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11月12日~
戰國雪第四十九章︰授人以漁(七)
此時,耶律明凰已完全明了智的用心,智讓她在最繁華的酒樓里宴請韓氏和城南住戶,得知她駕臨酒樓的城中百姓自然會紛涌而來,而當這些百姓帶著好奇站在她面前,消能得她一眼顧盼,一眼交談的同時,也正是她了解百姓心思的時機,因為在這等激動的情形下,百姓們的眼中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矯揉掩飾,而她,正可從中閱得人心所思。
識透人心,知人所思,察人所想,辨人喜惡,延為己用,正為帝王心術。
耶律明凰卷睫四顧,酒樓里人頭攢動,所有人都無一例外的凝視著她,有人目光痴迷,這是驚艷她的容貌,有人面露敬畏,這是熱切她的身份,每一個人都消能與她的目光相視,在那一雙雙熱切的眼楮中,有欣慕,有期盼,也有猶豫,她知道,她要把這些欣慕,熱切,期盼的目光變為對她決無二意的忠誠,也要消除那些眼神中的猶豫。
想到這兒,耶律明凰忽然驚覺,自己的心思已變得與往日迥異,就在昨夜,她還在自憐自傷,為父皇的逝世時時錐心,為智突然隔在兩人之間的君臣之矩幽怨難已,可就在今日,當她在馬車上听著智所說的春秋舊事,她的心事竟有了一種奇特的轉變。
以往,她也曾偶爾歆慕過這些長鐫青史的豐功偉績,但這歆慕淺若漣漪,因為她以為,這等殺伐而來的霸業太過血腥,那些爾虞我詐的求勝之道太過卑劣,而這天下分合之事,也與她非常遙遠,似她這等少女情懷,眷念的只該是兒女情長,能令她心動的也只有與心愛的人長相廝守,但今日從智口中听聞那一代代明君霸主吞吐風雲的事跡,一位位名士奇才挽動狂瀾的波折,听在耳中,突然發現,原來這其中滋味也如情絲蜜語般令她怦然心跳;
她為六國君主會盟峰頂的執著而心動。
她為秦太後羋八子自盡攬罪的決絕而觸動。
她為秦孝公嬴渠梁承國運于析的艱辛而感動。
合縱連橫,獨佩六國相印的蘇秦,誰能比他更識天下之勢?
坑殺趙軍,一戰滅盡趙人舉國兵的白起,誰曾攪動更淒狂的腥風血雨?
長平死戰,四十六日困獸猶斗的趙括,誰曾在絕勢中如他般苦守忠節?
屈原沉江,八萬新軍丹水奮戰,誰能忘卻這千古國殤?
十年生息,燕昭王與名將樂毅君臣共勉,一朝發力,誅滅暴君齊湣王六十萬大軍,千古之下,誰如此君臣相得益彰?
六年困守,齊國田單,以八百族兵堅守即墨孤城,巧施離間,驅火朋重挫燕軍,千年以來,誰嘗聞古城嘶吼?
變法商鞅,身雖車裂,名垂不朽…
趙武靈王,胡服練騎射,挽弓當挽強,輕騎驅胡虜…
戰國四公子,長袖舞濁世,成敗也倜儻…
一位又一位攬盡當時風流的人物,一代又一代功成萬骨的逐鹿天下…
這已被塵世所掩的一樁樁一幕幕往事之後,掩不住的是那些天之驕子曾嘯傲天地的輕狂!
是執著,是淒婉,是長歌,是悲鳴,是金戈鐵馬,是千古激烈,也是她心里陡然掀起的共鳴,似憧憬,似期待,亦是帝王之嗣為之顫栗的悸動…
這種悸動莫可言喻,卻是天生于代代傳承的血脈之中,在她的少女情懷深處沉睡多年,恰于今日被風起雲涌的帝王功業所喚醒,勃然滋生,將過往的淺淺漣漪激蕩成一片深不見底的旋渦。
旋渦深處,蕩開了她從不知的另一片天地,旋渦在心,盤旋激烈,不再覺得,那些爾虞我詐是陰謀鬼域,這只是為決勝負的一種手段。不再心驚,那些血流千里,殺人盈野的攻城掠地,這原是敵我死斗的兵家陳。
雪靈之季時,當智終于接過她手中玉瓶時,她驚喜欣悅,還以為可可芳心只為情動,而當韓氏向她展顏一笑時,她亦如飲綿綿甘醇般暢然,這等陶醉,卻是為君之樂!
忽然頓悟,她所要的,不止是少女情思。
「吾兒當為女帝!」這是父皇的遺願,也是——她從此時而始,不再視為無奈的最大心願。
「拓拔戰手握大軍,除了這座幽州城,大遼數十座城池,數千里疆域都已被他懾服,也難怪有許多人畏懼于他,不過,你們當中可有人能告訴我,他為什麼能一戰奪下上京,是因為黑甲騎軍真的天下無敵,還是因為我大遼國都如此不堪一擊?」耶律明凰的口齒越來越流暢,聲音朗朗悅耳,之前突然面對這許多人時的羞澀和忐忑已消失無形,**微側,斜靠在座椅中,雍容的神態透出一股悠閑,仿佛在閑話家常般,她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掠過,最後停在了先前說話的那名男子臉上,微笑而問,「這位壯士,你可以告訴我其中緣由嗎?」
那男子听見公主主動向他問話,激動得兩眼放光,心里恨不得立刻慷慨陳詞一番,可惜嘴張得老大,卻只是一個勁的說著︰「我…我…」期期艾艾了半天也未說出一句話來,這一半是緊張,一半也是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心里直罵自己沒用,竟錯過了與公主說話的千載良機。
剛才搶他話頭的男子想要說些什麼,但他看了耶律明凰一眼,似乎覺察出公主的意思,目光閃動,悄悄退了一步,閉上嘴不再開口。
「別緊張,慢慢的想,這其中緣故原本簡單,只是少有人能想到。」耶律明凰向那先說話的那名男子溫言道,一邊說,她心里一邊回憶著智平日說話的語氣和淡淡神色,她記得,智在每次向人問話時,他總會直視著對方,深邃的眼神仿佛能看入人的心底,有時,如果智是要問出他想要的答案時,他看似淡然的神色間也會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使對方安心,隨著智的思緒說出他想得到的回答。于是,耶律明凰也直視著那名男子,目光清明,嘴角慢慢抿起一絲笑意,如勉勵般緩緩道︰「大家都知道,拓拔戰麾下二十三萬黑甲騎軍,可算是手掌大遼傾國兵權,那麼,這兵權又是誰給他的?」
她並不是真的想要從這男子嘴里問出什麼,但她消借這男子的口來告訴大家,因為她清楚,要想徹底消除百姓心里的猶豫,有些事情,從別人嘴里說來會有更好的效果。
那男子被耶律明凰溫和的目光直視,心中狂喜,只覺自己若回答不上,實在是太負公主如此柔美動人的笑容,結結巴巴的道︰「當然是皇上賜給拓拔戰的兵權…」
耶律明凰嘉許的向這男子一點頭,「說得不錯,若無父皇對他推心置月復的倚重和信任,賜他兵權,他拓拔戰又如何能成得了氣候?天下人都道他百戰不敗,卻忘了是誰給他的根基,倒是你,一言點透。」
那男子只是順著耶律明凰的話答了一句,竟得耶律明凰稱贊,激動得無以言狀,連連應聲道︰「沒錯,拓拔戰的威名都是皇上給的,要不是皇上賜他兵權,他又憑什麼帶著黑甲騎軍謀反!」受耶律明凰柔和的目光鼓勵,他越說膽氣越壯,向著四周大聲道︰「大家明白了嗎?拓拔戰這反賊能有這麼大的威名,還不是靠著皇上,可他卻辜負了皇上對他的信任,反過來用皇上給他的兵權謀反,他娘的,反賊反賊,罵的就是這種白眼狼!」
其實這緣由也有些似是而非,拓拔戰手中兵權雖是耶律德光所賜,但他也是靠著出眾的武韜謀略才得耶律德光倚重,否則耶律德光也絕不會放心讓一名庸將手握兵權征戰四方,君賜臣重權,臣還報功勛,這本就是相輔相成之事,而且拓拔戰的兵權雖是皇上所賜,可他擅得人心,二十三萬黑甲騎名義上雖是遼國兵馬,其實早成他一人之軍,否則又怎會死心塌地的隨他謀反,智也不會在上京叛亂之前處心積慮的想要收回他手中兵權。
但經耶律明凰這般一問,又有那男子宣之于口,四周的人不禁紛紛點頭,都覺拓拔戰果然是靠了皇上才能掙下赫赫威名,若不是皇上對他的厚愛和成全,他又怎能名震天下,這樣連著一想,大家心里都對拓拔戰辜負皇恩的的行徑多了幾分鄙夷,而對他的積威卻減了不少畏懼。
說話的那名男子見大家都認可他的說話,心中得意,轉過臉來向著取笑他的那人大聲道︰「就這麼一個反賊,有什麼好怕的?黑甲騎軍真要來了幽州,我俞達第一個沖出去!」
取笑他的男子笑了笑,向這俞姓男子一拱手,「俞兄弟好豪氣,佩服,方才倒是我得罪了。若俞兄出城殺敵,小弟當附驥尾。」見這男子談吐得體,一改方才搶話的張揚,不再炫耀夸口,耶律明凰和夏侯戰不由向他多看了一眼。
俞達听了他的話卻極得意,大咧咧的一擺手,正要再吹噓幾句,忽想到公主在側,忙收起狂態,兩眼一眨不眨的看著耶律明凰,只盼公主能和他再說上幾句。
耶律明凰端起茶盞,淺淺抿了一口,這才慢悠悠的道︰「大家能有這股勇氣,我很欣慰,我們不可妄自菲薄,墜了自家志氣,可我們也不能把對手貶得太低,若我們再這麼說下去,只怕我忍不住今日就要興兵殺回上京了。」
大家听了耶律明凰的話,不禁笑了起來,只覺公主不但沒有架子,而且說話也頗風趣。也有人暗中在想,公主故意做出輕視拓拔戰的姿態,會不會是想借此說動這全城百姓都隨她與反賊一戰。
但耶律明凰似是看出了這些人的心思,等眾人笑了一陣,直言道︰「我知道,或許會有人以為,我今日先說自己不怕反賊勢大,又說拓拔戰是仗勢我父皇才能獲得一世威名,無非是想消除大家的畏懼,鼓動大家隨我一起對付拓拔戰,如果有人這樣想,我不會生氣,但我要你們知道,我今日在這里說了這許多話,不是要讓大家去為我送死,也不是想說服大家與我共存亡,因為你們是我的子民,不是我的軍士,軍民有別,我並不想讓這滿城百姓都為我披甲而戰…」
說到這兒,耶律明凰頓了一頓,放輕了聲音,慢慢道︰「你們知道嗎?在我逃離上京時,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極深,那一天,父皇帶著我們殺開一條血路,沖到南門時,我們踫到了一群被火燒毀了屋子的百姓,看到這些正在抱頭哭泣的百姓,那時,追兵正從四面包抄堵截,但父皇卻勒退坐騎,他把自己身上的玉帶給了這些百姓,讓他們賣了玉帶重建屋子,還讓他趕緊逃生,不要被追兵傷了性命,我不知道,這些百姓在他們今後的歲月中會不會感念父皇的恩情,但我知道,父皇並不是要故意示人于恩,他這麼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因為父皇無法容忍他的子民在自己眼前哭泣,即便是在他臨危之時,漢人有一句話,主憂臣辱,其實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講,子民受苦,也是君皇的恥辱,這個道理,我父皇從未跟我說過,但我會一直記在心里。」
百姓們乍听此事,想到皇上在為叛軍追殺時仍不肯不顧子民,不禁為之動容。而與耶律德光君臣之情極深的呼延年也已淚眼模糊,悄悄拭去眼角淚痕,傷感之余暗暗疑惑耶律明凰為何要突然提及此事。但他卻未發現,就在這一時嬉笑,一時傷感的情形下,大家的心緒已漸漸被耶律明凰所帶動。
只听耶律明凰又道︰「我不會畏懼拓拔戰,但我也不會輕敵,他的叛軍遲早會來幽州,而我,就在這里等著和他一決勝負,一決生死!但我不會把幽州十幾萬子民都卷入戰禍,臨城一戰,拓拔戰有黑甲騎軍,我也有護龍七王和五萬遼軍!他們會隨我和反賊轟轟烈烈的打上一場,為父皇,為大遼,勝,國祚得續,敗,我也要死在反賊的刀槍之下,因為這是我身為遼室公主的最好歸宿,上京城破,我父皇舍身殉國,若幽州城破,我也要死在城門之內,雖然我是名不通戰陣武藝的女子,但兩軍開戰,我也會策馬揚旗,為我大遼將士吶喊揚威,而在此之前,我要請大家記住一件事…」說著,耶律明凰眼神流轉,語聲里含著道硬朗,「若我敗戰而死,遼國便是敗亡,大家再不必提及什麼復國之事,更不必為我這死去之人赴忠盡義,而我的遺願便是要你們繼續活下去,那個時候,無論你們身為何屬,都要好好活著,這不是我邀攏人心的說辭,而是因為,我——耶律明凰,雖比不上我父皇之德能,但有一點我和父皇一樣,那就是無論生死,我都不消我的子民受苦。」
酒樓內又是一片靜無聲息,大家都被耶律明凰這一番話所震驚,听著她淡淡然說及自己的生死,甚至漫不經心的說著萬一敗亡的結果,這樣的言語,本該是頹廢喪氣之言,可從耶律明凰口中說來,卻透著一道不死不休的辛辣!而對于不會把百姓卷入戰火之言,也令人不再存一絲疑惑,干脆直接的話語,不帶修飾,不帶遮掩,使人驟然發現,在這位嬌美尊榮的少女身上,還有一股正在嶄露的鋒銳。
「公主…」與耶律明凰同坐一桌的韓氏也同樣為這一番話所震動,見眾人都靜默無聲,她鼓起勇氣,輕輕一拉公主的衣袖,「公主,我相信,您一定能打敗反賊!一定能!」
「對!」大家一下子回過神來,那叫俞達的男子第一個喊道︰「公主,我們也相信,您一定能打敗反賊,遼國,絕不會就這麼敗亡!」眾人紛紛應聲,這一次,卻不是隨意的附和。
「是嗎?」耶律明凰一笑,「遼國,絕不會就這麼敗亡!能從我的子民口中這話,直比天籟更為悅耳。」她側過臉,向韓氏回以一笑,「就象你從不覺得自己苦一樣,對于我能誅滅反賊之事,我也從不懷疑。」
「智王,真是想不到,公主不但長得漂亮,話也說得漂亮!」說著酒樓里的事,夏侯戰嘖嘖稱奇,「公主這番話說得比我們這些廝殺漢還要光棍,偏偏這話听在耳朵里就是讓人信服!」見智听得仔細,夏侯戰又道︰「智王,我不是那種懂得察言觀色的人,不過我也能看出,公主初入酒樓的時候,雖然大家都鬧哄哄的擁成一團,但他們都是為公主的身份和姿容激動,而當公主說出那一番話後,百姓們對公主的態度卻慢慢變了,他們就象眾星捧月般圍著公主,不需要我們護衛喝止,也沒有一人失儀,再沒有一開始的混亂好奇,而且百姓們的神情里也似乎多了些東西…」他一時想不出該怎麼形容,撓著頭道︰「就好象所有人都忽然對公主客氣了許多,不過,那神情又不太象是客氣,好象…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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