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街道走到盡頭,鐵大站在街角一處宅院的牆後停下了腳步。他在安靜的待了一會兒後,這才行出了街角的這處轉口。
前方又是一條街,只是這條街比較曲折,一眼難看到頭。肖家酒鋪屬于小本經營,所在的位置並不是京都的繁華之地,這片地段的街道上,巡防隊走得不太頻,夜里點起的長明燈因照顧上的疏失也瞎了幾處。此時夜已全黑,街道上燈光晦澀,使得人與物的影像在距離的稀釋下產生視覺上的粘連。
鐵大站在街口,目色一怔,他看著那兩個人轉行進這條街,計算著其步行的速度和時間漸至適合自己跟蹤的範疇,這才繼續尾隨,卻沒想到這兩人竟憑空失去蹤影。
如果不是他們的身影進入了彎曲街道的一個視覺死角,那就是他們已經發現了自己。迅速匿身于一處屋牆間隔的隙道中,靠著牆靜靜聆听的鐵大心里浮過一絲不安。
靜靜的站了一會兒,鐵大終于听到了街道中傳來的輕微腳步聲,只是讓他愈發心驚的是,那腳步聲居然是朝著反方向傳來的,並且越來越接近他的藏僧地。
鐵大沉吟了一下,最後他咬了咬牙,忽然從兩屋牆壁間隔著的隙道中抽身而出,邁開大步,卻是轉身朝自己來時那條街道行去。
跟蹤的行為已經暴露,便不能再讓自己的臉孔也讓對方看見了。
只是他終是那群流浪兒里後一步被挑走的孩子,在基礎上他就遜了江潮一籌,後天所接受的來自那大官府邸里的訓練質量,更是遠差于那位身負武神傳奇色彩的守備軍總領大人親授之力。這一切導致他從出了酒肆那一刻開始,就在邁向一個錯誤的方向,直到此時收到由判斷失誤凝結成的苦果。
來時走過的那條街道上,鐵大一轉身。就看見了站定在對面兩三丈地外的江潮。
在兩街轉角處,江潮就已越牆反超,然而自己卻絲毫沒有察覺到,難道真的是因為飲酒而影響了判斷力嗎?可這個人喝了那麼多,卻絲毫不受影響的施展了水平極高的縱躍功夫,難道他是怪物嗎?
鐵大在一愣的同時,就听見耳後那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繼續在接近,他的心情有些復雜。被自己的目標前後包抄,這滋味可不怎麼快活。
但他只滯住了一步,接著就繼續向前、間接等于向江潮走去。
而在他預料之中的。當他已經非常接近江潮身邊時,就听江潮突然開口道︰「鐵兄,為何跟著我?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既然是預料到了的環節。鐵大在決定繼續前行之時,當然是已經做好的借口之辭的,他聞言不溫不火的呵呵笑了笑︰「剛才記得好像是有事找你,結果這酒勁忽然上頭,一時又有些模不清頭腦了。」
「原來如此……」江潮伸手揉了揉額頭。看樣子他此時似乎也是酒勁開始上頭了,然而他在放下手抬起眼皮後,雙瞳依舊明亮如灼火。
「鐵兄,我記得你很少會喝醉,小弟今天也試了試,才發現有的人也許天生就喝不醉……但我今天有一件煩心事。想找鐵兄開解開解。我倆雖然不在一處干活,但好歹當年是一同流浪到京都的,說起來無父無家的我們之間卻能因為這點苦難的經歷聯系在一起。」江潮緩緩開口。話到後面,開始帶有一點脅迫的意味︰「可是,有些話只適合在喝醉的時候說,小弟今天想請你喝酒,找你聊聊。鐵兄能否賞臉同行?」
若是鐵大對江潮沒有心存那種目地性,初听這番話。並沒有多大問題,甚至還能喚起他心里因那些苦難歲月而生的患難感情。
可是,身後的那腳步聲在離自己很近的位置停住,鐵大感覺,一種危險的氣息並沒有隨之停下,並且正緩慢而沉穩的靠了過來。
鐵大強鎮心神,直到這時,他還是沒有回頭去看那位已很是接近他的人。他早已能猜到那人就是剛才那個帶著江潮離開的素衫文士,但他現在最期盼的,還是最好能就此蒙混過去。
獵人捕獵時,是不會在需要偷襲前就把身邊的狗放出去的,倘若這位獵人家養了許多條狗,那麼最先被淘汰的,當然是不听話的那只。
鐵大不想在這里跟目標撕破臉,但看身前身後這兩人的態度,他覺得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得足夠多了,多到很可能使他明天就成為家主淘汰掉的那只狗。
可他現在依舊在忍耐,那是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很可能是誤把狼虎當小兔了。所以現在他需要面對一個新的大難題,要怎樣不惹火這兩個可怕的人,使自己免遭滅口。他很清楚,像自己這樣的人突然在夜里死掉,即便巡城隊的兵士發現了尸體,次日官府也只會免費提供一張草席,安排幾個衙差將其埋葬的。
沒有人會因為自己的死而損失什麼,亦不會有擔心自己的家人到衙門里報案,查找死亡原因。這就是無家無父之人的歸宿,從確定自己成為流浪兒那一刻開始,這種枷鎖就一直沒離開自己,流浪者的身份一直未變過。
正是因此,鐵大才忽然心生強大的求生念頭。他不是那群流浪兒中淪為乞丐的部分,活下去是人的本能,而他已經擁有一種屬于自己的活下去的理由于方式。
倘若因為今天的事,家主將不再收留他,他不是沒有辦法繼續生存下去,今天的冒險就當是報答家主這幾年的栽培之恩吧!
鐵大的臉上盡可能持著緩和無害的微笑,對于江潮那听來情真意切、實則經不起推敲的邀約,他溫言婉拒道︰「不了,小潮啊,今天我已經喝了不少了,明天大家各自還有活計,還是不要因酒誤事。不過你不忘當年事,還憑此與我談兄論弟,這一點讓我很感動,如今還有多少人願意提起那些日子共渡的苦難呢?就說這一條,改天也得是我請你喝酒啊!」
鐵大費心竭力的說了這麼一番話,把能照應的地方都顧到了,如果此時站在跟前的江潮沒有因發現他的跟蹤行為而質疑他的目地,或許此時兩人就應該打聲招呼,然後作別了。
然而江潮雖然再沒了話要說,但也沒有挪步,倒是另外那位讓鐵大提防許久的人開口了。
「飲酒過量的確誤事,但今天兄弟之情再拾,豈能不小酌一杯?」素杉文士的聲音傳來,鐵大這才轉過身,然後他就看見那文士動作果斷的拍開了手里酒壇的蠟封陶蓋,沉置十年的燒刀酒飄出了不同于糧食酒的醇香,那味道中還微微夾帶著一絲古怪,似乎是異地酒的特性所致。
看著那文士的手漸漸抬舉,鐵大的眼中掠過警惕的神色。
「就在此地,老酒請你品一壇。」文士面上的神情一直平靜得很,但在他的那句話說到最後一個字時,鐵大忽然意識到不妙之感已提升到一個快要爆掉的頂點。
是一壇,不再是一杯!
與此同時,那文士舉臂提升到胸前位置的酒壇忽然急轉方向,向鐵大砸來,鐵大如鐵錘一樣握實無風的拳頭也在同時向那酒壇砸去。
酒壇與拳頭狠狠的砸在一起,為了取勝求生,鐵大已不知拳上傳來的疼痛為何物,以天生神力在港口扛包大眾中留名的他只一拳就將那壇酒砸了個稀巴爛。硬踫硬的功夫鐵大自引為傲,只是遺憾的是,他這悍虎撲出般的一拳,連那文士的一片一角也沒有沾到。
酒壇的粗陶渣混合著散發著醇厚香味的酒液散撒下來,並不如何刮人,但鐵大的上身衣服則是不可避免的被酒水打濕了大半。四濺下落的酒沫中,鐵大看出文士在托出酒壇後就立即後退,並非要借用酒壇作為鈍器向自己發動進攻。在這一刻,鐵大不禁又心生遲疑︰難道……他真的只是想請我喝酒?
不,他是有目的的!
很快,鐵大又否決了自己的那個遲疑,因為他想到,若不是那文士托壇而出時手上帶了內勁,導致兩股力道相撞,那盛著酒水的粗陶壇不會碎得這麼徹底,應該更傾向于被打落的結果。
注意到酒水潑灑方向的鐵大更加確定了自己的設想,只是他一時還不清楚那文士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所以他在看向那文士時,目光中很自然的攜了一縷疑惑。
「此酒名為燒刀。」素衫文士退身數步站定後,先是淡淡的解釋了一句,旋即他放在腰畔的手忽然甩指揮出,即見一樣事物快得看不清其形狀的飛了過來,與此同時,他接著又說道︰「飲此酒,舌如刀在火中燒,十分痛快!」
話音畢,那東西也已飛至,盡管鐵大已經非常警惕的提前避開了一步,然而這飛來的火折子觸踫到半空中還未完全沉下地去的酒沫兒,霎時間星星之火挾著詭異的燎然之勢,將鐵大被酒水染濕的上半身團團包圍。
身上尚有衣服暫為抵擋,火苗沒有直接噬皮膚,然而自衣服上燃起的火苗舌忝著臉上滴答的酒水,卻是瞬間燒光了鐵大的頭發,然後盡情的灼刺著他的臉部皮膚……那火燒得很快,那滋味,確實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