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相府,剛食過午飯,丞相三子史信便去了府中竹園散步。
相府四園中的竹園在次于梅園之後,開始萌發一片春的生機。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春日里,竹園的景象愈發生動。史信走在竹園間的石子路上,深深吸了一口飄散著女敕竹葉氣息的空氣,飽月復感帶來的頭腦混沌也漸清明些許。
他的目光在幾處新長的竹葉上掠過,就看見園中有三兩名僕丁在掘筍,而僕丁們並未注意到獨自行來的自家三公子。
直到史信看見蹲在翠竹地里的一個人,喊了一聲,那幾名僕丁由聲所引地回過頭來一看,旋即停下手中活計,連忙朝他行禮。
史信揮了揮手,僕丁們會了意,繼續掘筍去了,不過他們識趣的換了個離遠去了一些的地方。
听到史信的喊聲,蹲在地上的那個人也回頭看了一眼,接著就微笑道︰「是史公子啊。」
蹲在地上的那人年近四十,衣著寬松,面相普通。不過他的雙眼甚為明亮,隱現其神思的明敏。並且在他微笑的時候,臉上也見不著什麼皺紋。
這個長著普通人面相,神態之中卻有一種閑逸氣息的中年人名叫方無。
在與史信結交之前,方無其實就是一名游方術士,以卜卦測字為生,閑時則隨心游于山川湖河之間。在做客于相府之後,他也沒有什麼別的作為,唯獨對星象天命的測度,依舊抱有極高的熱情。可這對于丞相來說,似乎別無用處,然而丞相三子史信對他依舊持以禮敬。
見方無沒有起身的意思,史信也沒有對此在情緒上表露什麼,只是在走近他身邊後。也蹲來,溫和開口道︰「老遠就看見方先生蹲在這里,許久未移寸步,可是發現什麼新奇之事?」
「其實也沒做什麼事,只是站久了就想蹲一會兒罷了。剛才看他們掘筍,我想幫忙打下手,他們不同意,我便只好在一旁干看著,就這樣一時竟忘了時辰。」
方無在說話的同時,一直是面含微笑。哪怕他的下一句話忽然轉言辭行,「史公子,方某要暫別相府了。」
相府之中聚有不少民間能人異士。他們沒有功名在頂,但卻實懷各自的特長。史信以廣結友誼為名,留這些人在相府做客,其中當然不乏願意為丞相之事出力的人,自然也就有客居時久。想要暫時離開,去往他鄉遠游的人。
而這類不喜歡長久在一個地方呆著的人,大多不是工匠,而是異人,例如像方無這樣唯心訪道的術士。
史信知道方無一直在用胎息術養生,按照方無的說法。這種氣功除了人自身要堅持練習外,還需要地理位置和氣候等因素的輔助。因而史信並不意外于方無準備離開相府去遠游的想法,相府的園林雖然修建得考究。但終是比不了自然造就的靈山秀水。
「方先生準備何時啟程呢?」史信沒有問方無的去處,也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只是頗有些灑然之意的詢了時間。
方無站起身來,臉上笑容略斂,說道︰「明天吧。」
史信聞言。眼底終于現出一絲訝然,他站起身道︰「方先生這也走得太急了一些吧?不若緩上一天。我也好讓僕人給你備一些遠游的隨僧物。」
方無遲疑了一下,然後道︰「那就遲一天走。又要勞煩史公子,方某每念及此,總覺心下難安。」
史信笑了笑說道︰「方先生何必這般計較,論輩分我當自稱晚生,理當如此。倘若你依舊對此放不下,不如今夜替我看一看星兆如何?」
「也好。」方無抬頭看了一眼天,又垂目看了看腳下,接著溫言道︰「不過,前提是今晚這天空要得賞臉讓方某看一看。」
史信下意識里低頭看了一眼,只見剛才方無蹲過的地方聚攏了漆黑一片的螞蟻,在一堆蓬松的土粒間進進出出,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兩人雖然站得很近,但是良久都不見誰再開口。
過了片刻,不遠處有一名護院武侍模樣的人大步走近,看見那人後,方無才再開口道︰「史公子日常事物繁忙,方某乃閑人一個,就不打攪史公子的正事了。」
說罷他就拱手拜別。
史信也是拱了一下手,旋即又喊住了正要轉身離開的方無,口吻中略有遲疑的道︰「不知方先生這次去,預計何時回來呢?」
方無沉默了片刻,然後伸手指了指地上那一窩螞蟻,溫和說道︰「等那支筍長成了青竹,方某定然會回來割它制笛。」
方無轉身離去,史信看著他的背影,面色平靜,然而雙眼之中卻有一絲復雜神色閃過。
不遠處的那名護院家丁已經走近,拱手一拜後即壓著嗓音稟道︰「公子,林家老宅的火已經被巡城隊的人撲滅了,也救出來了幾個人。」
史信目色凝了凝,沉聲道︰「直接說,那個人是死是活?」
護院家丁垂眸道︰「此事尚未查明……」
史信緊接著又問道︰「行刺之人的來路查清楚了嗎?」。
護院家丁遲疑道︰「亦未明了,是小人失職了,請公子責罰。」
「未得結果未必就是你的失職之故,我為何要罰你。」史信拂袖吐了口氣,沉吟了一下後又道︰「此事不難猜出是誰做的,但又很難拿到證據查清究竟,就宛如隔靴搔癢,看得見,抓不著,放不下。」
護院家丁聞言面色一肅,堅定說道︰「小人一定抓緊時間追查此事,讓公子舒心。」
史信點了點頭,緩緩道︰「你盡力而為。如今先發制人之機會已失,追查幕後真凶之事暫時緩為次要,一切行動以不要暴露相府行跡為重點。相府離林家老宅這麼近,此時如果再生什麼枝節,我史家就算是伸長臉給人家潑墨了。」
沉默了一瞬,他又對那護院家丁囑咐道︰「再去查一下今天上午府中那些閑客的日常細節,務必做到每個人的活動都有另一個眼見證明之人。想必皇帝那邊很快就會有動靜了,雖然我史家在此事上無愧于天地,但府中閑客多身份雜,必須提早做足準備,與此事撇清干系。」
護院家丁聞言抱拳道︰「小人明白,這就去辦!」
史信揮了揮手,待那護院家丁走後,他也返身擇路而回。剛出了竹園,就看見一路小跑過去,環發都有些散亂了的丫環小薔。
史信喊住小薔,未及開口,就見折轉身跑近的小薔也不顧主僕之禮,只急急問道︰「公子,岑先生沒有跟你在一起麼?」
史信搖頭,正要問怎麼了,又被小薔搶了先,她焦急的又道︰「這可怎麼辦啊,婢子就去洗了兩件衣裳的功夫,岑先生就不見人影了。他說不想在屋子里呆著,婢子還以為他是去什麼地方散步去了,可沒想到午飯時間都過了,他還沒回來。」
說到這里話語微頓,她垂眸扁了扁嘴,擺明了十分擔心的擰著衣袖,沉默了一下後才嗓音驟低的又道︰「看這正午的太陽都快趕上暑天的灼烈了,早上郎中來,還吩咐過他需要多休息,他出去這麼半天還未回,該不會是……」
「別胡思亂想了,岑先生只是這幾天辛勞了些,本身沒什麼疾患,能出什麼事。」史信截斷了小薔的話,想到自己剛才囑咐過那護院家丁的事,不由得皺了皺眉,「他應該就在園子里,也許歇在某處樹蔭下,才使得你看漏了眼。你再去他常去的地方仔細找一找,待會我帶幾個家丁來,史府就這麼大,還怕找不到一個人?」
小薔心下安定了一些,也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的言辭有失妥當,連忙矮身一福,低聲道︰「剛才是婢子失禮冒犯公子,待找到岑先生,再請公子責罰。」
念及林家老宅就在不久前發生的事故,與岑遲失去蹤跡的事聯系在一起後,史信的心情有些浮躁起來。面對小薔的謙恭,他並未像平時那般溫和對待,而是有些不耐煩的一拂衣袖,背手離去。
小薔不知道史信心里煩躁的是什麼,看著他的背影,她只是滿心愧疚于自己沒有仔細照顧好那位先生,心頭的負罪感更沉了。
在竹、菊、梅三園找了個遍,小薔依舊沒有發現岑遲的身影。最後來到蘭園,在這處相府最幽靜的地方,她忽然看見剛剛從園外快步走進來的岑遲,心底一陣欣喜,又十分詫異。
蘭園的位置與相府後門相連,此地之所以幽靜,是因為相府的私務都是經過此門,傳向府外。平日里這處宅門除了固定時間會有一批運送垃圾、采辦柴炭的僕人進出,即便是相府的閑客也不會經此門出入相府的。
看情形,岑遲居然是從這里出去過,並且又從這里回來了。
小薔沒有閑心去揣摩岑遲為什麼要從這處院門出去,守院門的門丁又為何沒有覺察,只是在終于找到岑遲後,有些激動的跑了過去,同時喊道︰「岑先生,你怎麼在這里,讓小薔一陣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