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新居落成,慢慢的,便到了元光五年末。
而韓雁聲亦漸漸覺得,他們師徒三人的生活,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她的那個神仙師傅,不僅有神仙風範,亦有神仙心腸。醫術雖然高明無比,平日里行醫施藥,若見了病人窮苦,不要說收診金,有時候還要自己貼了藥進去。也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再這樣下去,這村里最窮的,便不是別人,而是他們師徒三個了。
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果然,這句話,走到哪里就是真理。韓雁聲便盤算著,若不能節流,只能從開源上打主意。
而說到開源,自來到西漢,她便有一個心病。
她少時受媽媽影響,最是嗜茶。幾乎到了「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地步。只是漢朝的餅茶實在不入她的口。便是蕭方飲的時下最名貴的祁山茶,在她看來,也太粗糙苦澀。
也因了此,從最初開始,她便指望著從焙茶著手。既能惠賜自己,又能討好師傅,還能掙一些錢,何樂而不為?只是身子漸漸好轉,手中亦有了空閑,才發現,事情並不是想象中那麼簡單。不要說她只懂喝茶,對茶葉的烘焙技術不過一知半解。便是她懂了,也需知,這年頭,茶樹的產地只在巴蜀一帶,慢慢的會傳到荊楚,至于別的地方,此時還沒有種茶的習慣。
而她費了好大功夫,才再長安城附近山間澤畔尋到一家茶園。帶了弄潮去問,園主倒是上下看了她幾眼,方道,「如今已入冬,采茶都是春夏兩季,夫人此時前來,豈不白費工夫?」
「那也未必。」韓雁聲嫣然一笑,春茶色綠葉軟,滋味鮮活;夏茶多半色紫味苦,至于冬茶,滋味醇厚,香氣濃烈,亦是很好的。
「既如此,」園主頹然一笑,「其實長安氣候不適產茶,我園中茶樹長勢亦不好。夫人若是真想要,隨意采摘就是了。反正冬日茶樹不值錢的,就不用另付錢了。」
「那便多謝先生了。」韓雁聲很是歡喜。
其日天氣尚晴好,漫山遍野都是凜凜的灌木小葉茶樹,入了冬,茶園里便空無一人,很是寂寞。韓雁聲挑那些色澤飽滿的,采摘一心一葉。
「采這個做什麼?」弄潮在一邊等的不耐煩,悶聲問道。
「回去制茶喝啊。」她答道。
「茶?」弄潮怔了怔,便想起蕭方常喝的黑漆漆的祁山茶,嫌惡的皺了皺眉,道,「家里還有,干嘛那麼麻煩。」
韓雁聲一笑,回頭安撫道,「好啦,就快好了。弄潮乖,回去我掌勺做菜給你吃。」
弄潮很懷疑的看了她一眼,居然很直白的給她問出來,「你會做麼?」韓雁聲氣結,冷笑道,「有本事你到時候不要吃就是了。」
他呆了一呆,總算知道自己得罪了人,忙討好道,「雁聲姐姐,我幫你把這草葉子給背回去。」
她撲哧一笑。
唐以後的制茶法,不外乎就是殺青,揉捻,干燥幾個工序。韓雁聲將采回來的茶葉分成三份,以備模索失敗備用。好在蕭府的廚房是按她的嚴格要求修建,各項裝備都是齊全的。
她將茶樹葉置于鍋中翻炒,以除水氣。揉捻成型,慢慢風干,最後輕輕焙火。中間因了火候掌握問題,失敗了兩次,總算再最後一次,烘焙出了自己勉強滿意的的茶葉。
這一日,蕭方在書房看書,听見韓雁聲走在長廊上的腳步聲,了然一笑。這些時候韓雁聲和弄潮弄的把戲,他也是知道一些的,只是不出聲,看看他們能夠做出什麼花樣來。
「師傅——」韓雁聲踢開門,拖長了聲音叫。她手中捧了一個茶盤,上面放了一杯茶盞,還冒著些微水氣。
蕭方有些好笑,「你這是在干什麼?」
「師傅,我听說你雲淡風輕,性唯嗜茶,而且非祁山茶不喝,」韓雁聲學他跪坐在案前,瞥了一眼他手邊置著的茶盞,「是也不是?」
他端起茶,「是又如何?」
「沒什麼。」她裝作無事,亦捧起自己帶來的茶盞,徐徐掀開杯蓋,抿了一口。淡淡的茶香慢慢在書房彌漫。
「你看你那個祁山茶呢,黑漆漆的,又苦又澀,一看就不好喝。是吧?」
蕭方端茶的手忽然有些僵硬,隱隱的抽搐嘴角,不著痕跡的撇了眼手中的茶盞,當下最聞名的祈山茶,被韓雁聲這樣一說,他放下茶盞,倒真的有些喝不下去了。
韓雁聲眉開眼笑,將手中茶盞捧到他的面前,獻寶道,「這是我和弄潮從茶園采摘回來,我在廚房待了許多天,才研制出來的手抄茶哦,你嘗嘗看。」
他狀似不經意的望去,扣著茶盞的手指縴細修長,宛如飄浮在水面上的櫻花,潔白的杯盞內,綠的可愛的茶葉成棵葉狀,緩緩沉下,湯澤明亮,茶香撲鼻。
他咳了一聲,輕輕推開她的手,「你給我再拿一杯吧?」
「啊?」她詫然問,這才反應過來這盞茶自己已經喝過,面上微微一紅,跳起來道,「你等一下。」匆匆逃出門去,再進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壺沸水和茶盞。
「其實這種沖泡法還是不如煮茶法來的甘醇,」她慢慢道,微笑著將一小撮烘焙茶放進杯盞,傾注沸水入其間,晃上一晃,他欲取,她卻搖搖頭,將水濾去,再換上一輪滾水,恭敬的推dao他的面前。
他拿起杯盞,用杯蓋濾去飄浮在上面的幾根茶葉,嘗了一口,只覺得入口鮮美,有一絲苦澀,卻漸漸轉成了甘醇,在唇邊齒角縈繞不散。
「如何如何?」韓雁聲雀躍問道。
蕭方不覺微笑,「很好。」逗弄心思突起,模了模韓雁聲的頭發。
「討厭,不要模我的頭發。」韓雁聲嗔道,忽然臉色就變了,帶著些許傷感。
「怎麼了?」蕭方有些不放心,追問。
「沒什麼。」她勉強笑道,「只是想起一個朋友。」以前,季單卡也是很喜歡玩弄她的發絲,她每次都被她作弄的發狂,發嗔道,不準模我的頭發,現在想起來,和剛才的語氣還是一模一樣。
也許,單卡也在古西漢的某個角落吧,韓雁聲想起那場車禍,卡卡抱著她,疼痛在每一個細胞上肆虐,仿佛死去又活來再死去再活來再死去,她搖搖頭,那是她永遠不想再想起的夢魘。
新制了冬茶,韓雁聲想起了對弄潮的承諾。重新進廚房按後世油烹法燒了幾個小菜,差小廝各送了一份到蕭方和弄潮房里,自己另拎了一份連同一斤自制手抄茶,興沖沖的來到村北干娘家。
數日不見,申大娘見到韓雁聲,很是歡喜。眉開眼笑道,「女兒回娘家,人回來娘就高興了。還帶什麼東西呢?」
「不是啦。我做了些新奇的東西,」她微笑道,「這才特意拿過來給娘和小虎子嘗嘗啊。」
看著她端出來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申大娘怔了怔,疑惑道,「這是如何做的?」
西漢初年,人們普遍作的都是水煮菜,味道寡淡,何曾見過這麼誘人的佳肴。申大娘還耐的住,邊上,小虎子早已歡呼一聲,直接撲上去了。申大娘連忙拉住他,好笑道,「慢點慢點,又不是不給你吃。」這才委委屈屈的等申大娘取出碗筷,立刻夾向他看著最垂涎欲滴的一盤紅燒肉。入口的滋味鮮美醇甘,讓他幾乎連舌頭都吞下去。含糊不清的贊道,「好吃,好吃。我的姐姐最厲害。」
申大娘也細細嘗了一口,「味道的確很好。不過和一般的菜似乎有些不一樣。」
「嗯」韓雁聲笑嘻嘻道,「這是用油烹的菜。同時下水煮不一樣。」
小虎子風卷殘雲的大吃一場,抹抹嘴,崇拜的看著韓雁聲,「就是聞樂樓的手藝大概也是比不過姐姐的。」
韓雁聲嗤笑,扯過手帕替他仔細拭盡,問道,「什麼聞樂樓?」
「聞樂樓是長安城最聞名的食肆。」申大娘答道。
干娘家中清苦,並無專門茶具,韓雁聲就著湯碗為他們泡了兩碗茶,申虎著迷的看著碗中緩緩舒展開來的綠茶,很是喜歡,不經意道,「姐姐,我們從來沒有喝過茶哦。」
韓雁聲悚然,隨即想到在西漢茶還是奢侈人家的用品(比如說她那風雅的師傅),打量打量四壁破舊的屋子,心下有些淡淡的蒼涼。
她把茶推到小虎子面前,誘哄著他,「那你喝喝看,姐姐炒的茶好不好喝?」
嗯,小虎子用力點點頭,咕嚕嚕一口氣喝完,放下碗,用袖子擦擦嘴,道,「不錯,祁山茶也就是這樣吧。」
韓雁聲失笑,傲然道,「祁山茶哪比的上我制的茶!」
申大娘過來拉住她,道,「不提這個了,雁兒,你身懷有孕,很快衣服大概就不能穿了,我給你做了幾套衣裳,你過來試試看喜不喜歡。」
莫非是傳說中的孕婦裝,韓雁聲來了興趣。「阿娘,」她愛嬌的撲到申大娘懷里,「你幫我縫的衣服,我肯定是喜歡的。」
「好孩子。」申大娘笑的欣慰,捧出兩件布衣來。說是布衣,但觸感也很舒適,針腳扎實,韓雁聲穿在身上,左右轉了一轉,申大娘含笑看了看,道,「也還貼身,待過些日子,你肚子大起來,再穿就適合了。」
「呵呵,娘的手藝真好。」韓雁聲尷尬笑笑,雖說自己從前也曾被單卡拉著看過,葷笑話也听過幾個,但畢竟還是個黃花閨女,談及這個,還是有些不自然。
說起來,自己肚子里這個孩子,還是漢武帝的呢。韓雁聲這樣想想,不覺有些寒。
夢中的那個男人,不知道如今是什麼模樣。
「那當然,」申大娘有些驕傲,「娘從前也是個制衣娘,手生了這麼多年,還好沒拉下。」
「哦?」韓雁聲有些驚訝,一個念頭閃過腦海,「那麼娘可知道,這長安城內功夫最好的制衣娘是誰?」
「你問這個干嘛?……唔,自然是霓裳坊的夏小姐了。」
她整理著袖口,好氣抬眉,「一個制衣娘也叫小姐?」
「這雁兒就有所不知了。這個夏姑娘,是霓裳坊坊主夏老板的親生女兒,正經的大家小姐。她的手藝佳,脾氣也傲,她制的衣服,一件要價就是中等人家一年的生活費呢。」
「唔,」她微微的低下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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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修文,新看此文的讀者們,從這章往下看,若有前後矛盾的,因為修文原因,版本有別,還請見諒。
也可以跳過第一卷,從二三卷看起。那兩卷,我也會慢慢修到。不過改動不會太大。
此次修文,不會影響到更新進度。
應該吧。汗。
修第七章的時候查了太多制茶的資料。終于知道,原來我家鄉產的,是屯溪綠茶。汗,別家的名茶再名聲大,我就認自己家鄉那口,也是沒辦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