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一卷 長安歌 第三十二章 國子(六)

作者 ︰ 九州流雲

有些事不會忘記,也不能忘記;有些情不需表達,也不囿表達。

一抹甜美清純的笑容,一份油香四溢的煎蛋便喚起了兒時成長的點滴。無論是西四牌坊羊羹攤前大快朵頤後的相視一笑,還是城郊渭水岸旁輕挽褲腳模魚捉蟹時的悠然自得,亦或是上元燈節朱雀大街上瘋瘋癲癲的起舞而歌,少年與阿甜的每一次歡聚都清晰的浮現在了腦間。就像長安的一草一木,一樓一閣已深深融入少年的血液中一般,那個人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他不可分離的友伴。

這種感情有別于疾風暴雨般狂烈的戀情,就好似鶯飛三月間潤如酥油的淅雨,伴著沁人心脾的曼妙流雲,平和中蘊著恬美。

李括望著眼前佇立的青灰色小樓,長長舒了一口氣。雖則此後旬月間三哥多次找自己商談與盧氏的婚事,但與阿甜的那份承諾卻讓自己鼓起勇氣斷然拒絕了三哥的「好意」。不想與三哥再在這件沒有意義的婚事上糾纏,少年索性借以傷愈進學為由躲回了國子監,希望落個耳根清淨。但這願望顯然落了空,自從自己奪了例考的頭名,太學里的夫子,博士便對自己贊不絕口,仿佛他們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大唐未來的希望。城郊藥鋪一戰後,聖人親自封了自己正七品給事郎的官職,這一下便在國子監炸開了鍋。要知道大唐從未有過會試前授予良家子官職的先例,即便是蒙蔭入仕的勛貴也需走個過場,參加明經科的會試以彰顯朝廷任人唯賢。何況自己又兼了個太子賓客的虛職,在這白衣距足的國子監確是分外惹眼了。與這些是相比,青讖案背後的隱秘顯然更令少年擔憂。雖然陛下下了死令此案到此為止,但少年卻不認為那幕後主使之人會就此罷手。一想到那日的戰斗,少年腦海中便會飄出無數的畫面。突厥武士狂傲不羈的大笑,張家護院臨死前那扭曲不甘的面容,自己手中奪來的染滿鮮血的橫刀少年不知道主使之人會不會再次報復,也許對他來說,殺死自己便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本想靠科舉入仕為阿爺平反,卻不知不覺卷入這等大案,少年只覺心中一陣郁結煩悶。

國子監有定制,例考前五名擢入西館二層閣樓研讀,將有鴻儒親自指導,與尋常貢生區別對待。李括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叮囑了張延基幾句後便隨著博士搬住進了閣樓。他需要時間思考接下來的打算,他需要清靜去應對這場危機。

這座題為《思源閣》的三層木質小樓位于後院西館的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除了臨近五十步有一座用黃土夯砌成的百米高的山坡,你完全看不出這閣樓周遭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一樣的黑瓦素牆,一樣的朱門青窗,伴著鷓鴣的幾聲啼叫,日出日落,雲卷雲舒。由于位置僻靜,平日除了派送吃食飲水的雜役你幾乎再難見到什麼閑人。據說這座閣樓始建于貞觀年間,為太宗陛下興修以供奇才研學之用。既然是奇才,自然不能用尋常聰穎人士的標準去量度。據夫子說,該樓自建成伊始一共只有四人登臨閣樓頂層。太宗朝的許敬宗,高宗朝的王勃,武後時的狄仁杰再加上開元年間的王右丞,哪個不是天縱奇才?全大唐數十年才盼出這四名不世出的天才,自己不及弱冠便能登臨閣樓二層,距離先賢只有一步之遙怎能不讓人熱血怦發?

其實,這座閣樓尋常並不用于講學。一進樓,你便能聞到撲面而來的書卷氣,夾雜著從樓宇後窗飄入的杜鵑花香讓你不覺中便沉了腳步,靜了心神。不同于一般的藏書閣,一樓的大廳內甚為空曠。六根涂抹了朱漆的木柱直入閣頂,木柱兩兩之間都瓖有一面齊人高的落地銅鏡,合著從天窗射入的微弱光線,折射出一抹極為詭譎的烏蒙金色。銅鏡後的空地用三面四扇屏風圍成了一個個小隔間,教習裝束的中年男子們或端坐其中靜神凝思或奮筆疾書,錄記靈感。只是,這些人李括從未在國子監內見過,眉眼間總透著一份說不出的古怪。方想近前一探究竟,卻听得引領的杜博士輕聲凝語︰「天道綱常,人世有命。該是你知道的你終會知曉,不該你知曉的便是參透命格亦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李括面頰一紅,知是博士提點自己恪守規制,忙去除了探秘的心思,隨著教習的步子從廳閣盡頭的轉角處拾階而上。許是久無學子登臨的緣故,朱紅的木板上落了厚厚一層浮灰,經由眾人這麼一激便全順勢揚了起來,直嗆的人咳嗽不止。轉過四處方旋,梯子便緊窄了許多,需是微微側身才能上臨。少年們紛紛學著博士的樣子,將下擺袍襟纏至腰間,微微弓著身子朝前探去。好在這個姿勢沒有持續太久,不然爬至二層已是腰背酸痛,哪里還有心思研讀書籍。

下足發力邁上最後一級台階,李括頓覺周遭豁然開朗。隨手拭去額角滲出的虛汗,少年微微驚詫的注視著眼前的景象。一排排褐赭色夾桃木書架上整齊擺放著各式典籍,朝陽透過木箸支起的雕窗灑了進來,在褐藍色封卷上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色。不同于底層中廳的清幽詭譎,二層廳閣甚為寬軒敞亮。緊鄰東首的主牆上,繪有一面色彩繽瀾的大唐疆域圖。從長安起始,經陽關過疏勒,翻越過蔥嶺直達極西之地的弗林國。這一條在輿圖上用紅綢標記的古道自漢至唐,帶來了多少文明的踫撞。一時間,少年竟不忍將目光移轉,渴望在這條代表大唐昌盛繁榮的古道上多停留片刻。東牆之下立著一方烏木方桌,桌右角疊放有一裁生宣,之上壓有一塊青玉鎮紙。方桌右手側擺著一具象牙筆筒,其中隨意的散落著幾只狼毫。書桌正手位置攤放著一本《淮南子》,想是博士正讀了一半,正在小憩罷。

此前甚少言語的杜博士卻突然開了口︰「諸位都是我大唐的青年才俊,才思敏捷異于常人。一路登樓而來想必閣中景象皆了然于胸。旁了的話杜某人也不必說,只是這閣中規矩老夫還需提點一二。」微頓了頓,見眾人皆是虛心傾听,杜博士滿意的點了點頭︰「汝等既是英才,自然當因材施教。自今日起,汝等可隨意翻閱三層以下典籍,每日下學之前需寫一篇賦文以記當日所悟。只是這三層樓汝等卻是萬萬不可登臨,這是國子監的規矩!」

河東裴氏長孫裴行辰沖杜博士深施一禮道︰「學生愚鈍,不知由哪位博士教授我等經賦?」

杜博士輕自搖了搖頭道︰「求學之至善之道在于求索,汝等皆乃英才當有追源朔本之心。」微頓了頓,終是嘆道︰「單就經史而言,國子監內除夫子外已無人可教授汝等。不過恰巧前翰林學士李安要來閣樓潛心編纂文集,他每日便在二樓東首靠牆處的角桌處。以他的學識,若要教授汝等些經義倒也不難,你們若心中有不解之處就去問他吧。」

眾人拜謝過杜博士後,便目送著這個性格孤僻古板的老頭轉身走遠。待那襲褐青色長袍消失于轉角旋梯處,方長長舒一口氣。

「嗯,這次例考當真痛快,讓我結識了括兄這樣的英才。」陳潤之踱步而來,沖李括微微拱手,溫潤一笑。

「潤之兄自謙了,我不過是運氣好才得了頭名。若論學識,誰人不知汝陽陳三公子乃我大唐當今青年才俊中的翹楚。」李括不敢托大,忙回一平禮,笑道。

「哎,頭名就是頭名,哪里有運氣一說?我陳潤之又不是徒好虛名之輩,難道還會因為一個名頭和括兄起了嫌隙?」陳潤之擺了擺手道。

「呵呵,我等皆是讀書之人。古話說的好,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以後典史文選之中我要是有什麼不懂之處還望潤之兄不吝賜教。」

「好說,好說。」

「文武相佐,方是全才。我大唐是馬背上奪得的天下,不知括兄可否精于騎射?」裴行辰輕搖折扇,目光卻絲毫不曾直視李括。

李括卻不以為惱,笑道︰「若說征戰塞上的沙場工夫,我定是一竅不通。不過若是五十步外的定靶,我勉強也能射個透兒雙。」

裴行辰嘴角微微一扯,面上的慍色一閃而過︰「如此便好,郯王一月後要在宮內舉辦場馬球比賽,到時陛下,貴妃娘娘也會前往觀看。兩隊成員分別是邊鎮各節度的牙兵和我國子監精于騎射的才俊。恰巧子喬兄前日跑馬傷了腿腳,我正愁缺了人手。若是括兄加入,我國子英杰勝算便又加了一成。」見李括面露難色,裴行辰心中暗喜,朝東邊拱了拱手道︰「我倒忘了,括兄如今也是東宮的屬官,若是有不便之處」

李括雙眉一展,推手道︰「這有什麼難處,一場馬球而已,我等當為學子爭光!」

二人又議定了相應訓練的時間,場地等細節便擊掌相約,此事便算定了下來。

李括又與其他幾位學子寒暄幾句,終覺索然無味,便尋了個由頭閃身至東首的書海之中。

李括家中以詩書禮儀傳家,自祖父起更是注重子孫的學識培養。故而李括自小便養成了喜靜好讀的習慣,此番靜坐書卷之中當真是魚入滄海好不快哉。

緩步至一欄先秦文集側,李括尋了張胡凳便撩袍坐定。

輕手抽出一本《墨子》,拂去書脊上的清灰,少年便專注的翻閱起來。

「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後世;若知其不義也,夫奚說書其不義以遺後世哉?」少年正讀的興起,卻忽然發現這篇傳世名文已被人用墨筆圈圈點點,斑駁不堪,不禁皺緊了眉頭。

「刀架到你脖子上了,你還顧得了仁義道德?殺一個人也是殺,殺一百人也是殺。若想不被殺,便要去殺人。」一個長著渾圓腦袋,生著渾圓身子的少年從一抔書籍中鑽了出來,微伸了伸懶腰,沖李括打了打哈欠,漫不經心的說道

這個神秘人物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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