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遲站住了腳步。
望著轉身過來看向自己的溪心,目色微凝之後,他輕嘆說道︰「你這樣身穿白衫忽來閃去,容易嚇到人的。」
溪心不認同的搖頭說道︰「真鬼降臨也是嚇不到你的,倒是你,時刻不忘消遣我。」
岑遲沖溪心抬了一下眉,什麼也沒有再說,然後他垂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不過傻子也能看出他這舉動有多麼的多余。他只不過是借以此舉逃避溪心的目光,不承認自己在消遣對方罷了。
溪心沒有就此事再說什麼,除了因為他了解岑遲的性子,不與他計較之外,還因為他此刻心里有更在意的事。
他的左手手指似無意地拂過右手手腕間環著的一長串佛珠,待緩緩開口時,話語里表述地已是另外一番意思︰「她…似乎不是來監視你的。」
「誰知道呢?」岑遲甫一啟唇所說的這句話,宛若是在自言自語一般。
闊別多年,同門默契卻似絲毫未減。無需多言,他即能知曉,他的這位大師兄淡漠話語里是在說誰。
垂著的雙手負于背後,他看了一眼因為天氣晴朗而顯得湛藍高遠的天空,語調里的溫度卻忽然驟降︰「我也知道,她…始終是相府的人。」
是的,身為相府成員之一,哪怕只是一個下人,這個名叫青薔的女子的所見所聞皆有轉達相府的義務。不論是主動的原因,還是被動的結果。
溪心看著岑遲微顯落寞的面色,忽然話意微轉地又說道︰「如果她沒有那個意圖,那麼她對你是心存真感情的。我能看得出來,只是不知道你準備怎樣安排。」
「史家將她放在我身邊很有幾年了。」岑遲說著有些煩悶地吐出一口氣,似乎是因為他還沒有做好直面這方面事情的準備。
沉默良久之後,他才慢慢繼續說道︰「只說去年我從你這兒牽走的那頭驢。養了不到一年,它都能跟我混熟了,更莫提一個在身邊待了幾年的人了。」
「我還能看得出來,你對她也還不錯。」溪心沒有接著剛才那個話頭繼續說下去,而是另挑了一頭,微笑著開口︰「既然是過了幾年了,你還能待她如此,看來你也是沒看出什麼異端了。」
「但是如果有需要抉擇的那一天,相府與我,她究竟會怎麼選呢?」岑遲說到這兒微頓。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他接著說道︰「也許她現在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相府也沒有給她任何提示。為的便是讓她的選擇毫無準備時間。我與相府對她而言,終究可能是生與死的結果,而她最好的選擇,其實是不需要選擇。」
「她既然已早早被她的家主擱到了這樣的位置上,將來必然是逃不了選擇、必須要割裂一些東西的。」溪心微微搖頭。「小遲,說了這樣理想化的話,可不是你的習慣。」
今天是作為岑遲曾經的同門大師兄的溪心第一次見到相府丫鬟青薔,但他很快就察覺到,她與眼前這位自己的師弟之間存在的一些問題。而只要牽涉到今後小師弟與朝廷中某位人物的關系發展,以及想到門派中的某項門規。這樣的問題幾乎是絕對不可以存在的。
岑遲也已從溪心的話語里嗅出一絲提醒的意思。
他當然不會忘記門派里的規定,哪怕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回去一次了。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經決定了的以後要走地是條怎樣的道路,在這條路上。是最好能沒有一絲務外牽掛的。
可是他同時也感覺到了自己心里不知何時萌發出的一份異樣情感,這讓他偶爾也會失控。而一想到自己無力掌控這一絲心緒上的變化,他便會覺得異常煩悶。
沉默了一會兒後,岑遲慢慢說道︰「最好的可能,就是相府沒有出問題。」
「這個設想。我們以前就討論過,並且從那時起。咱們就已經推敲出一個你我皆很信服的結果,卻是與你今天說的這個推想大相徑庭的。」溪心平靜地開口,他在說話的同時,目光似淡然若水,又似肅冷如冰,「你本該很清楚,這幾天你心里在憤怒的是什麼事情。以此事為分界,此刻的你不該在這方面還有判斷上的猶豫。」
「也許我是還有一點點猶豫,但我心中並不全是猶豫。相府力量藤蔓牽連甚廣,史靖若有事,何止是要牽連府里一個丫鬟的命運生死……」岑遲說到這兒,忽然閉上了嘴,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如果史靖真有那方面地心思,將來總有暴露出來觸怒龍顏的時候,到那時皇帝要法辦他,可不是舉府皆囚那麼直白…可不是滅族那麼簡單……
溪心這時似乎是想到了一些別的什麼事兒,微微遲疑著道︰「若你真地能在西邊找到林師弟,那接下來你打算如何?」
岑遲凝著的目色忽起一絲波瀾,他有些訝然于溪心的心思敏銳。略自琢磨了一下後,他即說道︰「若真如此,那就是最好的結果了。與他踫面後,若他不需要我幫忙,我便再回相府,兩相無事。」
溪心注視著岑遲的雙眼問道︰「因為這一打算,所以你暫時還不想與相府那邊直接切斷關系?」
「我不想針對任何人,我只想為我的國謀取最大化的利益。」岑遲在說完這句話後,深深地做了一個呼吸。平穩氣息後,他才繼續說道︰「如果師哥安在,而相府也排除了那種嫌疑——也謝是暫時性的——那我亦可以繼續待在相府,不究前事,傾力于後來事。」
溪心聞言輕輕搖了搖頭。他臉上的神情里寫著不相信,但沒人知道他搖頭否定的是什麼,他也沒有再開口說些什麼。
也許正是因為多年前同門相處的那些日子培養出得默契猶在,或謝是岑遲本身不想就此事再多琢磨述說,面對溪心的沉默無語,他也沒有再開腔。
如此過了片刻,還是溪心先開口,但他已然移開了剛才的那個話題,只是抬了一下手,說道︰「跟我到屋里來。」
他引了岑遲進的並非剛才與岑遲一道論禪的素樸禪房,而是一轉身,信步進了這所未名院落里的一處屋子。
盡管岑遲對這處院落感覺還很陌生,但他沒有猶豫,只沉默著緊跟溪心的步履。而就在他剛剛邁步跨過門檻時,原本先他一步引路進屋的溪心卻在這時落後一步,返身拉合了屋門。
室內光線比之前屋門開啟時微微一暗,但並不太影響人站在室內時的視力。岑遲略微凝神,就看清楚了這間屋舍內左右兩邊以及對面一共置放的三處木架。架子上整齊擺放了一摞摞書冊,並有不少書冊的封面一角不太平整,有翹起的跡象。看來,這間屋子里的書冊被人翻閱得還挺勤快。
岑遲隨手在木架子上揀了一本書冊翻開,掃了幾眼後,他忽然笑道︰「大師兄,你不會真地要在這地方當一輩子和尚吧?」
然而他剛說完這句話,臉上神情忽然起了一絲變化。這是因為,當他的聲音在室內散開,後再傳回自己耳中時,他听出了一絲異樣。待他凝神思酌一瞬,立即明白過來,這絲異樣的原因,是他辨別出,自己的聲音在這間屋子里蕩開後,竟然能夠反彈回來!因為自己的听覺對自己的聲音無比熟悉,所以才能在這種熟悉之中辨出差異來。
這種聲音地回轉,原本應該只是在面對高山大喊時,才可能發生的事情,此時卻在一間小屋子里發生,著實奇特。
不過岑遲對此感受到的,可不只是詫異。
這種聲音傳遞的方式,很快勾起了了岑遲腦海里的一道思緒。略理了理腦中新舊紛繁的各種頭緒,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嘴角微翹,露出一絲笑容來。
關好門回過身來的溪心正好看見他嘴角的這絲笑意,他也是很快露出笑容來,聲音里透著一份暖意地說道︰「我想你應該猜到了。沒錯,這是林師弟特地送給我的作品,的確也好用得很。」
岑遲再次環顧了一遍屋內擺滿的一摞摞整齊的經卷,隨口說道︰「這里應該算是你的書房了。」
「差不多。」溪心點頭說道,末了又補充了一句︰「它還是一處特別的會客廳,用來會見特別的人,說特別的話。」
岑遲收回了落在經卷上的目光,回頭看向溪心,認真問道︰「可是這樣會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和懷疑?」
「別忘了,這里不同于別處,不是聊天吃飯的娛樂休息場所。進到這處房間里的僧人,也全是沖著閱讀經卷而來,還能注意什麼別的俗事。」溪心說到這里,似是想起了什麼,話語微頓。
再開口時,他抬手指了這屋子在不顯眼處開出的窗戶,一笑說道︰「你憂心的這個問題,其實林師弟也提前考慮過,這所廟宇確實也不乏還俗、或是新渡化的僧人。控制的奧秘就在這幾扇窗戶上,平時它們都是開著的,一開一關之間,屋內境地就有很大不同了。今天是看見你來了,我又與你有事相商,這才暫時把這些窗戶全部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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