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5月31日——
11︰08。
她緩緩睜開眼,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簾灑在臉上,一片微薄的茫茫的白色。
醒著的時間越來越少了,隨之視力也越發下降,如今連伸開自己的手指,映在視線里也是一片模糊。
窗台上傳來的清香已經淡得幾乎消失了,一瓣柔軟的觸感飄落她的指尖,似乎是瓶子里的花凋零的花瓣。她攥緊手指,把它握進手里。
她突然坐起身,這動作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伸出一條胳膊掙扎著去拉窗簾。門這時開了,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她停住動作,起伏的心情安靜下來。
「因為看你睡著,我就去院子里走了走。」窗簾拉開的聲音,明亮的陽光大片灑了進來,傳來慵懶的暖意。男人把一枝新折的花插進花瓶里,新鮮的清香在房間里淡淡彌漫開。「今天院子里的荼蘼花都開了,很美。」
她望著窗外那片視線里其實並不存在的隨風搖曳的白色花朵,輕聲說︰「阿凜,我想去院子里看看那些花。」
11:30。
她坐在輪椅上,男人慢慢推著她在院子里的小路上,兩邊是一叢叢盛開的荼蘼花,壓在翠綠的枝頭像落了一場大雪。迎面的風溫暖而和煦,她笑著伸出手去觸模那些風中飄搖的花朵,仿佛在感受生命的質感。
「真好啊……」她的笑容也如花一樣綻放,純白無暇。
13:00。
她听著來檢查的護士走出去的腳步聲,唇角還一直揚著好看的弧度。雖然視力幾乎退化,但相對的听力卻越發敏銳起來,她似乎听到護士臨走前,小聲嘟囔「都快要死了怎麼還這麼高興」,卻絲毫沒有生氣。她今天心情很好,精神也不錯,也許是因為看到院子里那些盛開的花,也許是因為男人一直陪著她。
雖然她其實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明天也甚至再也感受不到他溫暖的懷抱。
她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生命在意識的昏暗中,流沙般不停逝去……
17:40。
她朦朧中似乎听到走廊里醫生低沉的聲音,想抬起沉重的眼皮,卻沒有做到。
「……最多活不過明天。」她似乎听到這樣的字眼。
活不過明天了嗎?她心里很平靜,對于一個十幾年掙扎在生死之間的病人,她早已隨時做好迎接死神的準備。
她听到房門打開的聲音,他走到她的床邊,溫熱寬大的手掌握住她冰涼的手指。
她的意識又在漸漸模糊,有些著急,明明只剩晚上這一點時間了,卻無法與他再多說說話。
「我不會讓你死,我保證。」
殘存的意識里手上傳來緩緩收緊的力度,她想回應,手指卻連最後一點知覺都消失了。
她又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23:50。
黑暗中她竟睜開了眼,窗簾沒有像平常那樣拉上,大概是護士覺得對于一個死人這沒什麼意義。她模糊的眼里竟然看到窗外星辰璀璨的墨藍的夜空。
嗒,嗒,嗒。
頭頂傳來時鐘指針轉動的聲音,一點一滴,像她生命的倒計時。
她眼里的夜空漸漸暗了下去,那些鑽石般星星點點的光芒消失了,視線里再次只剩一片黑暗。
手上的溫度是涼的,這個時候,他卻不在身邊。
真遺憾。
沒有他的存在,自己醒來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嗒,嗒,嗒。
她又重新閉上了眼,也許這一次,就再也不會睜開。
嗒。
6月1日,00:00整。
(1)
5月31日。
灼灼接到那通電話前,正在餐廳吃早飯,因為听說學校小學部明天六一兒童節放假而哀嘆自己年紀大了青春不再。客廳里這時響起熟悉的電話鈴聲讓她心驚肉跳,果然,洛子眉撂下話筒就打發她去干活。
「姑姑,我六一可不過節,早上還要去上課呢。」灼灼抗議。
「請個假吧,那邊的委托人很著急,催我們快點過去。」洛子眉翻著報紙,頭也不抬地說。
「我還沒吃完早飯……」灼灼看著剩下的半碗豆漿弱弱地嘆氣,最終忍痛割愛。啊啊,不但沒假期還要干活,我逝去的青春啊~~她哼著憂傷的歌,出門的時候正看到宗麒又來她家蹭飯。
當然,他每次都明目張膽地趕著各種飯點來,還很厚臉皮地打著「辦正事」的旗號。
「你今天出門很早啊哎,怎麼沒帶書包?」宗麒精神十足地打招呼。
灼灼無精打采地掃了他一眼,唱著「我的青春誰做主」,就飄然而去了,留下莫名其妙的宗麒在原地發呆。
醫院對于灼灼並不陌生,但也不喜歡,因為總會看到些不愉快的東西。她穿過長長的走廊,冰冷的空氣讓她渾身毛毛的,很不舒服。
她停到一間單人病房前,敲了敲門。
「請進。」透明的女聲幽幽穿過門板,灼灼打了個寒戰,感覺好像有一條冰冷的幽靈剛剛從身後飄過。
她推開門,病床上的女孩聞聲微微側過臉,烏黑的長發用發卡整齊地別起,露出清冷的眉眼,靜靜看著這位不速之客。
一陣異樣的安靜充斥在這間看似普通的病房里,灼灼深深看了眼女孩,松開藏在衣兜里暗暗捏住符咒的手,剛才的一瞬間,她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具美麗、冰冷的尸體。
「請問,是寧霏小姐嗎?」。
「是我。」女孩點點頭。
「我姓洛,叫洛犀灼,我們剛剛電話接到了你的委托。」灼灼邊自我介紹著,邊走進病房。她微微皺起眉,相比走廊里,這間看似普通的病房實在是太「干淨」了點,住著一個死氣如此濃重的病人,這可不太正常。
寧霏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你是……洛家的驅魔師?你听起來真年輕。」
灼灼注意到她那雙漆黑的眼瞳里目光散開在空氣中,找不到聚焦,心知這個女孩恐怕已經看不見了。她走到病床邊坐下,聲音沉穩而自信地隨口胡吹︰「做我們這一行年紀越輕靈力越強,你放心,寧小姐,我們洛家不會隨便敷衍你的事的。」
寧霏輕輕笑了起來,這非但沒有讓她那張沉靜如瓷器的臉生動起來,反而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洛大師你說笑了,我相信你們洛家。」她頓了頓,語氣有些怪異,「何況,我的時間多的是。」
「呃,別叫我大師,叫我灼灼就行。」灼灼有點別扭地說,這听起來怎麼跟街邊擺攤算命的似的……
「寧小姐,醫生說你的病情不容你交談太多時間,那麼,我們現在就直說正題吧。你可以放松些,我不會耽誤你太多休息時間。」灼灼煞有介事地掏出個本子和筆,雖然知道在一個盲人面前沒必要裝這種表面功夫。
寧霏沉默了下,然後淡淡開口︰「其實我的問題很簡單……」她听到紙張翻動和圓珠筆按動的聲音,暗暗有些好笑。
「……我被困在了5月31日。」
灼灼準備好的筆頓了下來,她抬起頭,對上寧霏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沒有焦距的漆黑目光如一潭死水,沉靜無波。
你有試過重復同樣的一天嗎?
也許在開始的茫然無措後,你會很快發現你能掌握你周圍的一切,把這早熟悉的一天過得如魚得水,做到許多你之前不敢想象的事,你會有種仿佛掌握了世界的驚喜。但很快,這種快感就會消失,因為你並不是真的掌握了世界,只是在重復無數個同一天。你今天的壯舉明天就又會歸為原點,身邊的人都無知無覺地重復著他們「昨天」做過的事情,只有你一個人記得,仿佛被拋出在世界之外,再無生活的新鮮感,也沒有未來。
那是怎樣一種孤獨與恐怖,沒有切身體會的人根本無從想象。
而寧霏,她甚至連一開始的快感都沒有,因為她是個快死了的什麼都做不了的「半死人」。
不,或許現在應該叫活死人了,因為她早就應該死了,她記得第一個5月31日就听過醫生在走廊里說,她「活不過明天」,可睜開眼,她又回到了這個本應是她生命最後一天的5月31日。她仍然是那副病入膏肓的身體,精神處于瀕死的狀態,並繼續等待第二天死亡的到來。
第一個5月31日,第二個5月31日,第三個……
這是第幾個5月31日了?本該死去的她竟以這樣的方式苟延殘喘下來,卻絲毫沒有生的喜悅,反而面對死亡都早已靜如止水的心開始詛咒起來。她的確是希望活下去,但是要健康痛快地活在「明天」,而不是要重復這無趣而病痛的同一天。
她受夠了听護士長說六一節陪不了孩子要怎樣做一桌好菜,受夠了院子里隔壁房的小男孩在同一個地方摔倒時的大聲哭鬧,受夠了听走廊里醫生宣布她明天的死期……她甚至已經受夠了院子里那一成不變的花香她想要痛痛快快在這一天結束自己的生命,但她卻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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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灼輕輕帶上病房的門,寧霏虛弱的體力支撐不住如此長時間的談話,已經沉沉睡了。她看著小本子上滿滿的記錄,頭痛地擰起眉。
有關時間扭曲的案子,她以前並沒有接觸過。事實上,洛家除靈,惡靈厲鬼可沒有這種倒流時間的本事,這不像鬼靈作祟,更像是詛咒。
詛咒,既有生者的,也有死者的。生者的詛咒往往是出于某種目的,破解起來也相對容易,找到下咒的人就行;而死者的詛咒是人臨死前某種強烈的情緒在世間殘留的執念所化成,一般都是強烈的仇恨。這種最為棘手,因為發出詛咒的靈魂往往都已不復存在,你無從解開心結,解不開,自然破不掉詛咒。
但了解到寧霏只是來自于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家庭,從未與外爭斗過,實在想象不出有誰會在臨死前懷著這麼大的仇恨給這樣一個從小病弱幾乎與世隔絕的女孩下詛咒。于是,灼灼果斷決定先把目標鎖定在生者的詛咒上。
那麼,這個詛咒的目的是什麼?
把寧霏困在5月31日這一天,讓她反復品嘗瀕死的滋味?呃,這得怎樣的深仇大恨才能是這麼逆向復雜的思維啊,自己從一開始就排除死者詛咒就是因為覺得寧霏不會有仇人的樣子。而且,說實話,灼灼覺得寧霏被病魔纏身這麼久,早就是天天當最後一天過了,這種折磨方法實在沒什麼意義。
那想得簡單些,從詛咒的直接效果來看,也許……詛咒者只是希望寧霏能一直活下去?畢竟是讓她的時間停在了死亡的前一天。
如果是出于這種目的,那詛咒者就非但不是仇家,還可能是愛著寧霏的人了。
那會是誰?寧霏的家人?灼灼向醫院的醫生護士打听,都說寧霏的家人早已對她的病情放棄了,雖然每月都會按時交醫療費來,但也好久不來看她,恐怕是早就當她是個死人。而唯一一直每天堅持來看她的,只有她的男朋友。
「男朋友。」灼灼嘟囔著,在這三個字上畫了個圈,覺得這個身份的確是有可能做出些自以為是的偏激的事來。
那現在要不要守株待待這個「男朋友」?灼灼在醫院的走廊里拿筆桿戳著眉心,真是頭痛啊,她現在可沒什麼時間了。
因為對寧霏來說,雖然時間有很多,5月31日每天都在重復,但對于她,每個5月31日都只是新的一天。
12:40,距離這個5月31日的結束,還有不足12個小時。
身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漸行漸近。灼灼突然心頭一凜,一道陰影與她擦肩而過,留下一股陰冷濃腥的氣息。
那似乎是……尸體的味道。
灼灼望向前方那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手里握著一束花向住院區深處走去,毫不猶豫地快步跟了上去。
她竟一路跟到了寧霏的病房前,眼睜睜看著那個男人拉開病房的門,走了進去。
她急忙幾步趕過去,病房的門正在眼前閉合,在門板關上的最後一瞬間,她看到門縫里一雙漆黑陰鷙的眼楮,冷冷與她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