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林苑到長安城,飛馬奔馳最快亦要半日。因此,當蕭方奉詔趕到上林苑的時候,已經是陳**昏迷的一日後了。
信合殿里,蕭方望著臥在榻上的**,錦被覆身,愈發顯得人面色蒼白,單薄可憐。心上泛起絲絲抽出的疼,扯的人忍不住別開眼去。
自元光五年受傷追殺與六年難產,這麼多年來,**再也不曾落到如此憔悴的地步。
「她怎麼樣?」劉徹從殿內轉出,站在榻前,負手問道。許是因為一夜未眠,心思憂慮,面上微微生出幾分沉暗。
「按理說,」蕭方輕輕的將手下女子的腕放回,微微皺眉,有些困惑。「小產雖是意外,但御醫們處置正確,用藥也精當。雁兒脈象雖虛了些,但也還平穩,早該醒了。」
「但事實上,她到現在還沒有醒。」劉徹閉了眼,日前驚心動魄的一幕幕情景閃過眼前。**一躍縱馬,絕塵而去,劍斫馬首。
到了下晚,終于止了血,卻依然昏迷不醒。
他到現在尚有些不明白,那一剎那,究竟是什麼驅使**如此果決。**並不是那樣果決的女子,明明亦是柔弱,明明……他就在她的身邊,卻不肯依靠,亦不哭叫,就那麼一言不發,縱上馬去。那一剎那,凜冽的血性,讓無數須眉男兒驚愧。
**,從來是有血性的女子。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歷盡艱難,撞地頭破血流,亦不肯回頭。
從前,他無比的憎惡著這樣的血性,仿佛無時無刻的提醒著他,登極初時的忍氣吞聲。後來。歲月漸漸磨洗,似乎這樣的血性。便慢慢的被現實磨平,不知不覺中,竟是悵然地。不料,一旦迸發出來,遠勝當年。
當年,她讓他怒,如今。她卻讓他痛。
**曾說,劉徹最愛的,永遠不會是陳**,也不是其他女子,而是,這個天下。他亦知自己可以為了這天下,將一切毫無猶豫地犧牲。可是,若有一天。連自己都要犧牲掉,是否還能不猶豫?
他捫心自問,若連自己都不在了,又如何權握天下?
再喜愛一個人,也不會委屈自己。這是屬于他的帝王的愛的準則。
他喜愛劉初,更喜愛**。可是。在最初的時候,他自己為這份喜愛,設了一份限。
無論如何,不能超出這個限去。
只是,在這個限里,他日復一日的,更加喜愛她。
建元元年,劉徹初踐帝位。王太後曾告誡他,身為帝王,對一人一物。不可太過沉迷。沉迷了。帝王就有弱點。
他一日一日的強大,終將這個帝國握在自己手里。權威盛重,令行禁止。到如今,他有這個自信,可以護得,所愛人物周全。
只是,帝王威權再盛,能爭得過天去?
年前,霍去病英年早逝,他痛失愛將。
而如今,他亦只能看著榻上昏迷地**,心思沉痛。
如果,沒有日前那場驚變,他在不久的日子後,將得知**孕育著他的骨血,會是如何感受?
多半是錯愕的。
曾經的百般考量,到如今,雖說依然存在,卻已在他可以壓制的限度下。
更何況,既然已經有了劉陌,便是陳家再多一個皇子,也添不了太大變數。
當年,**懷孕,產子,流落在外,他都不在她的身邊。
彼時,他在未央宮,多情把玩新人發,連衛子夫都拋在腦後,何曾憶起身在冷宮的他一絲半分?全然不知她人在天涯,懷著他地骨血。
一晃眼,再見彼此,已是七年之後。那一對子女,都已長大,與他極是生疏。
然而,年華漸漸流逝,再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再度有孕。
所以,御醫上稟的時候,沉穩如他,也不禁有些驚愕。
這並不是一個他期盼到來的孩子,只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在父母心中,俱都劃上傷痕。
他雖是帝王,但同時,也是父親。
而**,那樣疼愛劉陌,劉初的**,必然很心痛吧。
想起**昏迷前那樣通徹的眼神,**敏慧,又擅醫,只一眼,便可意識,有什麼事情發生。
所以,縱然人在昏迷中,也皺著眉,臉色蒼白。
如果那日的事不曾發生,他多半會懷著復雜地心思,含笑看這**再為人母,一日日慵懶,卻依然淡然,最後分娩,生下孩子。
也許,在那樣復雜的心思里,到底有一絲情緒,叫做期待。這一回,孩子的誕生,孕育,分娩,成長,他都陪在她身邊,一路走過。
如若定要曾經得到再失去,還不如,從頭就不要得到。或者,縱然得到卻茫然不知。
而他,既然已經擁有了**,就再—不—允—許失去。
這些年,他獨自在未央宮,接受眾人仰望。想來,真的是很無情的人。記得的都是自己。所以可以無顧忌的傷害。後來,得知她的消息,心下隱隱好奇,那個嬌縱任性的**表姐啊,離開了親人的庇護,會成了什麼模樣。
好奇了半年,便成了一種牽掛。
直到她歸來,一日日,漸漸移不開目光。仿佛有她在身邊,便心思安寧。
直到那一日。她縱馬飛馳,後來流血不止。那一瞬間,看她蒼白地臉,心中大痛,無法抑制。
這才醒悟,她已經是他生命中褪不去地一抹烙痕。
而他,亦不想褪。
身為帝王。他一向不違逆自己的心覺。既然心已有愛,便不計一切手段。也要將這愛留住。
「其實,雁兒體虛,再加上上次難產,本就不適合再度受孕。就算沒有這次以外,亦難以熬到分娩。」蕭方淡淡道,神情陰翳。
「朕養著那群御醫是吃干飯地?」劉徹怒極揚眉,冷笑道。「至不行,蕭方不是人稱醫術無雙,連照顧自己女弟平安都做不到?」
「現在提這個,都太遲了。」蕭方垂眸,淡淡道,「天意不可為,但若是人禍,陛為人父人夫。便不為逝去的皇子以及臥榻的陳娘娘討個公道?」
「蕭方,」劉徹從齒縫里冷冷透出肅殺之意來,「你不要以為,朕不能斬你。」
「陛下自然可以輕易斬了草民,」蕭方卻在帝王極冷的注視下抬起頭來,目光清亮。半分不退,「草民卻還是要問個明白。」
「你要明白什麼?」
「當日,悅寧公主因何驚馬?」
「朕已派人詳查,這是朕的家事,蕭先生不必過問。」
「雁兒是草民地徒弟,她出了事,草民怎能不過問。陛下若是不能保她平安,不若放她自由,彼此都痛快。」
「蕭方,」劉徹怒極。冰寒的望著他。一字一字道「你要知道,陳**。是朕地妻子。」
「來人,」劉徹轉身吩咐道,「將這個刁民收押,沒有朕的命令,不得釋放。」
「是。」兩個侍衛上得殿來,欲將之押下。蕭方冷笑道,「不勞陛下費神,草民自行去。」
在這般狼狽的境地下,他漠然轉身,依然有著月白風輕之感。
劉徹在殿上走了幾步,念及蕭方適才的話,猶自有怒,仰臉向殿外大聲吩咐,「宣莫隆過來。」
因廷尉吏張湯因故滯留長安,負責處理此事的,便是廷尉左監莫隆。
莫隆戰戰兢兢的來到信合殿外,跪拜道,「臣莫隆,參見陛下。」
陛下卻不叫起,他忐忑的伏身在地,思慮著陛下心意,過了許久,方听見陛下冷冷地聲音,「昨日的事,你查的如何?」
莫隆額上便沁出汗來,反而鎮靜,稟道,「臣仔細檢查了當日悅寧公主所騎之馬,發現鞍側下被人置了細針。悅寧公主身輕,初始時並沒有觸到,馬便溫馴。後來,拍到馬鞍,牝馬吃痛,這才驚奔。」
「你查了一日,只查出這些東西?」劉徹望著殿下跪著的人,笑的冷氣森森,「你若是不想要這頂上人頭,不妨明言,朕不介意成全。」
「臣不敢。」莫隆驚出一身冷汗,忍不住看了看內殿的方向,重重珠幕阻隔了窺探的路。如今,躺在里面的那個女子,倒真是陛下心中地第一人呢。莫隆思忖。
「真相,是什麼?」莫隆憶起那個年輕人的話語,語氣幽微。
「當年姑姑的巫蠱一案,呈在台面上的樣子,便是真相麼?莫左監,你的頂頭上司,張湯是這樣教你的?」
「最重要地,是陛下的心意罷了。當年,陛下看重衛家,所以我陳家惜敗。但如今,你自己睜大眼楮看清楚了。」
「風險,有時侯也是機遇,端看人能不能抓住它。」
此次御架行上林苑,長信侯柳裔出征昆明,大司農桑弘羊仍在長安,飛月長公主劉陵是女眷。當陳娘娘昏迷,陳家在上林苑掌控局勢的,竟是這位堂邑侯的庶子,初登朝堂的諫大夫陳熙。
莫隆將心一橫,至少先在陛下面前有了交待,保住自己再言,他下了決斷,稟道︰
「御馬監的人抵死不承認有放針。但那馬鞍卻是為了公主,特意從庫房取出的軟鞍。臣懷疑,動了手腳的不是馬,而是這馬鞍。」
「好,好,竟費偌大心機,只為謀害一個小小的公主。」怒到了極處,帝王的面色反而平靜下來,「莫隆,」劉徹吩咐道,「你為朕仔細徹查,無論是什麼人,都嚴懲不貸。」
「是,」莫隆低頭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