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得意稟了蘇雲被杖斃的消息,宣室殿里,劉徹與劉陌都是微微一愣。
「這麼巧?」劉陌狐疑道。
「是呢。」楊得意躬身道,「蘇雲見事不妙,逃出了御醫署。卻沖撞了閎殿下,閎殿下便杖斃了他。後來知道此人竟意圖加害陳娘娘,殿下知自己魯莽,此時正跪在宣室殿外請罪呢。」
「算了。」劉徹面色平靜,看不清楚他的心思,淡淡道,「不過是個奴婢,杖斃了就杖斃了。又不是沒了他就治不了那女人的罪。」
他恨極了李芷欲加害**,二十多年的夫妻,到此時,竟是連她的名字都不願意提。冷聲吩咐道,「傳朕的意思,命廷尉令張湯查抄李家,務要查明真相。」
張湯乃一代治案能吏,過了兩個時辰,便來稟,李非的那個小妾抗不住,招了李婕妤指使長兄,希圖通過增減用藥分量加害陳娘娘一事。
劉徹勃然大怒,冷笑道,「賜緋霜殿三尺白綾,不必再來見朕了。」
東窗事發之際,李婕妤的下場便已經注定。楊得意並不出意料,低聲應道,「領陛下旨。」
然而賜死的內侍頃刻回轉,稟道,「李婕妤不肯接旨,求見陛下。」
劉徹怔了一怔,面上閃過淡淡的厭煩,冷笑道,「這賤婦還有什麼資格要求見朕?」擺擺手,正要示意內侍不必理會。徑直賜死。轉眼卻瞥見自己的長子站在一邊,神色淡漠,于是轉瞬改變了主意,吩咐道,「太子替朕去一趟吧。」
「我?」劉陌怔了怔,抬眉看著自己地父親。
「是啊,」劉徹饒有深意的道。「替朕問一問,朕待她不算薄。她何止于行此不義之事。」
不過是為君,為子罷了,有什麼好問的。
然而劉陌不能這樣答話,只得拱手道,「兒臣遵父皇命。」
從陳**搬至長門殿後,劉陌就久未涉足未央宮。此時行在未央宮的抄手游廊間,看著未央宮的繁華妍景。竟生出點點的陌生之感,仿若霧里看花一樣的隔離。
也曾是皇帝經常涉足地宮殿,緋霜殿自有她的氣派精巧。只是如今,人心惶惶。
蓋長公主劉嫣本就隨在娘親身邊,而皇四子劉旦雖每日隨師傅在別處念學,母親出了如此大事,也早已趕回,姐弟倆守在母親身邊。戒慎地看著進來的長兄。
「沒想到,陛下沒有前來,」李芷微微的低下頭去,苦笑道,「來的卻是太子殿下。」
年輕的時候,陛下曾經贊過。她穿著粉色紗綃最是美麗。因此,她今日穿的是粉色的紗綃,抹了胭脂,嚴妝妝扮,梳起了最繁復地發式,用碧玉簪簪住,簪尾的一縷流蘇垂在鬢邊,清麗無端,看的劉陌深心一陣嘆息。
這個女子,也是有著她的美麗的。
「父皇要我問你。」他慢慢道。照本宣科,「他待你不薄。你何至行此悖逆事?」
「待我不薄,哈哈。」李芷忽然開始大笑,笑的歇斯底里,笑的喘不過氣來。「是的,」她發狠道,「陛下是待我不薄啊。他封我一介小小宮女為婕妤,他提拔我地家人,權勢炫赫,他賜我住緋霜殿,繁華富麗。可是他根本看不見我。」
再耀眼的珠光寶氣,也填不滿空洞的靈魂。
「十年啊。」她的聲音如哭如笑,知今日已無幸理,昔日的枕邊人便是今日下令將冰冷白綾勒過自己頸項之人,卻連來見自己一面都不肯,卻讓情敵之子來問,你,為何如此。
生命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好顧及的呢?
她看著站在殿中地那個男孩子,他的輪廓很像那個人,眉如出鞘之劍,唇薄如紙。卻因繼承自那個女子的血統,淡化了劉徹的銳利,平添一份溫和。
「我在緋霜殿待了十年,十年啊。」她喃喃的訴說著,仿佛站在面前的人是他。「你一直都在她那里,回過頭也看不見我。」
她一直以為,她是為了兒子,才設計對付陳**。卻不料她的心思太深,深的連自己都瞞過。到了這個地步,翻出來,才看見自己的真心。
她只是太寂寞了。寂寞像一把刻骨的刀,一日一日地剮著她地靈魂。
而一個寂寞了十年的女子,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呢?
「母妃,」李芷地面上神情仿如鬼魅,連劉陌都不禁退了一步,何況她身邊的一雙兒女。劉旦撲到她的身上,哭道,「你不要這個樣子。」
「吁,旦兒,不哭。」李芷柔聲安撫,又深深嘆息,「太子殿下,」她回過神來,輕輕嘆道,「你,和你的娘親,又為何要回來呢?」
陳**未曾回宮的時候,這未央宮里,有無數寂寞而又不是太寂寞的女子,彼此在微笑的笑臉下相斗,彼此都擁有偶爾微波的君恩。年輕的時候,她厭惡那種日子,卻在陳**回到這個宮廷之後,才發現,那種生活,也是一種幸福。
至少,不是全然的絕望。
事情已經很清楚,劉陌轉過頭,吩咐道,「伺候李婕妤上路。」不願親自看,負手走出殿。
「太子哥哥。」與抱住李芷的裙褥,哭的不能自已的弟弟不同,劉嫣沖了出來,緊咬住唇,面色慘白,咚的一聲跪在劉陌腳下,叩首道,「妹妹求求你,饒了我母妃吧?」
「饒?」劉陌淡淡一笑,看著這個與自己有著一半血緣牽系的妹妹。過去地十年里。她一直很安靜。似乎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樣。
「我為什麼要饒了她,你可知道,你的母親,試圖傷害我的娘親呢。」他慢慢道,心中並無一絲憐惜。
劉陌想,他懂了父皇要他來見李芷的意思。
他很心狠。除了對娘親和早早。對別的人,並無半絲不忍之意。
但劉徹認為。他還不夠心狠。
皇家這個地方太污濁。而皇家的人又太不安寧。哪怕是一個剛滿十歲地公主,又何曾是簡單的人物?而劉徹,是想讓身為大漢儲君地他,更清楚的看清後宮的污濁吧。那種不甘,嫉妒,會生生的毀了一個人。
「可是,」劉嫣喊道。「她是我的母妃啊。」
「那又如何?」與他無關。
劉嫣漸漸落淚,卻無比冷靜,「太子哥哥今日如此行事,不怕他年有一日遭報應麼?」
劉陌失笑,道,「我很樂意看著,那一日到來之時,你如何來討回你的報應。」
「但是。」他徐徐道,「蓋長,你似乎弄錯了。能夠決定饒不饒你母妃的,並不是我。」
劉嫣怔了一怔,跪在廊上地身子微微瑟縮。
「看在你是我半個妹妹的份上,我可以給你一刻鐘的時間。只要你能往宣室殿。求得父皇饒恕你的母親,我自然不會動她,如何?」
女孩聞言,微微抬了眉,卻又終究頹然跌坐在地。
劉陌冷哼一聲,負手吩咐道,「動手吧。」
內侍領命,捧出盤中白綾,拋過緋霜殿的雕梁。
「將皇三子和蓋長公主帶走。」劉陌吩咐道。
李芷微微一笑,站上了矮墩。安靜的。將頸項穿過白綾打過的結。
踢開矮墩之前。她輕輕嘆息了一聲,「夜如其何?夜未央啊。」
夜如其何?夜未央。
雖然李婕妤已經自裁。劉徹也已下旨,處置了李氏滿門。但是,事情並沒有結束。
「此事,暫時不要讓陳娘娘知道。」劉徹吩咐道。
于是,御醫署與未央宮里變了天的時候,陳**在長門殿,听著飛泓轉進來地消息。訝異重復道,「那寧澈,在各地轉了一圈後,最後在齊都失去了蹤影?」
「是的。」綠衣頷首道,「飛泓蠟丸里是這樣說的。」
**放下了懷中暖爐,微笑道,「看來,這齊王劉據,倒不簡單呢。」
「暫且不要理這個,」綠衣顰眉道,「陛下派人封了御醫署,我們卻探不出消息,娘娘覺得如何?」
「陛下不想讓我知道,我就不知道。」陳**卻不以為意,道,「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畢竟服了動過手腳的藥近半個月,劉徹也無法猜到,陳**是否懷孕。
「陛下,畢竟時日尚短,是看不出來的。」因為失察,御醫署的人都將獲罪。只是,在此之前,還得解決一些問題。
「其實,無論是否受孕,煎一副蕪子湯即可。」
便是沒有受孕,喝了也無大礙。
「若**真地有孕呢,」劉徹冷笑道,「你們能保證,蕪子湯不傷身麼?」
「這,」御醫們俱都遲疑,有人硬著頭皮問道,「不知娘娘近次葵水什麼時候去的?」
建章宮自然有記錄這些事情的女官,答道,「大約是十日前。」
那便還是有可能受孕了。而陳娘娘的身子,到底還是求穩為好。雖說越早喝蕪子湯,對身子傷害越小。但萬一出了問題呢。
而且,御醫們漸漸神情凝重,若有了皇嗣,陛下真的屬意打去麼?
劉徹淡淡嘆息一聲,終于頹然道,「再看一陣子吧。」
入夜的時候,他負手來到長門殿。**正在燭下畫著些東西,抬眉看見他,淡淡微笑,道,「你回來啦?」
「嗯。」他頷首,在內侍的伺候下,月兌去了大氅,問道,「你在畫什麼?」
「等畫好了再給你看。」**道,「我听說你今日賜李婕妤自裁,她做了什麼事?」
劉徹蹙了蹙眉心,嘆道,「嬌嬌不要問吧。」
他曾經許諾要守護她,到頭來卻讓人在眼皮底下將她傷害。
**聳了聳肩,記憶里,在未央宮里劉徹的妃嬪中,李芷是安靜清雅的一個,還讓她看的過眼。因為自甘泉宮後,劉徹再也沒有寵幸過那些妃嬪,她倒也可以平和地看那些女子。
「只是,」她忽然想起來,「早早都十五了呢,關于她地婚事,徹兒有打算沒有?」她沒有興趣拐彎抹角的討問劉徹地興趣,便選擇直接問。
「初兒,」劉徹怔了一怔,「在世家子弟里挑一個才貌俱佳的就是。」
「世家子弟里能有什麼才貌俱佳的人。」**冷笑,倒是慶幸自己記得問了這一句,「我的女兒,」她道,「她的婚事,得自己喜歡才行。」
不嫁世家子弟難道嫁平民麼?劉徹的眉心一跳,然而今日他頗多忍耐,只是道,「反正她年紀還小,再等一兩年再說吧。」
十五歲已經不小了,陳**微笑,不過,若是心疼女兒的父母,女兒多大,也還是覺得小的。
「好。」
她應道。
睡在劉徹的懷里,半夜里慢慢醒來,卻察覺他並未安睡,只是望著她的月復,眼神有些變換。
月復啊。
她捉模著今日的種種跡象,漸漸了悟。
卻裝作並未醒來,沉沉睡去。
無論她遲生了多少年,看了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還是不能習慣,為了一個虛無的理由,曾經美好的女子,相互傷害。
當是煉蠱麼?
所以,到如今,還是無法喜歡,這個天下最繁華也最荒蕪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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