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11月12日~
戰國雪第八十六章︰淒淒夜色(二)
涂里琛心里嘀咕了幾句,命羌軍們停在暗處,遠離火光的映照,又向智望去,只見智也不揮軍上前,反是微笑招呼道︰「羌王,胸中惡氣可有平息?」
涂里琛微一遲疑,先暗令洛狄等人繼續趁著夜色遮掩繞到大道兩旁察探,這才高聲應道︰「惡氣倒是出了不少,但你的條件我不會答應!智,如果你只要我隨你同去幽州或許我還會答應,可你要的太多了!」
智長嘆一聲,好言勸道︰「真正索要太多的人是你,即便你是為給族人求取安身之地才听命拓拔戰,可你們卷入得太深了,羌王,我已為你留盡余地,難道仇橫這兩千條性命還不能讓你消氣,你為何仍不肯回頭?」
涂里琛見智言辭懇切,也緩下神色道︰「智,你肯讓我手刃仇橫,我很承你這份人情,我也非是那種貪得無厭之人,更知你是一心想化解羌遼仇怨,但你要的卻是我絕不能給的,要是我把兩萬族人的性命交付與你,那我還有什麼顏面當他們的族長?我已答應過族人要給他們安寧,又豈可違背這一約定?」
智耐著性子道︰「羌王,既然你身為一族之長,那你就該為自己的族人謀取真正的安寧幸福,趁現在與大遼和談,再帶著你余下的族人離開遼域,否則就算你用這種手段得到順州,可這安身之地若不能給你的族人安寧,你要它又有何用?難道在你眼里,一處安身之地真值得你鑄下大錯?」
「值得?」涂里琛被這句話觸動了痛處,心底猛升起一團怒火,大聲道︰「護龍智,你懂什麼?你們遼人安居草原,哪知我羌族無處棲身之苦?你知道我羌族在這兩百年遷移中受了多少苦難?你又知道我祖我父為了這一願望付出了多大代價?生無處安生,死無處埋骨,你可知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爹爹在我懷里死不瞑目是什麼滋味?這是真正的切膚刺骨之痛!我祖我父都在他們自己兒子的懷里失望而死,我也在我爹臨終前立下重誓,終我一生必要完成他老人家的未盡之願,你又怎會懂得我立誓的決心!又怎知這一切是否值得?智,我再告訴你一遍,只要能有一片安身地,涂里琛早已豁出一切!因為這就是身為羌族此代族長的宿命,不能放棄也無法放棄!」
涂里琛盛怒之下沖口說出心底郁結,忽然大覺懊悔,暗罵自己怎會對這毫無關連之人說起心事,忙掩飾的冷笑道︰「想不到我竟會和你說這些廢話,你又怎會懂得這些苦楚?智,你不用裝出一副假惺惺的樣子來可憐我!」
一邊說,涂里琛一邊狠狠瞪著智,只要智露出一絲故作憐憫的恥笑,他就會立即沖上一戰,因為他絕不會讓人侮辱他族的三代苦楚。拉牛牛
可出他意料的是智臉上並沒有一絲譏諷之色,相反,智的神情出奇鄭重,眼中還閃動著復雜的光亮,正透過重重夜幕望向涂里琛,似要看清他所背負的每一處無奈和執意,但這種凝視卻更象是在端詳著自己。
許久,才听智幽幽道︰「憐憫如刀傷人心,我不會憐憫你,就如同我也不會憐憫自己,因為你說的我都能懂,也許,我還比你更知各中滋味,背負父輩遺願的苦楚,對父輩所立誓言的沉重 這是一道砍透今生的傷痕,卻也是一種心甘情願的執著,正如你所言,若能完成父輩的未盡之願,又有什麼事是不能豁出的?是否值得,又豈是旁人能體會?」
涂里琛怎麼也想不到智會如此回答,只覺這少年所說之話竟是句句說到了自己的心坎,再望著眼前的白衣少年,卻見他神色蕭索,仿佛帶著股說不出的感傷般,低聲道︰「涂里琛,也許你不信,可我的確懂得你的無奈,甚至于 我還有些羨慕你,因為你的爹爹至少還能死在你的懷里 」
涂里琛突然有了種奇特的感覺,這少年身上似乎也背負著一種極深的誓言,甚至還有著比他更深沉的無奈,正想再看清楚這與眾不同的少年,智已拋去了手中火把,沒有了火光的照耀,智整個人都融入了夜色,再難看清他的神色,但涂里琛卻能感到智也正在默默的注視著他。
郁郁夜色中,這兩人都變得沉默,也似乎只有在這等夜幕中,他倆才能得到片刻的寧靜,不用去面對彼此都已覺得太累的漫漫前路,沉默著,涂里琛只覺心里好一陣疲倦,忍不住長嘆一聲,嘆息方起,卻听見對面夜幕中也傳來了一聲嘆息,這聲嘆息竟是一樣的疲倦,在暗夜中隨風淒迷。
兩人都不願開口,就這麼在夜色中無語而望,雖然他倆是在今夜才初次敵對,卻又覺得似乎已相識許久,或許,在這世上真有相惜的仇敵,相同的宿命。
不經意的看著朦朧夜幕中的那襲白衣,那一種熟悉感愈深,似乎,他們真的曾在許多年前相逢過。
低沉的馬嘶聲打破了夜色沉寂,也使兩人恍惚醒悟,涂里琛收起心底惘然,沉聲道︰「智,你要的我給不起,我要的你也不會給,是戰是退,你說一句話!」
暗處又是一聲悵然嘆息,智低沉的語聲緩緩傳來︰「羌王,我會再給你一次機會,因為我不想讓你慈父的在天之靈為你羌族痛心,這一次,我會再退去二十里,消你能好好斟酌,別讓我失望 你記住,這已是我能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若你我之間一旦開戰,我絕不會手下留情,到了那個時候,你會後悔,我也會愧疚一生 」
見智又要後撤,涂里琛忍不住叫道︰「智,你這算是干什麼?」
智不再回應,率著幽州軍又往後急退而去,一萬輕騎遼軍一折就已在夜幕中消失,只留下一地的火把映照著目瞪口呆的羌軍。
涂里琛被智的舉動攪得糊涂,怔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連那幾名伏在暗處窺視遼軍的羌人走近都未察覺,直到洛狄等人大聲叫喚了好幾遍,他才心不在焉的問道︰「遼人有伏兵嗎?」
洛狄搖頭道︰「沒有,還是和方才一樣,智到底在搞什麼鬼?又不肯打又不肯撤軍,難道他想讓我們追他一個晚上?族長,我們要不要再追上去?」
「我也不知道智想干什麼?」涂里琛自己也是滿月復疑惑,又苦苦思索智臨走前的那一番話,心里好一陣猶豫,在他想來,智是不願耗損兵力才不肯開戰,卻不知智是不願落入拓拔戰的陷阱,而他更舍不得讓族人在爭戰中犧牲性命,沉吟了好久才道︰「還真是騎虎難下啊!戰于不戰都不能由我,要我拱手交出兩萬人還不如硬拼他這一萬人,弟兄們,追上去!智不是那種會輕易罷休的人,要是我們不追上他,他必會再次前來順州,大家再辛苦些,打完這仗就可回去和家人團聚!」
羌族當即又在涂里琛的率領下往夜色中繼續追去,因羌族大多步行,方才又耽擱了許久,行進自然緩慢,既確知遼軍只來了一萬人,第一次追趕又未遇見遼軍埋伏,羌人們膽子漸大,撿起遼軍留下的火把照耀趕路,涂里琛卻還有些不放心,仍派出那一百余名騎軍在前探路。
夜幕下,趁夜急行的幽州軍不到小半個時辰已奔出了二十里路,智選了處開闊之地後便讓大家歇息,又仍舊讓軍士們在四周插滿火把,他自己則踱到一邊,既不開口也不下令,顧自審視著前後地勢。
雖然智看似悠閑,遼軍們卻坐不住了,一個時辰不到連退了兩次,人人都覺窩囊,忍不住湊在一起發起了牢騷,窟哥成賢生怕智動怒,忙向眾軍士們低聲喝止。
智听到喧嘩聲,臉上也無怒色,輕聲道︰「由他們去吧,盛氣而來卻難求一戰,自有些怨意。」他看了眼適才抱怨最多的一名將領,緩緩走近此人身邊,淡淡道︰「你方才說了些什麼?我沒听清楚,可以再說一遍嗎?」
這名將領未料到智听到了自己發牢騷,頓時心慌,垂著頭不敢應聲,智又看了他一眼,忽然噫了一聲道︰「你是衛龍軍池長空?」
這名將領名叫池長空,正是護龍七王當年悉心訓練的精兵衛龍軍之一,衛龍軍在逃離上京一戰中死傷過半,除了少數精銳,只有隨窟哥成賢齊赴幽州的一百人僥幸得存,因這些衛龍軍實力遠勝尋常軍士,所以智便把他們都升為副將,編入軍中,讓他們幫著訓練軍士。
一看牢騷最大的人是自己的老部下,智不由一笑︰「長空,入幽州後我倒有好久未見過你們這些衛龍軍,其余兄弟都還好嗎?想不到窟哥成賢這次把你也帶來了。」
池長空听智口吻溫和,心下稍安,躬身道︰「多謝智王掛懷,弟兄們都還好,小將口無遮攔,胡亂之語不敢再說,還請智王責罰。」
智微笑道︰「我方才是真未听清楚你說的話,只听到你在說什麼吃晌午飯,再說一遍,我又怎會怪你,怎麼?不敢說了?記得衛龍軍中就數你與夏侯戰二人最是膽大,如今怎麼變得膽小了?」
「我 」池長空漲得滿臉通紅,半晌才支吾道︰「我方才說 辛苦趕了一日路才到了順州,一個時辰不到又倒退回去三十里,照這樣下去再過幾個時辰就能回幽州吃晌午飯,這算是打仗還是練腳力?他娘的,老子命硬腳軟,哪經得起這折騰 」
他話還未說完,四周遼軍就已轟然大笑,想不到此人這般實心眼,竟把罵娘的話都復述了一遍,若海平日最愛與他嬉鬧,此刻更是幸災樂禍的捧著肚子狂笑。
智听了也是一陣失笑,「你倒是老實,難怪以前小七最愛作弄你。」
池長空見智臉上並無不悅之色,膽氣一大,問道︰「智王,您今日已對羌族一忍再忍,連退兩次,依您看來,涂里琛這一次肯不肯和談?」
智微一苦笑道︰「和談?談何容易?涂里琛若肯放棄自己的族人,那他也不會為了族人之死大興干戈,除非我肯更改條件,否則就算我們一路退回幽州,他也不會和談。可我給出的條件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大讓步,再無退讓余地。」
池長空以為智是因為還存僥幸之心想與羌族和談才會連退兩次,沒想到智早知涂里琛不會用自己族人的性命和談,忍不住又問道︰「智王,既然您已知涂里琛不願和談,那為何還要對他一忍再忍?」
四周的嬉笑聲陡然靜止,軍士們都悄悄望向智,其實他們心里所想的都與池長空一般,只是無人敢直言,此刻卻由這實心漢子一股腦兒的問了出來。
智環視了一眼四周軍士,淡淡道︰「你算是把大家的心思都說出來了,長空,說實話,你是不是認為我不敢打這一仗?」
池長空立即道︰「智王,我們衛龍軍跟隨你多年,從未見過你對敵人這般心軟,為什麼你這次會這麼猶豫?如果你是的折損幽州兵力,那只要你一聲令下,我第一個就去和羌人拼命!智王,我們已連退兩次,這一仗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開打?」
「你以為我們與羌族的這一仗還未開始?」智側轉臉看著池長空,又掃了眼窟哥成賢和若海,見他們都是一臉的不解,智微有些失望的一笑,「其實在我們第一次退兵之時,這一仗就早已開始了,涂里琛未察覺,你們也未察覺?為將之道並非只仗武勇即可,羌族四萬戰士,我此行卻只帶了一萬人,若只憑血氣迎戰,你們以為真能一戰而勝?」
見眾人听得更為糊涂,智長長一嘆,轉過身去看著黑黝深寂的夜路,低語道︰「若有一日我不能再輔佐殿下,那守護大遼之任就要交付予你們,可若你們都只知逞武揚勇,又怎能護得大遼平安,而我義父一生所致力的仁道治世也終會被鐵騎強兵所背離,若真有這一日,我又怎能安心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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