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葉看見他手里端著的碗,已然明白是吃藥的時間到了。
她很自覺的走出屋去,跟著林杉來到廳中,然後接過碗「咕咚」兩口將湯藥喝光。
盡管莫葉已經克服了因為喝藥而在心理上產生的障礙,但當她的舌頭踫到那湯藥又腥又苦的刺激性滋味時,她還是禁不住皺了下眉。這也是她為什麼要跟著林杉來到廳中才端碗喝藥的原因——只不過是不想讓屈峽看到這一幕時會心生異樣情緒罷了。
莫葉這些年喝藥的速度越來越快,那是因為她想讓那味道難耐的湯藥能少在口舌間停留一會兒。可是喝得太快,就會容易發生反胃狀況,將剛喝下的湯藥又吐出來。所以莫葉在喝完藥後就緊閉唇口,平滑的脖頸間原本看不見的喉結隱現了幾下,顯然她此時正在努力壓抑那股直欲破喉而出的腥苦味道。
林杉接過莫葉遞回的藥碗後正好看到這一幕,他心中有些不忍,想要說一些舒緩的話,但當他在遲疑了一下後開口時,說出的卻是另外一句話︰「葉兒,自你五歲開始,每天就都離不開這湯藥,連日子也快過得發苦了,你可曾覺得厭煩、覺得生活無趣過?」
莫葉努力的吞了幾口唾沫,將喉間那股怪味兒壓下去了一些,然後她就看著林杉疑惑道︰「起初當然是厭煩至極的,不過這樣的日子葉兒也快過了五年,差不多也已經習慣了。倒是現在,總算快要結束這樣喝藥的日子,師父為何在這個時候這麼問葉兒呢?」
人生在世,平淡的日子總是居多的,然而能過上一世平靜的日子,那也是一種值得為之欣喜的幸福。
可是不知道我這一次帶你入京。是不是能順利送你一世安樂,還是又是一段險苦生活的開始?
而相較于停留在口舌方寸間的苦味,時時刻刻環繞在身旁的生活之苦,更難讓人承受。一個人無論在怎樣的環境中生存都必須強大自己,而在這個基礎要求上,最關鍵的需要強大的,是自己的內心。
心境頑強樂觀的人,能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時常找到快樂;而身處險苦境地里的人,更需要這種心境以支持自己不倒,並用這種來自自身的力量去撥開險阻。尋求新生。
能否擁有和認識到自我的這種心境,若在幾年前這麼問你,你可能連明白都難。而即便是在現在這個時候問你這個問題,我的心里都不太有把握,你能得出答案。
林杉的心里各種念頭交替了幾番,他似乎是在總結著自己的感悟,有很想將這些話都直面的告訴莫葉。但在沉默了片刻後。他面色平靜的開口時,只是說出了一句很簡短的話︰「我只想听一听你心底的想法。」
剛才在林杉沉默不語時,莫葉看見他的目光略有深幽之意,她就預料得到師父問的這個問題是含有深意的,心中念頭也已是提前交匯起來,待林杉再開口後。她心中念頭篤定,認真的說道︰「剛開始每天喝藥時,葉兒的確愁苦過很長一段時間。時不時的煩悶于‘自己明明沒病,卻為何要天天吃苦’的問題,不過漸漸的,葉兒也能想明白一些問題了。」
「想及那嚴家兄弟,雖然出身醫道世家。可自一出生起,頭頂上就壓著家族怪病的陰雲。是不是與我有些像呢?可我們彼此之間又有最大的區別,嚴家享譽國醫之尊,然而本家的子嗣患了那家族病,卻是無法醫治,這是不是很諷刺?我身體上的毛病還有得治,若不知珍惜和接受,實在是愚昧至極了!」
「嚴行之的兄長在身患家族傳代的絕癥、康復希望絕跡的時候,依舊能以開朗的態度過完短暫的一生,並且還在努力的用最後的時間鼓勵開導嚴行之,這種堅韌樂觀的心性,即便我不能一下子學會,也是我一直在努力靠近的東西。」
「至于我對這樣的日子是否覺得厭煩、無趣……」莫葉說到這里,一顆心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了一下,這使得她不自覺的朝正廳大門外看去,試圖用伸展開去的視線來讓心胸暢通一些。
語氣微停後,她收回目光來,注視著林杉認真的說道︰「我娘把我生下來,一定是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和決心的,這種努力和決心不僅僅跟身體的感覺有感,否則她怎麼可以在明知道我將成為師父你的包袱時還堅持這麼做?母親予命之恩,師父您的撫養之恩,兩樣都重逾千金,我擁有這樣得來的生命,說什麼也要好好使用,好好享受活著的樂趣。」
林杉的眉頭讓人難以察覺的跳動了一下,他近乎喃喃自語一樣輕聲說道︰「你怎麼了解得到你娘生你時的想法……」
「師父,你曾告訴葉兒,我的父親是你的好兄弟,因為你很少談及我父母的事,所以每一條從你那里听來的關于我父母的事跡,我都記得很牢。」莫葉略遲疑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道︰「事實上剛才我耍巧從屈爺爺那里知曉,派江潮叔叔來做你侍衛的厲蓋先生也是你的拜把兄弟,而你一共有兩位情誼非常的義兄,那麼除了厲蓋先生外,另外那位應該就是我的父親。」
「因為我有理由相信,只有是這樣的情義才會讓你付出十年光陰帶大一個嬰孩。」
林杉動了一下嘴唇,本想阻止莫葉說下去,但他在張了一下嘴後又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莫葉能推敲到這一步,似乎說什麼也都跟默認無異了。
「‘死’這個字要說出口很簡單,但師父你從未言明我的父母已死,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還活著,因為稱活著的人已死、特別是對最好的兄弟這麼說,那間接等于是詛咒,況且你以後還回送我回去,所以這樣的話你說不出口。」
「可他們既然活著卻不來領我回去,原因上要麼是我自身存在問題,要麼就是他們自己有為難之處。厲蓋先生委派來的江潮叔叔氣宇不凡,最關鍵的是我發現他走路的樣子里有巡城軍士的影子,再加上厲蓋先生能與可以參與朝政大事的師父你結為金蘭之交的這一條件,我想他恐怕也是立于京都里一個位置不低的官。那他能有什麼尷尬之處,居然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能領回去……哪怕她是私生的?!」
莫葉說到這里語氣一頓,然後聲音沉下一分的以斷定的口吻一字一句的說道︰「排除掉厲蓋先生,我的父親必然就是師父你的另外一位兄弟。」
師父的居高地位是早就存在著的,而厲蓋先生能擁有像江潮叔叔那樣效忠于他的屬下,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載能做到的。可既然如此,倘若我父親有困難,師父和他為什麼不去幫忙,卻是退而求其次的帶著我遠離京都?」
莫葉的目中現出一抹黯然,沉默了一下後才將最後一段心里話說了出來︰「我時常在想,我的父母是不是犯了什麼重罪,或者是被仇人追殺,所以才不能帶著我一起生活。而在我到了京都後不過才過了幾個時辰,可所見所聞讓我又拾起那個疑團,然而剛剛才想出點眉目,卻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因為我無法想象究竟是怎樣大的罪過,竟讓師父和厲蓋先生都沒法施以援手……」
「總之,我娘生我的時候,一定是在與許多不利因素對抗著的,可明知生下我就等于別離,她還是選擇這麼做了。」莫葉在說完這句話後就嘆了口氣。
林杉在听到莫葉說出的‘私生’兩個字時,他的心里有處位置疼了一下,而當莫葉講到後面的‘重罪之說’時,他的腦中又有兩個矛盾著的念頭糾結著。
到底要不要現在就告訴她一切?
林杉問了自己一句,下意識里將莫葉還沒有完全月兌去童顏的面龐映入眼中,在默然推想著她現在的承受能力。
莫葉看著林杉注視著自己的樣子,剛開始她因為在盡情的傾倒著心里的想法,所以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此時此刻她要說的話全部說完,再對上林杉這樣的眼神時,她漸漸的就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師父,你怎麼了?」莫葉的眼中升起些許膽怯,她慢慢靠近林杉,抓起他衣袖的一角,然後小聲問道︰「我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
林杉順勢將手沒用什麼力道的按在莫葉的肩膀上,給她傳遞過去鎮定的信息,良久他才輕聲說道︰「你沒有說錯什麼。」
他抬手在莫葉肩膀上輕拍兩下,臉上露出一抹笑容來,又說道︰「事實上,你剛才的想法體現出來的思維之敏捷,讓師父有些驚訝意外,讓我忍不住開始考慮一件事情。」
若不是林杉正面含微笑,莫葉恐怕又要以為他這是因為自己窺探了一些他不想說的事而在生氣呢!所以她對于林杉的夸獎不敢高興得太快,只是秀眉微緊的問了一句︰「什麼事情?是不是跟我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