重地執著筆,一雙正氣略帶狂放的眼楮盯著案前一本奏章。
中年男子姓李。名夢陽,字獻吉,雖然與當朝李閣老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但兩人絕無半點親戚關系,李夢陽如今只是一名戶部主事,官職在朝堂中毫不起眼,一個正六品的小京官連上早朝的資格都沒有,但若說起他在士林里的名氣。卻如日中天,走路帶風。
他是弘治六年的進士,才氣大,脾氣也大,他對如今大明的台閣體文風和八股文很是不滿,認為其迂腐索然,束縛了讀書人的思想和創意,大力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文學復古思想。當然,他的性格也是嫉惡如仇,屬于典型的老憤青。
老憤青正在寫奏本。當秦堪將壽寧侯一腳踹暈的消息傳到戶部衙門,李夢陽老懷大慰,興之所至,于是翻出了數月前早已寫下的參劾壽寧侯的奏本,奏本一直壓在箱底,今日翻了出來重新撰寫了一遍,里面參劾壽寧侯十數款大罪,包括虐殺家僕,強圈農地。欺行霸市等等,這些罪狀言官們早已參過無數次了,可一直被弘治帝留中不發。
李夢陽盯著奏本,思索良久,鄭重提筆在奏本末尾又添了壽寧侯一款罪名︰「覬覦同僚美婢。欲行強搶之事,其行猖獗,罪實可誅。」
寫完落款,小心地吹干墨跡,又仔細看了一遍。李夢陽滿意的點點頭,然後站起身,眼中一片正義湛然的清澈。
「來人,備轎,本官要入宮面聖。」
六品官員原本沒資格入宮面聖,不過李夢陽卻是例外,因為他文壇的名氣,也因為弘治帝是個善于納諫的皇帝,早從弘治元年開始,弘治帝便囑咐過宮內太監和值守大漢將軍,每日宮禁之前,但有進諫上疏的官員,無論品階高低,皆可入宮面稟。
李夢陽臉上泛起幾分冷笑。
正愁沒個由頭參劾壽寧侯那奸徒,今日卻得到這樣一個好消息,豈非天公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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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深秋,值守的小宦官已在文華殿的東暖閣里生起了炭爐,浙江遂昌進獻的貢炭在爐內燒得通紅旺盛,卻不生一絲煙火,隱隱散發出一陣淡香。
弘治帝見臣工不喜繁文縟節,非正式場合相見皆不必跪拜,對于德高望重的大臣,如內閣三老等人,皆以「先生」稱之,平易近人又不損帝王尊貴。
此刻的東暖閣里,李夢陽卻面朝弘治帝跪在猩紅的長毛地毯上,神色憤慨而激動。
「陛下治國十數載,勵精圖治,中興大明,誠為明君也,既為明君,何以偏袒私情?國法大于情法,此正道也,壽寧侯多行不法事,昨日竟猖獗到強搶千戶美婢,堂堂天子之都,成祖龍興之地,幾成壽寧侯私家園林,予取予奪毫無顧忌,外戚侯爵本不得干政,千戶不從,二人爭執扭打,他竟有膽子調動京衛衙門,將天子親軍的千戶拿入大獄,此若不究,敢問陛下,國法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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