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331)、風亂柳風亭

作者 ︰ 掃雪尋硯

講禪還未開始,小薔地心境就已陷入窘迫當中。

這一次,溪心是面向岑遲盤膝坐在蒲團上,小薔忽然有一種感覺,覺得上午見到溪心時,面對他的背影,似乎要比此時面對他神情平靜的臉龐,更讓人覺得心神安定。

可是上午自己拉走岑遲時,還說溪心背對著客人而坐,令人覺得有些不禮貌啊!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自己有些害怕看見他的臉龐呢?他明明給人很平靜溫和的感覺啊?

小薔有些局促不安的坐在蒲團上,微微低著頭的她忍不住想仔細瞅一眼溪心的臉,不料她剛一抬頭,就看見坐在她前方的岑遲回頭看了她一眼。

岑遲沒有說話,只是沖她微微一笑,就回過頭去面對溪心正襟端坐。

岑遲能感覺到小薔的局促不安,小薔亦能感覺到他那微笑中鼓勵的意味。得了心中中意之人給予的力量,她心下頓時也安寧沉穩了許多。

講禪正式開始了,坐在岑遲身後距了兩步位置的小薔暗暗握緊了一下衣袖里側。她的目光大部分落在岑遲的肩上,心下則已決定好,要認真听這一場禪經。

她年幼喪父,在本該是最無憂美好的少女時代,她卻在那段日子里服侍著纏/綿于病榻上的母親,整天提心吊膽,最終還是沒能挽留住母親病逝的步伐。

幸而年少多舛的生活沒有折扭她的性格,反而讓她更加珍視平靜生活。相府需要听話本分的丫頭,她便入了相府,在這處深宅大院里生活,每天做著自己的本分事兒,有些傻氣的長大。

或許她的一生就將這麼繼續下去。待年歲再長一些,攢出點小錢契滿出府。尋個憨實村漢嫁了。或者請相府里的主事做個主,許給城里某個可靠的人家為妾。憑她在相府磨練出的服侍人的細心手藝,下半輩子在夫家過上無憂生活,應該是能水到渠成的事。

然而命運主神讓她遇到了岑遲。

初次見面已是幾年前的事了,掐指一算,她與他相識,已逾五年。然而這五年的時光並不是連貫的,就說去年,他離開相府遠足,這一去就是一年。可是。這不連貫的時光卻讓她愈發想念,愈發清楚明白,自己心里存著對他的那種想念。

岑先生差不多與史三公子同年。史三公子弱冠年。相府擺宴,然而府里的僕人在這一天驚訝的發現,府宴的主角不止一位。大家都知道史信必然是這一天的主角,卻無法想象與他並列而站的另外那位年輕人是何種身份。

因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見到這個年輕人,所以宴上賓客對他投注了更多的注意力。幸好相府公子的即冠宴有兩場,年輕人出現的這一場屬于家宴,所以賓客們盡管都訝異了一把,卻沒有將這事情宣揚得太遠。

但在相府內部,這位年輕人的名聲面貌卻是刻入了每一位大小僕役的心里。

在此之後不久,小薔就被史三公子選給了這位年輕人。負責他所居住的獨院里一應雜務。

或許這是人為安排,也可能這就是天意,在岑遲參加相府那場家宴之前。他就在府里坐落在南園荷池旁的柳風亭與小薔踫了面。

那一天,夏天的風吹散了小荷塘邊如美人秀發垂落的青青柳條,也吹歪了岑遲還不太適應和擅長束好的男子發冠。單手舉過頭頂,扶冠疾行不擇路的岑遲在走下柳風亭時,沒有注意到迎面走來。同樣行色匆匆,在走上柳風亭的台階時只顧著腳下裙擺。沒有看路的前方的小薔。

兩個人結結實實的‘踫’到了一起。

面對一頭撞進自己懷里的嬌小身影,岑遲眼疾手快,松開了自己一直扶著的發冠,變換了方向的抓住了那人的手臂……身體撞在柳風亭石台上發出的鈍音隨後傳出,一個男子忍痛悶哼和一個女子驚慌尖叫聲撞在了一起,最後是那擺了幾碟果品的托盤摔落在地,木器撞擊石階以及瓷碟破碎的脆響,同時還伴有一個金屬物撞地後發出的「叮叮」聲。

頑風亂發、掀袍折袖的柳風亭,這一男一女撞在了一起,身上所攜之物也碎到了一起。似乎……倆人的命運也隨著他們那一刻纏在一起的頭發一般,有了交集,有了鉤掛。

小薔負責從大廚房端送到家宴會場的果品盡數摔壞,不僅果品全都落地沾灰,連盛放果品的細瓷碟和托盤也都摔得碎的碎,裂的裂,難以補救掩飾了。

據相府里資歷老一點的僕婦說,相府有三位公子,今天給年紀最小的三公子辦即冠宴,同時也算是相府第三次擺這樣的家宴了。

在此之前,小薔有幸見過相府那第二場即冠家宴,雖然史二公子天生痴傻,但那場家宴的排場亦是不小。只是因為當時的小薔剛入府不久,沒有資格在宴會上服侍客人,至多就在灶頭做添柴燒火的簡單力氣活兒,然後瞅著空去偷瞄個新鮮。

這一次史三公子辦即冠宴,她深知史信作為史公最疼愛的兒子,這場即冠家宴的重要性。除了因為她見過史二公子即冠宴的排場之大,令她難忘外,還因為這一次宴會里,已積累了些經驗的她得到主辦的同意授命,讓她負責端送宴會上需要的果品。

她一路都非常小心,另可自己多走幾步,也選擇了平時很少有人滯留的柳風亭路線為大廚房通往宴會廳的途徑。

今天她已經負責往會場送了十數趟果品,都未出事,偏生這一次被這忽然迎面走來的冒失家伙惹了麻煩上身。她的心頭下意識里就有一股惱意騰騰爬上頭頂。

然而正當她準備出聲呵斥時,她看見他皺起的眉,緊接著就發現自己還趴在他身上!她的呼吸頓時滯住,剛剛還直欲沖上頭頂的憤怒頓時燃成一把火,卻是燒紅了她自己的臉龐,並還一路燒到她的耳根處。

就那樣將他當做肉墊,趴在他懷里滯住數息,小薔才回過神來。如尾巴上被踩了一腳的貓一般竄到一旁,她卻沒有立即站起身,而是依舊趴坐在柳風亭的石階上,心緒復雜,或羞或惱亦有些驚怕的看著身邊這個皺著眉仰躺在石階上的年輕人。

那時的小薔還不知道岑遲的身份,只覺得這年輕人雖然冒冒失失的,但仔細看來,雖然他的相貌與自家三公子的俊朗英氣差了些,但臉孔也是生得極正。待他皺緊的眉頭舒展開後,眼中清亮眸色也能示出他非輕浮之輩,小薔的心緒總算冷靜下來了一些。

那年輕人看了一眼閃身到一旁去了的小薔,他這才反手撐著石階坐起身來,但他跟小薔一樣沒有立即站起身,只是慢慢舒展開皺著的眉,隨口問道︰「你怎麼樣?沒有摔壞哪里吧?」

小薔動了動嘴唇,卻發覺自己不知為何,竟然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來,末了她只能僵著脖子搖了搖頭。就在這時,她看清了那年輕人坐起身後,衣袂移開,後背顯出的台階菱角,她的眉頭不禁抽搐了一下。隨後她又想到,剛才自己是上台階,而對方是下台階,這樣撞在一起,以他那種體格,應該是他將她壓倒在地才是,可是眼看現在……

心中頓時明白了一個問題的她既感激又愧疚,終于開了嗓子,因心驚而聲顫地道︰「你……你沒事吧?」

年輕人注意到她的目光所指,只是反轉了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後背,並隨口說了句「沒事」。

然後他就站起身來,走近了她。

正當她心下驟然緊張起來時,他在她近旁蹲,卻不是要去扶她起身,而是撿起了擱在她身畔地上的一樣事物,看了幾眼後有些惋惜的嘆道︰「這下摔得夠碎,沒法戴了。」

小薔偏頭一看,就見那年輕人手中捏著的是一枚男子發冠,冠頭有個大坑,上頭還殘留著一角玉石。她再垂目看向他從地上撿起發冠的那個位置,就看見一簇深藍色如琉璃一樣的細渣,那分明就是冠頭瓖嵌的一塊藍玉摔爛後殘存的東西。她心頭一緊,頓時料想到一絲事情的嚴重性。

小薔微一抬眉,目光正好落在他那頭失了玉冠約束,隨意搭散在肩頭的黑發上。不知是出于一個什麼原因,她很快就認為他是今天相府家宴上的貴賓,心中敬畏頓盛。

未有猶豫,她只挪了一子,就朝那年輕人跪了下來,聲音微顫的道︰「婢子有罪,摔壞公子發冠,給公子添麻煩,請公子責罰!」

肩背展得十分平直,但頭卻埋得很低,這樣的跪姿是會讓人感覺很難受的,只是這樣的做法更重要的在于能表達她的悔愧之意絕無摻假。然而她撐在地上的雙手則沒有她告罪的心緒那麼堅定,按在平整的石板台階上,卻在微微顫抖。

「什麼公子公子的,我算哪門子的公子啊!」

那年輕人的聲音傳來,含著些許的不耐之意,卻是在向遠處移動。小薔聞聲抬頭,就見那年輕人已經徑自走到亭中欄邊,挨著亭柱坐下,他的目光也已投來,又道︰「你別跪在地上了,那里又沒鋪褥子,剛才一摔,還不夠你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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