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淮安城外不數的一片澤國水鄉中有一處能守能攻的所在,名曰︰「豬圈崗」……地名已然不雅,這所謂的「豬圈崗」實際上也不能稱之為「崗」,只不過是一道能夠圍攏起來的似堤非堤的土丘,高不過一丈,長不足半里,那蜿蜿蜒蜒、蓊郁蔥蘢的形態煞是古怪,鄉人不飾華麗,只瞧那模樣兒差次不齊,也不知是從何年何月起便自喚做「豬圈崗」。崗子不大,又是戰亂紛爭、河道不清的年份,這里住著的老百姓就只有十七、八家而已。
十一月十一日凌晨,天還沒亮,崗中住戶便在夢鄉中被一陣陣急驟的馬蹄聲驚醒。家中的女人趕忙摟住被驚嚇而失聲哭叫的孩子,男人們則透過窗縫偷**視,只見一隊又一隊身形彪悍的騎兵疾馳入崗,然後在為首的軍官指揮下分派工作。這群騎手屏聲斂氣,馬摘鸞鈴,在冷月寒星的微光之中,只有迎風飄拂的旄旌和精湛的馭馬身手依稀可辨。當天色破曉時,雖然霧大,還是有眼尖的人看到了插在崗中高處的大旗,上書一斗大的「明」字。
是官兵!
在家中根本不敢出門的村民們發現來兵竟是明軍,不由得更加心悸。要說這兩淮一帶,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近年來更是兵、匪、賊、虜常來的好去處,是以崗中的住戶們對這四家頗為熟悉。匪者,早些年後還時有光顧,近些年來,像豬圈崗這樣的窮山僻壤已經沒多少油水,匪們早已不屑一顧,而且除非家中出了個十里八村聞名的大美人讓他們垂涎,匪們倒是很少難為他們這幫子窮戶;賊者,闖賊也曾來過,只如一陣風,刮過了就再沒動靜,倒是「三年免賦」的口號著實讓村民們歡喜過一陣子,不過也只是一陣子而已,官兵沒隔幾天就又回來了;兵者,就是這些官兵們,干著同匪一樣的事,卻遠比匪們凶殘,尤其是客兵,不是本鄉本土,語言不通,就更加凶狠,幾里外的桃源鎮就生生被劉澤清的部伍給毀了,所以村民們最怕的就是兵。
這「最怕的」今日偏偏就來了,村中的甲長是位老于世故的長者,小時候正趕上萬歷初年的好年景,那時家中寬裕,還曾讀過幾天書,年長後大明朝政漸頹,邊疆戰事頗仍,于是應征當過幾年兵,後來因為左腿受傷,落了點殘疾,這才被放回了鄉里。他此時听兒子陳三虎觀察說,這群官兵有進有出,近一個時辰也沒個完結,便斷定這必然是朝中某大帥的兵馬。前天夜里,他站在家中的院子中,遠遠地望見淮安城內火光直沖天宇,就知大亂將生,沒料到來得這麼快,更沒想到看這架勢是要在豬圈崗內安營扎寨,只是這里距淮安城尚有數里之遙,為什麼要在這里駐兵,難道是不想讓城中守軍發覺。他擔心著全村男女老少的性命,正坐立不安之際,就听有士兵在門外大喊︰「所有村民听著,誰是甲長,快些出來,我們長官有請!」
陳老漢哆嗦著站了起來,向門口走去,兒子急忙在旁邊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瞪了兒子一言,說道︰「該來的總會來,怕什麼!」
陳三虎狠狠地跺了下腳,見父親已經出了屋,回頭看了一眼屋中緊張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與妻小,拎著根有小臂一般粗的燒火棍跟著跑了出去。
「你就是里長」!
陳老漢剛一出門就被眼尖的士兵看到了,他听出是淮北口音,心中便稍微踏實了一些,只要不是客兵,這話就好說。
「正是老朽」,陳老漢臉上堆滿了笑容,沒想前方幾名騎手卻立即撥出了長長的馬刀,一勒韁繩沖了出來。他心中暗驚,側目一看,是兒子正拿著燒火棍怒目而視。
「兔崽子!找死呀你,快些放下棍子!」,陳老漢猛得回身打了兒子一巴掌,就在這眨眼的工夫,他與兒子已經被圍了起來,看著那明晃晃的刀光,老人感到小腿直晃,他一把奪過兒子手中的燒火棍,丟到了地上。
就在這個時候,圍住父子二人的騎兵突然閃開一個過道,幾十步外飛快地奔來幾騎人馬。當首一人身軀壯碩得驚人,幾乎成了正方形,尤如一團黑旋風般卷到當場。此人烏盔烏甲,臉如涂炭,虯髯戟豎,座下一匹踢雪烏騅馬,身上卻披著件白袍,顯得更加黑白分明。尤其令人震驚的是馬上拴著的兩把巨斧,至少各有百斤之重,足見此人擘力超群。
緊接著趕到的也是位三十多歲年紀的壯年漢子,魁梧不讓先到的黑漢子,身材卻更高大,骨稜稜的寬臉、雙目炯炯、神態剽悍,內穿鐵甲,外面同樣披著白袍,頭戴銅盔、身後背著一把大刀。
這些人馬如光似電般竄到當場,座下的馬兒蹄下卻並沒卷起一絲塵土,陳老漢遠比他兒子識數,心道這些定是馴養得上佳的優良軍馬。那黑臉將軍本就是凶神惡煞般的模樣,有些駭人倒也罷了。倒是背刀的那位將軍讓老漢更覺到一股股逼人的寒氣,早年的行武生涯很清晰地告訴他,這種凌厲的殺氣定是百戰而得。而且,陳老漢還猛然間發現,崗中所有當兵的,都披著白袍,好像是在為誰戴孝。
「老人家,別害怕!」,說話的正是讓陳老漢感覺懼怕的薛雲飛,這使老頭兒不由得一哆嗦,「你就是這村中的里長嗎?」
陳老漢見那將軍竟露出了笑臉,他那把年紀了,還從未見過這樣奇怪的將領,本來是殺氣騰騰的,不知怎地忽然又和藹可親起來。他心中更加疑惑,一時間竟發起了愣。
「老頭,我們長官跟你說話呢!你怎麼一聲不吭啊。」有名騎兵見他這副樣子,有些急躁地嚷嚷道。
陳老漢嚇得又是一哆嗦,沒想到那將軍卻立即責備出言不遜的士兵道︰「你這是什麼態度,快給老人家道歉!」
被喝斥的騎兵仍有些不滿意這老頭的怠慢,但將令在前,只好瞪了老頭一眼,在馬上勉強向陳老漢拱手道︰「老人家,獻王殿下帳前近衛師第一旅警衛連士兵盧八圖向你老致歉,我適才失禮了,請多多包涵。」
陳老漢听得更是一陣陣發愣,雖然這大兵說得並不情願,而且說得太快,以他的耳力很難听得仔細,但還算得上「見多識廣」的陳老漢這時意識到,這些人同一般當兵的絕不一樣,他已是靠七十的人了,還從沒听說,有當兵的向他們平頭老百姓說軟話的時候。不過,這一回他學得麻利多了,急忙跪倒在地上叩首︰「小老兒陳漢生正是這豬圈崗的甲長,不知大將軍遠來,沒能組織崗上百姓夾道迎接,還請將軍恕罪。」
「哈哈哈,老人家快快請起」,薛雲飛見這老兒說得客氣,竟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然後從馬上跳下來,一邊扶起陳老漢,一邊對他繼續說道︰「我們是大明獻王的隊伍,要北上殺韃子,收復失地。今天就駐扎在這里,有件事需要同你老人家商量。」
獻王!先帝太子!
陳漢生老漢沒料到來的竟是獻王的人馬,只是半個月前還曾听听人說起那獻王是在南京城中享清福啊,而且是個十幾歲的細仔,怎麼就**人馬到江北來了。他的疑惑更深了,窮鄉僻壤的,本就消息閉塞,倘若是在淮安,只怕听到的有關獻王北上的傳言版本也不知是幾則了,在這小小的豬圈崗,卻是任誰也不知。
「將軍有用的著老朽的地方盡管派命,只是咱們豬圈崗地小人貧,不知何處能夠幫貼得上」,陳老漢生怕對方催糧納銀的,眼瞅著還是初冬,倘若被征用了,可怎麼過冬啊。
「小事情」,薛雲飛的一雙眼楮把老頭盯得很不自在,他早就看穿了這位窮甲長的心思,這時也不點破,徑自說道︰「第一,是要保密,大軍趁著夜色大霧進得豬圈崗,你要約束村民不得擅自出村,否則別怪軍法無情;第二,你要替本將軍找到菊花溝,倘若找到了,本將軍仍有要求,只要達成,自有重賞。」
‘菊花溝’!不就是崗里那個廢棄的河道嘛,陳漢生人老了,但腦筋仍很靈光。那個菊花溝,他在剛剛成年時,還曾參與浚通,可惜沒過多久,時勢日艱,官府便再無組織,事情就半途而廢了。
「如果一時間想不起來,你也可以去向其他村民打听打听」,薛雲飛心中焦急,倒也不想逼老頭。顧先生一來到這村子里就急得直跺腳,原以為在這塊巴掌大的地方找個河溝定然不廢工夫,那里想到崗中沼澤遍布,溝渠縱橫,堿灘處處,蘆葦叢生,想要找出萬歷初年廢棄那個什麼菊花溝談何容易!饒是顧炎武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這是也難在一天內準確地判斷出溝壑所在,可是軍情緊急,又如何能夠再陪時間,只好找來當地甲長詢問。
「老人家,這車糧食算是我軍駐扎貴村的一點火耗,你先找村民抬走,倘若有人能夠想起來,再報不遲」,薛雲飛讓盧八圖等人將車推出了陸續進崗的輜重隊伍。
說來也巧,押送軍需的後勤處長官張琛正好路過,急忙策馬過來,他大病初愈,臉色仍有些蒼白,正想喝斥,卻發現指揮推車的是副師座,只好壓住火氣,跳下馬來到薛雲飛面前問道︰「此乃連夜拖運的緊急軍需,不知大人意欲何用?」
薛雲飛老早就看到了張琛,見他如此認真,心中不由得得暗暗贊嘆,當下揚聲笑道︰「張將軍,我軍駐扎此地,對地方上多有滋擾,本將軍要把這車糧食送給鄉親們,權當補償。」
張琛頗有些無奈地望了薛雲飛一眼,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副師座以為只是一車糧食而已,卻不知連夜隨著騎兵奔襲,整個後勤輜重營也只拉來不足四十車而已,僅夠全軍上下兩頓口糧啊。不過,主將既然說得有道理,張琛也不好薄了薛雲飛的面子,只好答應下來,繼續指揮部屬安置了。
薛雲飛身為全師副總長官當然知道這一車糧草在此時的份量,但獻王要求部屬「行仁義,禁殺掠,敬賢達,結民心」,想要動粗逼村民們協助找到’菊花溝’,是萬萬不能的。這剩下的辦法就只有誘之以利了,在戰事頻繁焦灼的兩淮,還有什麼比糧食更能打動人心呢。
陳老漢也看到了只有三十幾輛車的輜重隊,老頭還真被感動了,一方面也是懼怕當兵的翻臉,這年頭,見好就收吧。于是,老頭慌忙向薛雲飛推辭道︰「將軍,小老兒可不敢收您的糧草,不過,那個菊花溝,老朽不瞞將軍說,還真就知道它在何處。將軍若是著急,老朽願意做向導,指引將軍大人前去探視。」
薛雲飛听罷,方方正正的臉上閃過一道喜色,他回過頭向還在馬上的黑臉將軍說道︰「蘇克薩哈,你與梁敏等人在營中督隊,我與這位老人家一同去找顧先生。」言罷,他一把抓起陳老漢,翻身上鞍,縱馬向豬圈崗西北方向急馳。
跑出去約有三百步,薛雲飛便看到了背負雙手、緊鎖愁眉的顧炎武,等顧炎武身邊的衛兵急忙報告完畢時,他與陳老漢已經到了顧炎武身邊。
「顧先生,我把識得菊花溝的人給你找來了」。
身體瘦長的年輕書生聞言,眼中頓時鋒茫四射,「就是他?」
「是啊,這位老人家可以確定菊花溝的位置。」
「事不宜遲,我們快去!」顧炎武已經沒有時間說廢話。
不到半袋煙的工夫,陳老漢領著薛、顧一班人馬來到了豬圈崗東側的一個干涸的水溝前面,他指著溝上的泥草,說道︰「將軍,大人,這里就是從前的菊花溝。」
顧炎武見老者如此肯定地指認,立即問道︰「老人家,你年輕時曾經參加過這個菊花溝的浚通工程吧?」
「是啊,大人,你是如何曉得?」陳老漢又開始發愣,今天踫到了稀奇事還真多,這個書生模樣的人莫非能夠神機妙算,自己四十歲上才得了三虎這麼一個寶貝兒子,若是能求得真正的卦師好好看看,或許還能興業發家。
顧炎武笑而不答,看著那菊花溝又問道︰「老人家,你再回憶一下,當時挖溝時還曾發生過什麼古怪的事?」
陳老漢更加發愣,古怪的事!似乎沒有啊,畢竟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一切回憶在老人的腦海中都變得蒼老而淡漠。
顧炎武見他想不起來,便向薛雲飛使了個眼色,于是由薛雲飛對陳老漢說道︰「老人家,多謝了,此間事,還請保密。」
話剛落地,便有幾名衛兵上前攙起陳老漢離開,顧炎武接著對身旁幾名臨時從騎兵獨立團中挑出來的大塊頭說道︰「有勞諸位,立即刨開溝口,直到見磚為止」。
磚!還沒走遠的陳老漢一直在努力思索,這時听到’磚’字,一下子全想了起來,他急忙回過頭來說道︰「大人,小老兒想起來了。」
噢!顧炎武示意那幾人繼續挖,與薛雲飛走到了老漢身前。
「那時,小老兒還是十七八的娃子」,老漢的眼前似乎再次出現了那太平年間的升平景象,「是四十里外的王員外給縣里捐的銀子,說要疏通一條水溝橫穿過豬圈崗,好為附近村落帶些活水。沒有想到的是,我們才掘了不到半天,就發現了磚壁,我們越往前越挖,磚壁越整實,越堅固。大家害怕極了,也不知這是怎麼一回子事,當時的甲長就報了官。知縣大人還親自來看過,以後官府就不允鄉里再挖,再後來的事就不曉得了。」
顧炎武與薛雲飛互相對視了一眼,看來就是這里!「那麼從前這個水溝還要更靠近豬圈崗的最中心,對吧?」
「是啊?」陳老漢算是服了這個年輕書生,自己見過的都記不起來,人家卻能把沒見過的算出來,看來自己這輩子是白活了。
待陳老漢走遠,顧炎武與薛雲飛一同走回溝旁,眼看著溝口越挖越深,薛雲飛贊佩道︰「顧先生果然神算,如果能把這個藏兵地洞的出口找到,今晚我軍就可以沿著這條地洞沖進城去,來他個里應外合,一舉攻破淮安新城!到時候,這破城的第一功勞當歸先生莫屬。」
面對薛雲飛的贊譽,顧炎武只是淡然一笑道︰「學生也只是前些年在家中整理全天下的山川地志時,方才讀到《山陽縣志》中記載的一件奇事。書中有曰︰’萬歷初,農人浚菊花溝,見磚壁,毀之不窮,即地上量度之,直至新城東門下,始知為藏軍洞也。’當時,學生就對這件奇事頗為驚異,是以記憶頗深,沒想時至今日,還真派上了用場。」
薛雲飛見他謙虛,便感慨道︰「這都是因為先生不讀死書,是以才能活學活用,如果是像薛某這樣的武夫,只怕看不出什麼門道。」
「薛將軍過謙了,便是將軍適才說過的’不讀死書’四字,只怕也夠似學生這樣的讀書人琢磨一生,方能悟透啊」,顧炎武與薛雲飛一時間竟有惺惺相惜之感,他見時候尚早,便繼續說道︰
「昨晚,主公令全軍立即開撥,戰事之布置卻非草草,只因早在數日前全軍整頓期間,主公便令吾等忝任獻王府隨軍參議長史,協同近衛師參謀長宋獻策一同商議下步方略。當時便曾有議,如果出現今日此等局面,該如果應對。就是這淮安城的打法,也因城而異。準安城分為舊城、新城、夾城,俗稱‘淮安三城’,將軍想來定是早已知曉。
不過,三城之興,卻是各有起始,而以始築于東晉安帝義熙年間的舊城最早,此城在唐、宋兩代均屢有修治。我國朝建立之初,還曾包砌磚石,並在四周修建了城樓敵台。增修後的舊城周回一十一里,東西徑、南北徑均為五百又十五丈,基本上呈正方形,城高三十有三尺。並有城門四座,皆有子城,城上有城樓,又有角樓三座,窩鋪五十三座,還有三座水門。倭奴犯境期間,還曾于四門之上修有炮樓,是為淮安三城中最難攻撥的一座。
新城去舊城北一里多,高二丈八尺,圍七里零二十丈,東西徑三百二十六丈,南北徑三百三十四丈,有城門四座,門各有樓,惟小北門無。東西有子城,角樓四,南北水門二,窩鋪四十八座,雉堞一千二百座,始建于元末張士誠部將史文炳割據淮安時期,我朝洪武年間重修時,在東門樓下鑿有地洞,深不可量,周環丈余,從地下直達城外三十里處。現在想來,即是此處。學生來時仔細觀察了此崗地勢,還真是個能守能攻的好所在啊,足見當年’藏軍洞’施工將官的良苦用心。若是讓劉澤清等人知道主公的大隊人馬已經來到這里,他手下的淮安人中難免有人會想到這一層,所以主公才會行此奇兵,誓要在今晚就攻克新城,佔敵先機,不給對方有考慮緩沖的時間。
夾城則建于本朝嘉靖年間,同舊城的炮樓同期修建,為的是抵御倭寇。它東長二百五十六丈三尺,起自舊城東北隅,接新城東南隅;西長二百二十五丈五尺,起舊城西北隅,接新城西南隅。因為這夾城所起作用是連接新舊兩城,以使淮安三城首尾互應,三城一體,是以又稱‘聯城’。這聯城無論城防,還是地勢,都是三城最薄弱的一環啊,主公要督令淮安城外大營主攻的即此城。」
顧炎武說到這兒,停住了話鋒,只因挖溝的人已經刨到了磚末。他與听得入神的薛雲飛互相對視了一眼,令盧八圖又去找來二十幾名老成可靠的心月復衛兵來繼續深挖。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東方的滿天朝霞鋪得滿天火紅斑斕,薛雲飛用馬鞭指向噴薄欲發的朝陽,豪情大發道︰「顧先生,我大明左日右月,取意于永生不墜。主公年少有為,意氣風發,當如這初升的太陽,你我等大丈夫能追隨這樣的主公建功立業,創不世之功勛,不亦快哉。」
顧炎武正指揮著後來者小心挖掘,這時也被薛雲飛的情緒感染,哈哈大笑道︰「不亦快哉!薛將軍說得好,你我若能匡扶聖主,殺盡敵虜,蕩平宇內,不亦快哉;救生民于水火,挽狂瀾于立倒,不亦快哉!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不亦快哉!」言罷,二人再次相對大笑。
顧炎武笑罷,見洞口越挖越快,越發欣喜道︰「以如此速度,我們當在今日午前,便可探明是否可以沿此洞進入新城。主公那邊如也能夠順利調動淮安城外大營的話,則克復淮安,當在今夜。」
薛雲飛卻頗有些擔心獻王在淮安大營中的安危,便低聲嘆道︰「也不知主公此番招撫能否順遂!」
顧炎武倒是胸有成足,他眼望北方,悠然道︰「薛將軍要對我們主公有信心才是啊,想那淮安大營諸將帥現在與劉澤清有血海深仇,誓不共天。我們主公親往探營,他們定會感激涕零,一心歸附,絕無二心。」
「世事難料」,薛雲飛苦笑一聲,「薛某少年從軍,而立之後即以一把快刀橫行大江南北。十年來,什麼樣的事、什麼樣的人物沒見過。主公天縱英才,又有諸位智囊先生相佐,自然一切無憂,連戰連勝。但薛某擔心,只怕主公年少心盛,沒吃過小虧,會吃大虧呢。」
顧炎武听懂了薛雲飛的意思,大家伙都被獻王的早熟給迷惑了,實際上他還僅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呢。但獻王畢竟是主公,他們是臣子。兩人說到這兒,也就都不想也不能再說下去。
恰在此時,崗外奔來幾騎輕塵,進得崗後,一路打听地迅即來到薛、顧二人身旁。
「稟告副師座,小人有來自淮安的急令」,那兵卒還沒下馬便急匆匆地向薛雲飛匯報起來。
薛雲飛上前接過那檄軍令,閱罷遞給顧炎武,正是獻王調率先開撥的一、二旅騎兵主力與師直屬獨立騎兵團急速趕往秀丘御敵的命令。軍令行文極其簡練,可是薛、顧看罷都心中放寬,看來主公已經成功招撫淮安大營。
薛雲飛這時先命令手下衛兵們通知各團、營長官到崗中一塊高地上集合,然後向顧炎武一拱手︰「顧先生,此間事就拜托了。我會留下一個團的兵力在此守衛,幾個時辰後,朱明理將軍的步兵大隊就會趕到,到時候崗中一切兵馬調配均由他總負責。」言罷匆匆離去。
不到半枝香的工夫,顧炎武就發現整個豬圈崗安靜了下來,沒有人再說話,咳嗽的人也用手捂住了嘴,悶住聲音。一時間,這崗中除了大自然的聲響外就只有人的腳步聲和馬蹄聲,所有出動的騎兵迅速地組成一路路縱隊,尤如一條條躍動咆哮的長龍披著被朝霞染紅的戰袍向北方疾馳。
辰時三刻,冬日里懶洋洋的太陽總算爬到了半空。薛雲飛率部趕到秀丘後,立即按原定計劃,命令蘇克薩哈率獨立騎兵團五千人在秀丘的東南側伏兵,而他自己則率本旅與朱明理二旅騎兵組成的四千人縱隊在西北山間埋伏。
在將士們做好隱蔽之後,薛雲飛勒馬站到了秀丘最高處的一叢松葉林中,在這里向四周望去,只見淮北平原河網密布,溝壑分明,只在秀丘附近稀稀落落地散布了一些小山丘。若逢稻米泡田下秧、收割入倉的夏秋季節,這一馬平川的兩淮大地只怕連那土路田塍之上也會步步泥濘,休說彎弓馳馬,便是在兩淮地界上混得比泥鰍還滑的草寇們也休想行得太快。好在此時是初冬時節,大地堅淨,雖說仍有些細流淺灘,卻正是適合騎兵奔騰縱橫的好時節。
薛雲飛看到這兒,卻頗為擔心主公的計策,心道︰若我率兵于平原奔襲,遇此等山丘,定會前後仔細,哪會貿然而過,遂下嚴令︰「傳令三軍,在本將軍下令攻擊之前,任何人不得發出聲響,現出身形,違者斬立決!」
獻王要求此戰務必全殲窮追之敵,可是要在這一覽千里的田野之上困住生龍活虎的四千騎兵,即使己方以三倍之兵力圍剿,又談何容易!除非使其全軍陷入包圍,然後絞殺。薛雲飛雖說久經陣仗,但想到此役對盡快攻克淮安的重要意義,再慮及獻王大軍目前所處之險惡形勢,不由得一再告誡自己要沉著冷靜應對,萬萬不能讓對手看出一絲破綻,喪失戰機。
按獻王此前命令,敵軍該辰時五刻才到,但不到辰時四刻,薛雲飛就發現東南方向遠遠地有塵土徐徐升起。他先讓衛兵去通知蘇克薩哈,然後勒馬從山頭下來,到達枝葉疏落的山間樹叢中,只見士兵們都已束好甲冑,一個個將防止發出聲音的短木棍咬在口中,馬上的鸞鈴昨夜急行軍時便已摘除,這時就連馬蹄之上也綁好了布帛,以免踏地出聲。
不多時,薛雲飛逐漸看清了遠方奔來的隊伍,只見這批人馬隊列極長,竟有五、六千人之多,再看隊伍中心處高高舉起的軍旗上大書「高」字,正是佯裝敗退的高營官兵。但仔細觀察看來,他又發現這些人步伐聲音雜亂無章,而且揚起的塵埃也散亂不齊,說明連基本的行軍隊型都已無法保持,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主公精明,如果隊形不散,全軍整裝,又如何使人相信這是敗退窮卒,不是誘敵之兵。
高營官兵迤邐而過秀丘,隊列未及過半,薛雲飛便看到了不到三里地外猛撲過來的騎兵陣,四千多騎兵組成的數列縱隊在平原之上縱馳,陣勢壯觀驚人,聲音尤如春雷轟動,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在山間埋伏的薛部官兵甚至能夠感覺到大地的震顫。
薛雲飛此時用眼角余光掃過身旁的騎兵,只見大家都已披掛上馬,經歷過「鎮江戰役」的老近衛旅戰士,還有同薛雲飛一起領教過韃子鐵騎的山東漢子們,顯然並沒有把敵騎貌似駭人的聲勢放在眼中,有的在擦拭兵器,只等上陣殺敵;有的則細心撫弄著馬頭,免得**的座騎求戰心切,弄出聲來。
一絲不意察覺的微笑浮上薛雲飛的嘴邊,一邊是好整以暇、士氣高漲的伏兵,一邊是窮追不舍、已近強弩之末的追兵,勝負之判,在這場仗沒打之前似乎就已注定。但他的笑容還未綻放便在瞬間凝固,秀丘東南方煙塵忽止,敵人在距離山丘不到一里的地方停住了追逐的腳步。
敵方為何停止前進?難道敵軍將領看破了伏兵之計,薛雲飛以己度人,料定敵營既然止步不前,定會派斥候前來探路。果不其然,有兩個小隊騎兵此時已從敵方陣中竄出,一左一右分東、西兩個方向直奔秀丘而來。如果讓他們上山搜尋,那麼定會找到分兩處伏兵的薛、蘇兩部,看來對方將領用兵倒也極為老道。
薛雲飛嘆了口氣,只好立即出兵了,否則若等到對方斥候發現,再想突發奇兵可就難了。他右手自背後抽出鋼刀,左手正待舉高打出全軍沖鋒的手勢,奇變突生!只見敵方駐足不前的大隊騎兵此時不知為何突然丟馬向北,竟是要往回北撤。
這又是為何?難道已經暴露了目標!
本來已經下定突擊決心的薛雲飛此刻再一思索,疑竇又生︰若是敵人要回撤,卻為何馳速極慢,斥候也並未折返。難道是要那兩小隊兵卒徒送性命?天底下真有如此毒辣心腸的統帥!或許,敵人的最終目的不是北撤,而是仍要南追,擺出如此陣勢,只是三十六計中「聲東擊西」之策罷了。
薛雲飛決計按兵不動,但當敵方斥候在他的眼中由小小的黑點越變越大,而敵方大隊卻看似越來越遠時,他的手心還是微沁汗水。怎麼辦?薛雲飛一生豁達,這時也不由得痛恨敵方將領奸猾︰若是斥候沒發現什麼,那麼敵騎要轉向急追,以他們目前的緩行,仍然來得及;若是發現了伏兵,那麼馬頭不必轉向,便可直返準安,端的是算無遺策!想到這兒,薛雲飛殺意愈濃,敵方領兵將領看來精通兵法,尤善奇正之道,實堪大將之才。今日若不能一舉鏟除,他日定成平復兩淮的心月復大患。
但是此刻,那兩小隊斥候該如何應對?
正在這萬分焦急的時刻,雷鳴般的蹄步聲再次由遠而近,塵土飛揚之中,敵軍終于再次折返!返回的原因是本來一心逃跑的高營竟派出了不到百人的騎兵隊前來迎截敵營的兩隊斥候,薛雲飛感激主公適時出兵之時,腦中卻浮現出對方將領臉上露出的陰險得意的笑容。
「王八羔子,等一下就讓你好看」,他一邊想,一邊咽下嘴中略有些發苦的痰汁。真沒想到,一場實力完全一邊倒的戰役竟讓那個「王八羔子」搞得如此「驚心動魄」。
士兵們自然感覺不到這位決定戰局走向的將軍在這短短一刻鐘間的碾轉心計,但是全軍上下近萬人都已做好了最後的戰斗準備,尤如箭在弦上,蓄勢待發。衛兵盧八圖觀察著自己的長官,將軍的臉色平靜,只有一雙凝視戰場的雙眼暴射精光。薛雲飛也感覺到了手下這位魯西南山區種地出身的農家子弟眼中灼灼的目光,他回過頭向盧八圖微微點了一下頭,送去飽含鼓勵與信任的微笑。
別看盧八圖脾氣急躁,胸中卻自有一顆赤誠的報國之心,看到逆賊越來越近,他同身邊的同袍一樣,全身血脈早已沸騰。這時被副師座的微笑所激勵,他的血液直沖面頰和頭頂,心跳是那麼的劇烈,這時便是讓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心甘情願。並非他一人,這一時分,三軍兒郎的心跳竟似統一起來,大家都能听到從別人和自己胸腔里發出的那「彭!彭!彭!」的巨響,這聲音似戰鼓,似號角,似萬馬奔騰,又似狂風巨浪。
薛雲飛的眼光從沒離開過已經馳進秀丘下面谷地的敵方騎兵,眼看著敵騎全軍均已入谷,心中冷笑︰這些掉入羅網的麻雀,此時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余下的只有徒勞的掙扎而已。
「殺」!
伴隨著薛雲飛一聲令下,西北側由薛雲飛親自督隊的近衛師伏兵如同突發的泥濕流一般,沒有一點先兆就在秀丘山間潰然崩厥,傾瀉而下,四千多人分成四組縱隊**敵軍,對措手不及、驚慌失措的對手實施分割絞殺。一時間,山谷中萬馬奔騰,殺聲震天。
所謂「擒賊先擒王」,薛雲飛早已發現敵軍統帥所在,決意立斬敵酋,盡快結束戰斗。他一馬當先,率親兵隊突入敵陣,精銳的旅部警衛連一百多人這時以其為尖鋒,形成錐形隊列,尤如一把鋼刀,所向披靡,直插敵月復。
不停有血花與刀光在眼前晃過,已將全部精神投入到搏斗與撕殺中的薛雲飛把鋼刀舞得如同漫天飛雪,所過之處,敵兵無不立即橫尸當場。企圖攔截他親率錐形戰隊的敵人們被殺得直如尖錐破冰般決裂,一條血路直指敵方大將旗下。
有道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戰場其他各處,近衛師將士們自也是刀馬功夫嫻熟,手起刀落間,干淨利落地將敵人送去見閻王。此刻,太陽正當午,身居戰場中的人們卻感覺到天地間一片血色,不斷有人自馬上栽下去,頃刻間就被亂馬所踐踏,大地上早已是尸橫遍野,血泊成片。
敵方將領反應也極迅捷,面對如此焦灼窘迫的戰況,竟然鎮定自若地安撫隊伍,組織反撲,以其所在位置為中心,層層圈地設防。其本有意與伏兵一決高下,但旋即被薛雲飛親督之百人精銳騎兵隊的駭人攻勢所震攝,在實力似乎相均的情形下,仍然選擇退卻,向東南邊的山谷出口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