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華看著燈下正蹙眉苦惱的劉二爺,卻不知說些什麼好。
說他是愚孝,說他不懂得給自己妻子兒女撐腰……可這些娘已經念叨了千百遍了,還是一點作用都不起。
爹就是個死腦筋,在他心里面,父為子綱是天經地義的,他這輩子也改不過來了。雖然他至愛母親,對母親一直是掏心掏肺的好,可是因為家里頭這撕扯不清的是是非非,他們兩個也吵了一輩子,鬧了一輩子。
直到母親猝然離世,父親才如夢初醒,懊悔的肝腸寸斷。可是,一切都為時已晚。
所以父親才會萬念俱灰,不思飲食,最終追隨母親而去。
他是後悔了吧?他是舍不得母親孤單一人吧?他一直都知道,母親性子雖然剛硬,其實骨子里最是軟弱,最是害怕孤獨……
而現在,說什麼都是廢話。他根本听不進去。
真是讀書讀傻了。錦華不禁嘆了口氣。
其實比起大伯,父親的行為舉止更像是一個讀書人,滿身濃濃的書卷氣,行事也處處帶著讀書人的迂腐。
事實上,父親從小也讀了好幾年書,十幾歲的時候還曾經參加過一次童生試,結果沒中,結果這一次過後祖父就不讓他考了,認為他沒有讀書的天分,只一心供應很有「讀書天分」的大伯。
雖然家境比較殷實,但也不過是鄉間的小地主而已,完全算不上大戶。一向秉承勤儉持家理念的祖父是不可能讓全家人都坐吃山空的。就是他自己,每天還下地干活呢。
家里的下人很少,很多事都得親力親為。大伯母和母親這些女眷們即使不用下地,每天也都得紡紗織布,一刻不得閑。這是祖輩上傳下來的老規矩了,要靠著自己的雙手吃飯,不能有吃閑飯的子孫,那可是敗家之兆啊。
自然,這規矩到了大伯身上就得大打折扣了。不過,大伯打著考功名的幌子,同時又管理著家里大片的田地,倒也閑的理直氣壯。
因為家里是不養閑人的,就算父親依舊酷愛讀書,手不釋卷,祖父卻著急的開始替他找尋出路。
依著父親那幾乎讀成書呆的性子,還真沒有適合他做的,後來父親便被祖父輾轉托到了一家遠親那里做了賬房先生。
父親供職的那家遠親姓李,是縣城里有名的富戶,名下有不少的產業田產。父親性子耿直,從不耍奸磨滑,更不會中飽私囊,從中漁利,因此,東家很是信任父親。父親每個月的工錢對于一個小鎮上的人家來說還是相當可觀的。可惜,自己家卻一點兒也沒撈著。
想到此,錦華又是一陣氣悶,對于軟弱可欺的父親第一次生出不滿來。如果父親能強硬一點,想辦法保護自己的妻兒老小,也許母親就不會走上絕路吧?
錦華怒氣上涌,便硬崩崩的開了口,「爹,前兩天,我小竹姑歸寧,我正好踫見她,就聊了一會兒,就從她那里听說了一件事。」當然,這件事其實是前世時錦華在京都的時候听人說的,如今搬過來,倒也應景得很。
小竹姑是錦華四爺爺家的女兒,嫁的夫婿很是不錯。剛成親時家里也是苦哈哈的,後來她夫婿也是走了大運,在縣衙里頭做了個小吏,苦熬了十多年,後來又陰差陽錯的得了上司的青眼,很受器重,漸漸的在縣衙里邊也很吃得開,家境自然轉好了,現在也是穿金戴銀、呼奴使婢的,好不風光。
因此小竹姑簡直就是台子鎮所有女子羨慕嫉妒恨的對象。
沉思中的二爺終于抬頭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的隨口問道,「什麼事啊?」
「小竹姑住在縣城里頭,見識也多,就跟我說了這麼一件事。就在咱河濱縣里有一戶人家,兄弟眾多,家里父母卻偏向老大,結果老2一家處處受委屈。老2那個人很是孝順,寧肯自己家吃虧,也要孝順爹娘。听說就是在前些年咱們這里鬧饑荒的時候,田里糧食減產的厲害,他自己都吃不飽,還偷偷把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吃食給爹娘送去。」
錦華深吸一口氣,使勁咬了咬嘴唇,避免自己因為太過心神激蕩而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發抖。
「他自己最小的兒子只有三歲,卻因為饑餓,被一場小小的風寒就奪取了性命。為了這妻子就跟她鬧翻了,兩個人總是吵架。這個妻子因為想念孩子,愧悔交加,沒幾年也得病死了。只剩下這個男的拉扯著年幼的兩個女兒。他親爹娘只管老大那一家,也沒有余力管他,為他操持家務、受盡辛勞的妻子也去世了,一家人吃了上頓沒下頓,兩個女兒也衣不蔽體……真是可憐」
錦華還小的時候,此地確實因為大旱鬧過饑荒。老劉家家境好,雖然地里也遭受了很大的損失,但卻不至于到了吃不上飯的地步。所以二爺對那場饑荒的感觸並不是很深切。自己對賬、算賬的,整日里忙的昏天黑地,外面的事也不太關心,信息很有些閉塞。如今這事听起來確實讓人觸目驚心。
錦華因為心有感觸,越說越生氣,語氣越來越嚴厲。劉二爺有點被一向孝順懂事的女兒那咄咄逼人的氣勢唬住了,愣愣的坐在那里,有點迷茫,似乎又有些感觸。
錦華說到傷心處,便有點說不下去,只好把袖子一甩,最後撂下一句狠話也抬腿走了。「爹,你好好想想吧,照此下去,我們家是不是也會像那家人一樣,家,破,人,亡」……
夜晚,四周悄然無聲,只有幾窗下有幾只小蟲不知疲倦的鳴叫著。
錦華心事重重,腦中翻江倒海似的翻騰著,一點兒睡意也沒有。況且還有不少蚊子哼哼著,不知怎麼的竟飛到了帳子里頭來了。
她索性起身,把帳子用銅鉤撩起來,模著黑尋著一把蒲扇,重新把帳子里里外外的扇了一個遍,又快手快腳的把帳子放了下來。
蚊子終于絕跡了,但錦華翻來覆去烙了好幾回燒餅,還是睡不著。于是她又爬起來穿鞋,下地倒了點水喝,然後揮著蒲扇百無聊賴的在窗前坐了好久,也不知熬到了什麼時辰,直到身子疲累到了極致,才拖著身子重新上了床,這回終于算是睡著了。
再醒時已經是陽光滿眼。錦華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先仔細打量四周,好半晌才舒了一口氣,擦了擦剛才冒出的一身冷汗。
——還好,我不是在做夢。我是真的又回來了。
她穿好了衣裳,又利落的梳了一個雙丫髻,就腳步輕快的往正屋去。自己的身體自覺已經沒有什麼大恙了,萬幸啊。至少沒有臥床不起,要知道,自己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做呢。
不管怎麼樣,所有的悲劇還都沒有發生。且慢慢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