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已經午夜二點,正是好夢酣眠時,荻宮仍然一片燈火通明,幾乎所有的王府侍衛都集中守衛在了主宅外,安靜之下流動著一種緊繃的氣息。
臥間內,被襦里的女孩似乎是唯一一個睡得最安穩馨香的人。
這時,野田澈輕輕推門進來,守在角落里的女僕立即打起精神看過來,被他擺手示意,而最近的角落里,十一郎直起了身,他的懷中一如既往地抱著把武士刀。
野田澈只看了他一眼,在女孩身邊坐下,室內只點著一盞小小的煤油燈,隱約照出女孩沉睡的容顏,他仔細看了看,便吩咐女僕端來一碗溫熱的蜂蜜水,蘸著棉簽,輕輕潤著女孩開裂的唇。
這個粗豪男子如此細膩小心的動作,讓見者也微微震動。
織田瑾只淡淡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身,不禁有些好奇地問,「雅矢小子,這次你們和亞夫去長崎,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會搞成這樣回來?」
東堂雅矢本站在窗邊,目光一直凝著大門的方向,這方被問及,身子微微顫了一下,垂首踱了回來,一下跪在老人面前,「老師,學生有錯。」
織田瑾微訝,點了點頭,听男子將之前發生的諸多事一一道來。
亞夫和這些少爺們,都是當年他在朝聲名極盛時,收下的貴族弟子。他們年紀相仿,很容易便不打不成交,同席多年,情義深厚,成人後都在各自的領域里擁有了不小的成就,是這東晁帝國正冉冉升起的一群明日之星。
少年們天生的熱情和干勁,很容易為他們帶來輝煌的成就和矚目的地位,也同時造就了他們天子嬌子般不可一世的自負性格,憑著一股沖動行事,便不知不覺鑄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錯。
「你說,這女孩姓軒轅?」
「嗯,她叫軒轅輕悠。」
織田瑾聲音一緊一松,長嘆一聲,「果真是命麼!」
「老師,」東堂雅矢並不能體會老人的感嘆,聲音緊繃,「亞夫他,是不是再也不會相信我們了?」
「何以如此講?」
東堂雅矢目光一緊,看著長者,「他願意讓御極、阿康、義政跟著他去皇宮,卻將我們撇在外。若他要兵力相助,我東堂家在京都的府兵也足以威嚇禁軍力量。可是他連听也未听我一句就定帶走了他們……」
織田瑾卻笑了,「那末,你的意思是亞夫連老夫這師傅也不相信了,還有留下的阿澈。」
「那不同。他知道老師您一定會信守承諾,不會對那女孩不利。有您在,我們這些學生自然不敢亂來。而阿澈也對那女孩有些喜歡,斷不會做出任何不利于她的事,要真發生什麼大概會第一個沖上前保護那女孩,你們留下也正好……監視我。」
織田瑾捂嘴笑起來,東堂雅矢立即漲紅了臉,尷尬地別開了眼。
「雅矢,你這是被亞夫之前的一派作戲給嚇到了。」
東堂雅矢微微一愣,按下心頭起伏。之前那場「架」,正是織田亞夫用一句「如果你們還認我做兄弟,想幫我的話就照我說的做」,沒有太多解釋,就直接打了起來。現在看來當然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場「戲」,至于觀眾,只有皇帝陛下一人。
「老師,學生不懂。」
「雅矢,你可知陛下對你們幾人有多少了解?這幾人中,就你和阿澈幼時身份最高,時常進宮與亞夫玩,而阿康和義政都是後來加入到你們之列。亞夫為了軒轅輕悠連最要好的朋友都不顧及,拳腳相加,這在皇帝會如何來看?」
「那自然是覺得亞夫已經決定要拋棄一切,跟軒轅輕悠私奔了。」
「亞夫用自己的性命要老夫承諾,在他去皇宮時,軒轅輕悠不會為人暗中處理掉,這自是對老夫的敬重。他離開時雖然沒有安排你和阿澈,可事實上你們都做到了他希望的你們為他做的事。不是麼?」
「我們什麼時候做了……」
東堂雅矢仍有些疑惑,但隨著織田瑾的目光移向了臥間時,突然恍悟,「師傅您的意思是……」
織田瑾點頭,「阿澈有將材,若皇帝安排禁軍還有後招,由他指揮王府侍衛應戰,應該不用擔心。若人手不夠,不還有你們東堂家的府兵做後援麼。再來,小姑娘身子虛弱,萬一這段時間有個不適,這里誰的醫術最高最令人放心,能幫忙解決問題?」
「師傅,我懂了。可他為何讓阿康和義政那兩小子過去,他們能幫上什麼忙?御極過去,我覺得倒無可厚非,畢竟他是刑部省大卿,在明仁帝面前有說話的份量。」
「原因很簡單,亞夫這次的對手是他至親至敬的皇帝陛下。他不能用武力去威脅自己的親人,這是其一。那更是一國之君,臣子豈可因一己之私威及帝王尊嚴。
御極是你們幾人中,現今在朝上官職最高,口才最好,辦事形象在皇帝面前最好的。另兩個小子也比你和阿澈在皇帝面前要眼熟多了,阿康性子直,說話情真義切,與皇帝有相同的立場,皇帝重兄弟情,就容易听進勸導。義政是皇帝的侍從官,最了解皇帝的性情,且他又是大納言,在朝中形象向來公允正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賴,勸解時可以緩和氣氛。他們三人中,兩個都是文官,對皇帝沒有武力氣勢上的威脅,可動之以情理,更不會破壞亞夫和明仁帝之間的情感。」
東堂雅矢這方听師傅分析,才終于茅塞頓開,心中暗暗佩服那男人竟然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將可利用資源進行如此精確的分配和調用。
「亞夫比任何人都要愛這片土地,他絕不會為了個女子就拋棄這一切。就像義政所說,真正的男人想的不是逃避,而是主動出擊,解決問題。只是這里最可惜的還是……」
織田瑾的目光移向了臥間,沉沉一嘆。
東堂雅矢眯起眸子看向窗外,「老師,您說亞夫他真能說服陛下,讓他留下軒轅輕悠麼?」這個問題,所有人心里都沒底,畢竟皇家的婚姻向來不是由當事者一人說了算,這其中牽扯著復雜的利益關系和血脈傳統。純粹的愛情在這些龐大的利益面前,渺小柔弱得就像捻死指間的一只蚊子,那麼微不足道。
織田瑾卻搖了搖頭,「我恐怕,亞夫他並非僅僅想如此。」
東堂雅矢大驚,「您是說他還想取消……」
取消和出雲的婚約,那怎麼可能!
……
「殿下,不好了。親王殿下現正在旭日殿里,接受陛下的裁奪!听說好像是陛下要殺了那個亞國女子,親王不允,說要帶著那女孩私奔離開東晁,當場就和前去勸說的野田少爺他們打了起來,當時禁衛隊長也在荻宮,就將親王逮了送來宮里。」
大宮女一邊說著,一邊給驚醒的出雲公主更衣。
「亞夫哥哥怎麼會這麼沖動啊!」
「婢下听說,那女子懷了親王殿下的孩兒,可能還是個男孩。這應該是親王的第一個孩子吧!」
出雲當然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她只是不敢相信織田亞夫竟然會那麼沖動,鬧到要帶人私奔的地步。她驚慌失措,唯恐事態繼續惡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匆匆奔向旭日殿。
剛到旭外時,就听到殿內傳來激烈的人聲,她不敢直沖進去,只能像往常般從側門入,待在隔簾後觀察事態發展。
……
「亞夫,你這是做什麼,你瘋了麼!」
明仁帝被那一撞,嚇得滿腔怒火也都驚掉了一大半。旁人在最後一刻拉住織田亞夫,這額頭上只蹭掉了一塊皮。明仁帝一邊責罵著,一邊親手給織田亞夫松了綁,清理傷口,又上藥。
織田亞夫卻憤憤地推開皇帝,滿身激憤悲愴不減,嘶聲叫出,「皇兄,你就當我瘋了罷!若不瘋了,我不知道做為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護不了,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世上。」
「亞夫,你胡說什麼。你未來還會有妻子,更會有孩子,何以為了個……」
「皇兄,那是我的女人,我的親骨肉!」織田亞夫一把抓住明仁帝的手,目光深深地凝著,「那是我第一個喜歡上的女人。你以前常開導我,叫我試著敞開心胸去接納一個人。你說那樣生活才有意義,才有滋味,才能真正覺到活著是一種幸福。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說的那種感覺,你卻要在今晚將她從我身邊奪走。」
明仁帝被那赤森森的目光盯得心底直發寒,男人說出的話更讓他驚訝不矣,曾幾何時,他隨口勸導的那些風流理論,竟然深入弟弟心中,成為高貢的信仰,而今讓他連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了。
「皇兄,那是我第一個孩子,在我知道它的存在的時候,它已經離我而去了。我還記得您知道小麗妃子流產時,有多悲慟。那也是你喜歡的女人的第一個孩子,我以為你該最了解我的心情。你知道那有多痛!」
皇帝渾身一震,張口卻吐不出一個字。面前那張俊美卻傷痕累累的臉龐上,緩緩落下兩道晶亮的濕痕,讓他瞬間腦中一片蒼白,仿佛只剩下男子那嘶啞如哀獸般的悲鳴。
「您還陪著小麗妃一起等待了三個多月,而我從頭到尾毫不知情。那天晚上,我只能看著他一點一點從我的女人的腳下,淌了整整一個碼頭。您還可以將那些誤事的宮人處置掉,我……我……是我親手開的槍,我看到她又要逃離我,我恨,我氣,我更怨,為什麼我對她那麼好,就是她要天上的星星,我也願意上去摘來給她,她為什麼還要離開我……」
「我竟然真的親手向她開槍,子彈就打在她月復上,有鴉片擋著沒傷,可是她撞在木桶上了,我看著她撞在木桶上……皇兄,你說我是不是魔鬼,我該死,我簡直不是人,我竟然還踢了她一腳……」
那時,整個大殿一片岑寂,只余下男人曲身在地抱頭痛哭的低嗚聲。
見慣了那個男人時時刻刻都無比風光優雅自信的模樣,此時那如哀獸般卑微自厭自責到極點的模樣,更讓人說不出的酸澀眼潮,那話里行間透露出的殘酷真相,更讓人心驚,無奈,沉痛,也能有幾分體會男人何以如此失常,如此悲慟。
「……進宮前,她還拿著槍指著太陽穴威脅我,如果不放她走,她就死給我看。她說,孩子死了,她也不要活了。皇兄,你說我該怎麼辦?這錯都是我親手鑄下,我沒有辦法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堂而皇之地跟人訂婚,你教教我,我該怎麼辦?我閉上眼,就看到整個碼頭都是血淋淋的……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
說著,男人抱著腦袋又要往玉階上撞,嚇得明仁帝手忙腳亂將人抱住,藹聲相勸,「亞夫,夠了,你別再自責了,為兄……為兄不逼你了,成不成?」
可惜回應明仁帝的是一張頹廢慟極的臉,漆黑的眼眸毫無光亮宛如一灘死水,無力地垂下臉,一聲不吭。
「亞夫,那女孩你要留著就留著,可和出雲的婚事,已經通告了全國,只能推遲。你即已辜負了一個女人,就不能再害得出雲也成為全國的笑柄,皇家的恥辱,你懂嗎?」
靜默了許久,眾人都以為男人不會再開口時,聲音響起。
「臣,懂。」
「亞夫?」皇帝低訝,伸手去踫。
男人卻更快地縮回身子,抬起頭,眸底一片冰冷的死寂,一字一句說,「陛下能給臣幾日時間,悼念亡兒?」
明仁帝只覺得從未如此揪心,然,仍是一咬牙吐出兩個字,「三天。」
這世上,便也沒有比帝王更多情的人,坐擁三千粉黛,亦沒有比帝王更無情的人,揮手間便是千萬條生命灰飛煙滅。便是最親的人,也親不過皇家威嚴、祖宗貫例。
「乞巧節法定為三日假期,這樣朕也好對臣民們交待推遲的原因。」就算是親情,也是算計著來的。其中利益得失,不可不較。
也許,一直以來,外人都覺得明仁帝能坐上皇位,都得益于織田亞夫的幫助。當年,他在眾皇子中也最不起眼,更常被人欺負,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卻不知這個帝王性子極能忍耐,真正的厚積薄發之主,當政以來,不動聲色便將朝上諸臣各派調轉得一派圓和,行無為而有為之道,正是君王最聰明的手段之一。
皇帝雖然退步了,卻給出了時限,織田亞夫沒有回應,但也不能再反駁。
從進殿後就一直未有大動作的尚善御極等人這才上前進言,了卻最後的一點瑣務。
末了,明仁帝終于點了頭,甚至還好心地要派宮中御醫至荻宮看望輕悠,但被尚善御極給扣下了。
離開時,明仁帝似還想寬慰幾句,但織田亞夫垂著頭,似乎什麼話也听不進去。
柏原康和清木義政將人扶著出了宮,直到宮門前時,他突然甩開了兩人,腰背挺直了,逕自上了車,甩下一眾人等,決塵而去。
……
隔簾後,出雲緊緊撕扯著衣帛,幾乎咬碎銀牙。
她很想沖出去跟皇兄理論,一定要殺了那亞國女人,可惜現在皇兄已經被織田亞夫一番悲慟傷懷的行逕迷了,心軟了。她若再去強求,只會讓皇兄生氣,更覺得她鐵石心腸。
可是,如今看來若不殺了那女孩,還讓她繼續留在他的身邊,那不啻是對她未來幸福生活的扼殺。
那男人竟然可以為了那女孩玩命自殺,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必須殺了那個軒轅輕悠,這次絕不能再失手了。
出雲回到宮中,思前慮後,終于招來大宮女,寫了一封信,派之送了出去。很快,一份電報被派到了擁有古老歷史的忍者發源地,四國信濃。
……
宮門前
看著那絕塵而去的車影,柏原康低喃,「亞夫很失望吧,我們跟來一點忙也沒幫上。僅僅保住了那女孩的命,婚禮還是……不過,即還有三日時間,那就……」
尚善御極拍肩截去了話頭,目光緊簇著回頭看了眼旭日殿的方向,同他們一起來的清木義政似乎被明仁帝留下了。
汽車上
織田亞夫狠力扒了扒凌亂的發,血水順著發梢落下,他沒有揩傷口,副衛遞上的衛生止血棉也被扔在一旁。
仿佛失力般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掩上面容。
——就算我願意留下,全世界都會反對我們在一起的。
——明日之前,將軒轅輕悠逐出東晁領土,否則陛下將視其為劫謀東晁機密、危害帝國皇親之敵國間諜,即刻由皇城禁軍將之逮捕歸案,斬梟示!
——你即已辜負了一個女人,就不能再害得出雲也成為全國的笑柄,皇家的恥辱,你懂嗎?
——三天。
——亞夫,人這一生何其短暫,許多悲歡喜樂只是過眼雲煙。身在皇家,就是想過些平淡簡單的生活,也尤為不易。要麼,安于現狀,做一輩子懦弱的傀儡,隨波逐流;要麼,就變得比任何人都強大,不擇手段奪取一切權利為己用,踩在所有人的頭上,做人上之人。
——亞夫,對不起,媽媽太懦弱太無用,害你吃了這麼多苦。你記著媽媽的教訓,以後千萬不要像媽媽這樣傻,愛上一個不能愛的人痛苦一輩子。你長大後就娶出雲做妻子,生一雙兒女,無波無浪,無苦無災,簡簡單單地過好這一生。
——亞夫,媽媽希望你能過得開心快樂,不要再像媽媽這樣痛苦。
母親……
虛掩的大掌微微顫抖,似有一抹晶瑩滑過,沒入鬢影中。
------題外話------
這里都是*部分了!
貌似秋應該來個三五萬更。話說大家如果想要那感覺就養著連續一口氣看完也很爽。不是咱不想萬更,實在是要寫好一個故事一個情節,需要思考很多遍方能完善較為嚴謹。最近書院出了個奇怪的規定,讓人很頭痛,為了保證基本收益只有這樣。
秋的身體有限,一萬字要寫一天,更個三萬就得寫3天,還得花時間修改。可咱又不能斷更,這里有個空檔期矛盾。為了能正常休息,有充足的構思運筆時間,除非有大量存稿,否則很難萬更。
希望大家體諒一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秋盡量保證咱日更在5千以上,春節假日均不斷更,情節緊湊不拖沓不注水(這是秋寫作的基本職業道德要求),謝謝至今還在支持秋的筒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