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乙不禁一楞︰「怎麼突然朝我道歉?」
「不知道為什麼,一提到關于我自己的事,特別是關于我父母的事,我就會莫名的覺得煩躁。」莫葉說話的聲音不高,她的目光在石乙的臉上短促的落了一下,很快就移開了,又說道︰「其實我剛才朝你發火的行為有些……過分。」
石乙良久沒有回話,其實尋常人在听到這樣的話語後,很快的一個反應就是說聲「沒關系」,但石乙沒有這麼做,他在沉默了一會兒後才緩緩說道︰「別把自己壓抑得太緊。」
莫葉臉上浮現出疑惑神情,看向石乙,卻不知道該做何言語。
石乙微笑了一下後繼續說道︰「雖然你的身份與我不同,但你不覺得我二人之間至少現在的的處境很接近麼?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誰,因而我能感受得到你心里的迷茫。迷茫于自己該歸家何處,因為這迷茫而慎談自己的事,但心里又迫切的想去探尋,因為這個探尋的希望有是明顯豎立于那片迷茫之中的,很突兀又很清晰。」
莫葉被石乙窺到心事,不過因為石乙是從自身遭遇出發,在某些心念上與她踫到了一條路上,而並非是他特意探問所得,所以莫葉對他所說的這些話並沒有再產生敏感的抗拒心理,反倒因為一絲同病相憐之感,讓她放下了一些心理上的包袱,誠然點頭說道︰「其實有關我父母的事,我師父應該全都知道,只是他一直不願說,可我明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了我好,卻還是非常想知道那一切。」
「林叔叔這麼做已是很不容易了。」石乙感嘆了一聲後肅容說道︰「好奇心可以助學增知,但多余的好奇心更容易給人帶來傷害與後悔,可惜人心就是這樣。既生多出的一截好奇,如果得不到滿足,便很難意識到它的多余,也可以是明明心底有個聲音在提醒你,這種念想是多余的,卻還是要繼續。」
莫葉淡淡一笑,說道︰「人的心緒就是這樣容易變化,甚至是愈抑愈漲,沒人能做到完全均衡。」
「似乎是這樣。」石乙心里對于莫葉話中的定語忽然冒出一個不同的觀點,但他在沉吟了一下後。就放棄了將那個觀點說出口,只是附和了一聲。
「無法均衡或者放棄這種念頭,那麼便只能在直面迎接這種可能會挫傷自己的事情之前。盡量的做一些準備。」可能是發覺自己所說的話題越來越接近一種沉郁的東西,石乙微微彎了下嘴角後才繼續說道︰「你有沒有想過,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後,若生活就此改變,甚至會影響和改變你的師父現在的生活。你該怎麼辦?」
「不知道。」莫葉眼中的困惑神情開始變得濃郁起來,她在輕輕一搖頭後又問了一句︰「我有些不明白你剛才所說的話。」
石乙凝視了莫葉片刻,接著他緩緩開口,像是在講著自己的經歷,同時又等于是在為莫葉解答她的那個問題︰「一年多以前,我還在京郊小村里跟著養父母生活。如果不是後來出了變故,養母病逝前說出了我真正的身份,我可能會一直以一個村夫獨子的身份。平淡的過活一世。」
「我的養父母都逝世時,我本來就快要精神崩潰了,而在他們走時還將那件事告訴了我,那個時候,我一邊承受著養父母雙亡帶來的悲傷和無助。一邊還要承受幾乎等同于被父母拋棄的苦悶與孤獨,那個時候我的心緒真的到了一種生無可戀的境地。」
「如果找到自我需要承受這些東西。我寧願一世都有個人能有能力將我瞞騙下去,可是我那對養父母沒有這種力量,但是你的師父對你能有這種力量。」
石乙說到這里語氣一滯,他看向莫葉的目色也是滯了一下,之後他才一字一句的接著說道︰「如果求知自己的身世就等于拔開這層保護罩,你還願意繼續去探尋麼?」
莫葉怔住了一下,她本想說,身世的真相未必就都是殘酷的,但她很快想到,難道身世這檔子事,能用好與壞的結果去抉擇要不要求索?這只是一個借口,不是解答問題根本的答案。
接著她的心里又生出恍然之感,她想起,其實石乙此時說的這個問題,她自己在決定跟著師父來京的那一天就作出了選擇,此時石乙將那個顧慮更細致具體化的敘述于她面前,她的確有那麼一會兒里,心中冒出了一些膽怯後退之意,但當她從憶海里拾起那個曾在邢家村考慮了很多遍並已經得出的決定後,那份突然冒出的脆弱很快就被一種信念壓退下去。
深吸一口氣,待一個綿長的呼吸過後,莫葉正視著石乙的臉,極為認真的開口道︰「我……」
莫葉才剛說出一個字,她話中的下一個字就被一個不遠處傳來的尖叫聲穿透了。
那尖叫聲來得太突然,一下子打亂了莫葉在心里準備好要說的話,而那尖叫聲里含著濃重的恐懼驚絕,讓莫葉和石乙不約而同的輕「咦」一聲,中斷了彼此間的談論,一齊循著聲音的源頭望去。
緊隨那聲尖叫之後,是幾個連在一起的短促呼喊。
「救命,救命……」
這後繼而來的呼救聲,讓莫葉和石乙很快確定了求救者的所在位置,兩人互視一眼後,拔腿就向街道前方跑去。
一路上也沒踫到幾個人,倆人這才意識到,在邊走邊聊的不知不覺之中,他們已經行至杏杉右輔道的深處。原本大多數賞花游人都聚集在皇宮正對面的主道上,輔道上的游人本來就少,此地接近輔道盡頭,已經到達皇族後/宮大院的範圍,游客的存在基本上等于為零了。
前方不遠處的河池中,呼救聲開始減弱,倒顯得撲騰水花的聲音清晰起來,莫葉和石乙都意識到這個時候回去喊人幫忙已經是來不及了,只得加快了步伐。
春啟節當天,巡城兵士以狼牙城牆為界,外嚴內松,杏杉道上的巡視小隊與平時京都城內巡城隊出勤的幾率相等,早已列入京都居民的習慣範圍,這樣也不至于影響游客賞花春游的心情——當然,內宮範圍里的羽林軍護衛隊在這一刻必將加緊巡邏,只是這又與宮闈外杏杉道上的人無關了。
石乙目光四顧,發現此處的四周不但沒有游人,連護衛兵士也不見一個,想必此時剛好是一個巡查過往的空檔,然而水火無情,救人刻不容緩。
快速估算了一下听到那第一聲呼救時自己與前方河池的距離,石乙神色一緊,一邊跑一邊對莫葉說道︰「你的水性如何?」
莫葉急促答道︰「不太好,但我會游水。」
「那你等會就站在岸上,別下去。」石乙說著,已經開始在解束衣的布帶。
莫葉見狀一驚︰「你要下水?」
「圍拱在後/宮外圍的河池,估計不是用來欣賞的,不知道會有多深。」石乙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他已用極快的速度將內外兩層上衣都月兌了下來,揉成一個團塞到莫葉手中,同時又說道︰「你把這衣服結成繩子,如果我喊你了,你就把它拋下來。」
莫葉聞言心里一緊,但她沒有多說什麼,只在接過衣服後重重的一點頭。
兩人在這狂奔的幾句對話間,已經是接近了那池河的對角邊沿,池河內的情景已能映入眼中。
正如石乙所預料的那樣,這片河池呈長形,拱衛包圍著後/宮那片漆色華貴、工學優雅的群樓疊院。從外表上來看,它的寬度與中等河流差不多,縱深長度輕易看不到另外一端。
但看見這一幕的莫葉最擔心的還是它的深度,現在看來,很有可能如石乙所說的那樣,這是條殺人不用刀的‘衛河’。
所以莫葉在看見石乙已經加快腳步,跑到前面去了時,她月兌口就喊道︰「很危險,要小心!」
「知道!」石乙應了一聲,聲音剛落,又听他驚道︰「怎麼是兩個人?!」
石乙所吃驚的一幕,稍後一步的莫葉很快也看到了,她失聲道︰「前面那個快要沉下去了!」
她的話剛說完,石乙已經跑到河池岸邊,他站定一息,目光往河池下方看了一眼,旋即拔掉腳上的鞋子,蹬足數下後就一縱身躍入水中。
待莫葉跑到岸邊時,就見河池內水花四濺,石乙已經游出了一段距離。看起來他的問題不大,然而此時有一個嚴峻的問題在于,池河內那兩個溺水之人中明顯是離岸邊更遠一些的那個開始有暈厥的跡象,那人撲水的動作明顯遲緩起來,已經在嗆水了。
莫葉發覺這一點,一顆心不自覺間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沒有多想的就大聲喊道︰「先救前面那個,那人快不行了。」
石乙沒有回答,人在水中游時若要開口說話其實是很危險的,但他接下來的舉動讓人感覺,他似乎是沒有听到莫葉的喊聲一樣,游出一段距離後就沒有繼續向前,身形一轉的背對那個遠一些的人,游向了離岸邊較近的那位溺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