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鎮政府 第五章下鄉催款(2)

作者 ︰ 蘭汀梅子

中午王魁請程鄉長他們喝酒,「老古頭」因不嗜煙酒,有從不在外邊吃飯的習慣,所以中午就一個人回鄉里了,程鄉長讓他下午就不要下村了,留在鄉里處理其他事情。

程鄉長和史玉林在大王莊吃過飯,打著連晌就又來到鄰村小王莊。

小王莊和大王莊僅一河之隔。歷史以來就有「小王莊不小,大王莊不大」的說法,這里指的大小主要是指人口的多少,根據八十年代的第二次全國人口普查,小王莊人口是4271人,大王莊的人口比解放初期雖翻了兩翻,也只有2965人。

據縣志記載,這個村是移民村,以王姓居多,王氏家族祖居大王莊,因受族人欺凌搬出,分化成小王莊,兩個村雖同宗同族,卻老死不相往來,後不斷有移民遷入,人口竟超過了大王莊。解放前這個村匪患嚴重,幾股土匪出沒,最大的土匪頭目王老五就出自這個村,他的勢力範圍最大時,兵力達到數萬之眾,方圓幾個縣都駐有他的人馬,听老人們說以前誰家的小孩淘氣,大人一說「別哭,王老五來了!」孩子就嚇得不敢哭了,他跺跺腳,懷川九縣都要搖一搖,解放後這個土匪頭目被**了。村里以張、王、楊、劉、李幾大家族為主干,間以申、陸、魏、許、董等雜姓,歷史的家族之爭在「**」時期又演變成派系斗爭,達到登峰造極,幾派在武斗時曾出過人命,村里有個叫王凱的「**」時曾紅極一時,他靠造反起家官至縣**副主任,相當于現在的縣委副書記、副縣長,「**」中因指揮武斗被判了三年刑,出獄後現在家務農。這個村的家族之爭和派系斗爭一直未停止過,越斗越窮,越窮越斗,惡性循環,大集體時這個村的勞動日只有二分錢,據傳這個村,凡是黨員的都當過支部書記,十八歲以上的村民只要不是傻子都當過村干部,幾十年來村里的大小干部換遍了,換誰搗誰,誰也干不好,是縣里、市里出了名的亂村、窮村、告狀村、老大難村。

程鄉長一邊走著一邊給史玉林講著這個村的情況,對于這個村史玉林在沒來到懷川鄉工作之前就有所耳聞,經過老程介紹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兩個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小王莊村委。村委大院里空落落的,沒有一個人,程鄉長說︰「走,咱直接去家找他們吧。」

他們就騎著車子來到村東支部書記老梁家,老梁老婆說︰「老梁進城買種子了,你們有事找高圈,他恁能啥事一說就中。」話語中帶著強烈的不滿和譏諷。

高圈是這個村的村委主任,說話辦事有點霸道,村支書老梁老實木吶,所以高圈總是欺老梁一頭,人們都知道這個村實際是高圈說了算,而了解內情的人知道其實他們誰說了也不算,兩委干部分好幾捻,各吹各的號,各唱各的調,很少能說到一起來,很多時候他們都需要鄉里來協調才能解決問題。

鑼鼓听聲,說話听音,從老梁老婆的口氣里就可以听出她對高圈有意見,家屬的情緒都摻雜了這麼強烈的不滿情緒,這個班子的團結會好得了?老梁老婆說完就急慌火燎地到鄰居家打牌去了。

老程和史玉林從老梁家出來又騎著車子到村西找村委主任高圈,高圈也不在家。他們就又折回到村中找會計,途中他們遇到一個人挑著兩桶水往家走,老程對史玉林說︰「那個人就是王凱。」

老程緊走幾步攆上王凱,停下來打招呼到︰「王凱,挑水呢。」

王凱看是老程,從肩上歇下擔來說︰「哦,老程,吃了嗎?」

老程說︰「吃過了。你呢?」

「剛吃過,趁晌午井邊人不多,出來挑擔水。」

他看看史玉林,問老程︰「這個年輕人是誰?」

老程說︰「他叫史玉林,今年剛分到咱鄉的大學生。」

王凱就伸出手和史玉林握手,一邊握手還一邊說︰「幸會,幸會。」

史玉林打量著王凱,只見他中等身材,四十來歲,上身穿著一件白色半截袖汗衫,下著藍華達呢西褲,他用皮帶把汗衫束在褲腰里,這種穿法在當時的農村很少見。他的穿著、說話、握手的習慣,一下子就把他和普通的農民區別了開來,使他顯得有點與眾不同。

王凱對老程說︰「家中坐一會?」

老程說︰「家中坐一會。」

老程就帶著史玉林隨著王凱來到他的家中。

在王凱的屋中,史玉林意外地發現了一個書架,這在八十年代中後期的豫北農村是極少見的,即使史玉林這個被稱為天子驕子的大學生也沒有這樣一個書架。書架里多是歷史政治理論書籍,象馬克思的《資本論》、《**選集》、**的《論共**黨員修養》、鄧小平的《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都可以在這里找到,史玉林甚至還從中看到了《「**」十年大反思》、《重新認識*化大*命》等書籍。

王凱的話語不多,眉宇間有種淡淡的失意,但他雖保持低調卻不卑不亢,史玉林看著他心里說︰這人絕非等閑之輩。從王凱家出來,史玉林將這種預感說給了老程。

老程說︰「你的眼挺毒的,你說說理由。」

史玉林說︰「能在逆境中反思歷史的人都非等閑之輩。」

「我也這麼看。等過兩年政治緩和下來,他還會起來的。」

路過村委,程鄉長說︰「咱們再到里面看看有人沒人。」

史玉林說︰「我先進去看看,有人我再叫你。」

程鄉長就在外邊等。

史玉林走進村委隔著玻璃窗見一間屋里有一個人,掀開竹簾一看正是村委會計魏景陽,史玉林打招呼︰「魏會計,正忙著呢。」

魏景陽抬起頭來說︰「俺剛坐下來,想把村里收的統籌款、提留款算一算。」他嘴上說著,手卻沒停止扒拉算盤籽。

史玉林反身出來去叫程鄉長,魏景陽停止手中的活計,也跟了出來。

魏景陽見到程鄉長問︰「老程,你們來的這麼早,吃了嗎?」

程鄉長答︰「吃過了,我們中午沒回去,直接從大王莊過來了。」程鄉長問︰「恁村的統籌款、提留款收的咋樣了?」

「俺剛才就在算收的統籌款、提留款,總共完成的三勾還沒一勾。」

史玉林問︰「怎麼進度這麼慢?」

魏景陽說︰「俺村的情況你們還不了解,啥事順溜過?每年俺們村干部都為交鄉統籌、村提留犯愁。」

程鄉長說︰「光愁頂啥用,得想辦法解決才行。走,咱們一起去農戶家模模情況。」

魏景陽說︰「中。恁倆個稍等,讓俺去拉好門就來。」

老程和史玉林就推著自行車在那等。

魏景陽帶著老程他們走訪了幾家未交的農戶。經了解這些未交的農戶大致有以下幾種情況︰一種情況是村里的困難戶,這種情況每個村都有,他們自己生活都成問題,你讓他交統籌款、提留款他砸鍋賣鐵也交不起,對于這種情況按說是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適當減免的。問題是有些還算過的去的家戶也聲稱自己家困難交不起,這種情況誰來認定,認定了群眾認可不認可,這個度很難把握;另一種情況是有部分群眾提出用賣糧的白條頂統籌款、提留款,這是今年出現的新情況,別的村也有人這麼提,其實這段時間經常有人拿著白條到鄉里去討要賣糧款,提出用賣糧的白條頂統籌款、提留款,實際上是在變相討賬;還有一種情況是有些釘子戶、難纏戶硬頂著不交,這些釘子戶、難纏戶每年都有,各個村都不同程度存在著,只是小王莊村表現的尤為突出,這些釘子戶、難纏戶軟頂硬磨拖著不交,有的拖到最後還真拖了過去,雖然這種情況只是少數,但卻可以影響一片,其他群眾紛紛效仿,你看我我看他拖著不交。以上幾種情況極大地影響了統籌款、提留款的收繳。

程鄉長問魏景陽︰「你們村干部交的怎麼樣了?」

魏景陽答︰「沒具體統計。」

「你們村干部首先要以身作則,起好帶頭作用。在別的村發現村干部把自己列為困難戶,不交或少交統籌款、提留款,你們村有沒有這種情況?」

魏景陽搓著手說︰「沒有,俺村沒有這種情況。」

「沒有就好。老梁、高圈回來,你們要盡快組織召開一次村干部和村民小組組長會,模清情況,研究出對策,並按照鄉里安排將收繳情況每天上報到鄉里。」

老程交代史玉林︰「小史,你負責具體督促。」

從村里回到鄉里已接近傍晚,鄉食堂已開飯,九月天氣還有點悶熱,屋里存不住人,所以吃飯的人都端著碗散落地來到院子里就著樹下的洋灰板吃,也有蹲在地上吃的,「老古頭」從不和大家扎堆,他一年四季打了飯菜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屋中吃,大家都習以為常。

史玉林看到大家都在吃飯,他怕去晚了沒有飯,忙到屋中拿了碗筷去食堂打飯,打了飯出來,看到程鄉長拿著一個油膩膩的瓶子正蹲在地上給自行車滜油,像是準備回家的樣子,就說︰「程鄉長,吃了飯再回去吧。」

程鄉長說︰「不了,家里做有現成的,多晚都給我留著。」

鄉黨委書記老侯今天也沒回去,他也蹲在食堂門口吃飯,他說︰「家里的小鍋飯就那樣香啊,要不你怎麼會這樣風雨無阻地奔忙。」

有人開玩笑︰「不是家里的小鍋飯香,是嫂子的小鍋飯香吧?」

大家一片笑聲,紛紛附和︰「嫂子的小鍋飯是勾魂湯,**的程鄉長下了班拿啥搬啥地往回跑。」

有人端著碗走過去笑著對老程說︰「啥時也讓老弟嘗嘗嫂子做的小鍋飯。」

「好,叫你嘗嘗。」程鄉長笑著趁那個人不注意,猛不防把黑黑的機油模在他的臉上。

程鄉長在人們的一片笑聲中騎著自行車離開了鄉里。

吃過飯後,「老古頭」把史玉林叫到屋中,他說︰「今天縣林業局來電話催要第三季度統計報表,下午我催了催,各村的報表都收上來了,今天晚上咱們加班匯總一下,明天早上你給林業局報去。」

史玉林說︰「行。」

「老古頭」把各村的報表分開,對史玉林說︰「你匯總七個村,我匯總八個村,然後咱們的數字相加就是全鄉的總數。」

史玉林拿著報表翻看了一下,上面的項目很細,大的項目分果木、材木、雜木,果木里分桃樹、杏樹、柿樹、隻果樹等小的項目,材木分楊樹、榆樹、桐樹、松樹等小的項目,稀有樹種一律列在雜木里。

「老古頭」對此輕車熟路,他戴著老花鏡,嘴里念念有詞,用算盤霹靂啪啦加減乘除地匯總著,並算著百分比。他從眼鏡上方看到史玉林坐在那里用筆在紙上一點一點地計算著,很費事,「老古頭」就把算盤遞給史玉林說︰「你算第一遍,第二遍我核對。」

史玉林說︰「我用算盤不熟練,還沒有用筆算快。」

「你們在學校沒學過珠算?」

「小學時老師只教過幾節加法,這麼多年沒模過,早忘完了。」

「那怎麼行,珠算在工作中很實用的,算個賬統計個報表很方便的。」

「老古頭」拿過算盤,兩手卡著下邊的珠子,往上一甩,上面的珠子就整齊地排列在算盤的上沿,史玉林驚訝地笑著問︰「你咋弄的,怎麼一甩上邊的珠子就上去了?」

「老古頭」說︰「沒什麼巧藝,時間長了用多了,慢慢地掌握了手上的力度,算盤就跟著你手的勁道走了。」說著他又掂著算盤的一側垂下一扭,算盤上下的珠子就自然地分開了。

這一招更奇了,史玉林好奇地要過算盤學著「老古頭」的樣子,可學了幾次也出不了效果。

「老古頭」說︰「想學回來有空我教你。」他對史玉林說︰「我的眼不好,報表上的字看起來有點費勁,你念我算吧,」

史玉林就念,他怕「老古頭」跟不上,開始念一個數字停頓一會,「老古頭」說︰「你只管念,我跟的上。」

史玉林就如流水般地念將下去,「老古頭」的指頭靈活地撥弄著算盤籽,一行行數字正算一邊,反算一邊,竟毫無差錯,佩服的史玉林簡直是五體投地。史玉林一邊念著報表的數字,一邊看著「老古頭」飛快地打著算盤,不時地象觀眾觀看表演叫好一樣忍不住地贊揚幾句,「老古頭」听著這些發自內心的贊語,心里很受用,臉上竟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老古頭」一笑整個人也變得慈祥起來,他對史玉林的芥蒂在這一刻一下子消融了,他們前所未有地配合默契。

人的潛意識里都有點表現欲,張揚的人往往表現的更明顯更常態一些,而象「老古頭」這種比較內向比較沉默的人,有時被激發一下,偶然也會表露出來。報表匯總結束後,已十點半,「老古頭」還余興未盡,他接著給史玉林演練了九九歸一,長蟲大月兌皮,雙手打算盤。

史玉林笑著說︰「算盤加減乘除固然算得快,可象解方程這樣的題他就沒法算。」

「老古頭」說︰「能算,比筆算算得還準還快。不信,你出一道方程式,咱倆比比看。」

史玉林就出了一道方程式,果然史玉林沒算出來,「老古頭」就算出來了,史玉林連連稱奇︰「真是神了,神了,你怎麼打算盤打得這麼精。」

「老古頭」說︰「我回鄉務農二十多年,村里看我有文化,就讓我當了這麼多年小隊會計,在當小隊會計期間,我的賬目從來沒出過差錯。」

史玉林若有所思地說︰「哦,我說你的算盤怎麼打得這麼好呢。」

「什麼都非一日之功,練多了自然就好了。你如果想學,我現在就教你。」「老古頭」對史玉林說。

「好。」

史玉林禮貌地起身去給「老古頭」的搪瓷杯里倒水,被「老古頭」及時地制止了。「老古頭」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幾口,就給史玉林講學珠算的要訣,說︰「學珠算要從練指法學起,要學會五指並用,這樣才能打得快。」然後就給史玉林示範手指的運用。

史玉林在一邊用手虛虛地比劃著,在停頓期間他覺得自己也有點口渴,就順手抓起「老古頭」的杯子要往嘴邊送,在七八十年代的農村人們普遍衛生意識還不強,合著別人的杯子喝水是常有的事,一般人都不會見怪,反而顯得親熱、不外氣,但「老古頭」卻一反常態,他發現了史玉林用他的杯子,趕忙停止打算盤,奪過杯子說︰「杯子怎麼能亂用,這樣不衛生。」

史玉林訕訕的,很不自在,心里說︰我怎麼忘了他有潔癖呢,自討沒趣。他怕「老古頭」難堪,表面上裝著不在意的樣子,繼續向「老古頭」討教。

「老古頭」說︰「不早了,該休息了。一口吃不成胖子,有興趣明晚我接著教你。」

史玉林就站起身來告辭,走到屋門口,「老古頭」突然交代史玉林︰「回屋洗洗手。」

史玉林回過頭答應了一聲,心想︰看來潔癖真是病,還是一種讓人受不了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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